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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以为我害怕吗?”我大胆而骄傲地大叫一声,兴奋得两眼发黑,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满脸胀得通红,两行热泪,沿着面颊直往下流。“那您就走着瞧吧!”大家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行动阻止我以前,我就一把抓住坦克列德的鬃毛,一脚踩进马镫,但在这一煞那间,坦克列德已经竖起前蹄,头一晃,一个强有力的跳跃,从两个吓呆了的马伕手中挣脱出来,像旋风一样,腾空飞起,只听见人们发出一阵惊呼狂叫。
天知道我是怎么在飞行中把另一只脚插进马镫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抓紧缰绳的。坦克列德驮着我跨过栅栏门,猛地向右一转,慌不择路地沿着栅栏胡乱跑去。直到这一煞那间,我才听清身后五十来个人的喊叫声,这喊声在我激动不已的心里,激起了心满意足的自豪感,使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儿童时代的这一疯狂的时刻。我的全部血液都已涌到了我的头部,冲昏了我的头脑,湮没和压住了我的恐惧心理。我已忘乎所以,确实的,我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这事简直就是骑士的行为!
不过,我的骑士行为从开始到结束,最多不过一眨眼功夫,要不然,我这个骑士就糟糕了。我不知道,我在这里是怎么得救的。骑马嘛,我倒是会一点,以前学过。不过我的那匹小马,与其说它是一匹供人骑的马,还不如说它是一头绵羊恰当。当然,只要坦克列德有时间甩我,我肯定就会从它背上摔下来的。但是,它刚刚跑出五十来步,突然被路旁的一块大石头吓坏了,吓得它往后一闪。它飞身转弯,但用力太猛,结果正像俗话所说的,把脑袋转晕了,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我怎么没有从鞍子上摔出来,像皮球一样,被摔出三四俄丈①,摔得粉身碎骨,坦克列德也没有因为这一急转弯而扭断腿脚。它朝大门口奔去,疯狂地摇晃着脑袋,竖起耳朵,东窜西跳,好像醉疯了似的,扬起前蹄,在空中乱踢,每次跳跃都想把我从它的背上甩下来,好像有一只老虎跳上了它的背部,正在用牙齿和爪子抓它、咬它的肉。再过一眨眼功夫,我就要被甩飞出去了,眼看着我就要坠下马来,但已经有好几个骑手飞来救我。其中的两个在田野里截住了道路,另两名骑手靠近了我们,用自己马的一侧从两方面夹住坦克列德,差点压坏了我的脚。这时候,这两名骑手已经牵住了马缰。几秒钟以后,我们出现在台阶旁。
①一俄丈等于2.134米。
我被扶下马来,面色苍白,只剩下一口气了。我全身瑟瑟发抖,好像被风吹着的一颗小草,坦克列德也是一样,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全身往后缩,好像把蹄子插进了地里,通红的鼻孔里,冒着烟雾,沉重地喷出一口口火焰般的热气,浑身微微颤抖,好像一片树叶子,似乎我这个小孩子大胆的行动,没有受到惩罚,它觉得受到了侮辱,因而感到非常恼火,所以它直愣愣地呆在那里。这时候,在我的周围响起了慌乱、惊讶和惊恐的叫喊声。
就在这一时刻,我迷惘的目光和m夫人的目光相遇了。她惊慌失措,脸色惨白(我无法忘却这一刹那)。刹那间,我脸上泛起红晕,很快就满脸通红,全身发烫,像着了火似的,我已经不知道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我自己的感觉弄得我又是难堪,又是惊恐,羞怯地垂下两眼望着地面。但是,我的目光被人发觉出来了,被人发现了,偷偷地发现了。所有的眼睛都转向m夫人,大家的注目弄得她措手不及,她突然像个孩子,在一种天真的、不自在的感觉影响下,脸庞红了起来,于是竭力用笑声来掩饰自己的脸红,虽然很不成功……
如果从旁边一看,当然这一切都是很可笑的。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非常幼稚可笑而又出人意外的行动,使我摆脱了众人的嘲笑,而且使我的冒险行为蒙上了一层特殊的色彩。整个慌乱的罪魁祸首,迄今为此都是我不可调和的敌人,经常戏弄我的那位漂亮女郎,突然朝我扑过来,抱着我亲吻。当我麻着胆子,接受她的挑战,并且在望了m夫人一眼之后,把她扔过来的一只手套,举了起来。这时候,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我骑上坦克列德飞驰的时候,她受到良心上的谴责,差点没被吓死。现在呢,一切均已结束,特别是她和其他人一起,发现了我投向m夫人的目光,我的尴尬,我突然的脸红;最后,根据她那轻狂头脑里浪漫主义的情绪,她已经成功地给这一瞬间赋予了某种新的、隐秘的、难以言传的思想。现在,在所有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之后,她为我的“骑士行为”,欣喜若狂,居然向我扑过来,把我紧紧地搂在她的怀里。她十分感动,为我感到无比的自豪和高兴。一分钟过后,她当着聚集在我们两人身旁的众人的面,抬起一张最为天真、极其严肃,上面闪动着两小颗晶莹透亮的泪珠的小脸蛋,用大家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严肃、庄重的声音,指着我轻轻地说道:“mais c’est tres serieuc,messieurs neriez pas!①”却没有发觉,大家正站在她的面前,被她迷住了,正在聚精会神地欣赏她那喜不自胜的神情。她的这些出人意外的迅速动作,这张严肃的面孔,这种纯朴的天真,她那永远微笑着的小眼睛上挂着的、至今无人怀疑会流出的真诚的眼泪,所有这一切的一切,发生在她的身上,简直是无人料到的奇迹,使所有站在她面前的人,好像触了电似的,受到她快迅的目光、火热的言语和手势的感染。似乎谁也不能把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害怕在这罕有的时刻,错过她感人的面部表情。连我们的男主人,也脸庞红得像一朵郁金香花,据说,似乎有人听到过,他后来承认,使他感到“羞愧的”是,他几乎爱上这位漂亮的女客人,足足有一分钟之久。唔,好啦,在这以后,我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骑士、英雄。
“德洛热,托冈堡!”②
掌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①法语,意思是:“这很严肃,先生们,请别笑!”
②这是德国著名诗人席勒笔下的骑士、英雄,前一个见之于《手套》,后一个出于同名叙事诗《托冈堡》。
“这才是未来的一代!”男主人补了这么一句。
“他得去,他一定要与我们一起去!”美人儿喊叫起来,“我们应该给他找个位子,一定要找到一个位子。他就同我坐在一起,坐到我的膝盖上……啊,不,不,我说错了!”她哈哈大笑以后,赶紧纠正自己的说法,因为她一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就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笑声。但是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又亲切地抚摸我的手,想方设法竭力对我表示亲切,免得惹我生气。
“一定,一定!”好几个声音接着说道,“他应该去,他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坐位。”一眨眼功夫问题就解决了。所有的青年人都纷纷要那个介绍我认识金发女郎的老处女留在家里,把她的位子让给我,她虽然感到很恼火,却不得不表示同意,表面上装出微笑的面容,内心里却气得咬牙切齿。她的庇护者(她经常在庇护者的身边活动),我过去的敌人,前不久结交的朋友,已经骑在那匹头脑清醒、善于奔跑的马背上,她一边哈哈大笑,像个孩子,一边大声说她很羡慕老处女,自己也很想和她一起留下来,因为马上就会有雨,我们大家都会被淋得浑身湿透的。
金发女郎即将下雨的预言,确实很准。一个小时以后,下起了一场倾盆大雨,我们的郊游便泡汤了。我们不得不在乡下的茅舍里一连等待若干小时。雨后归来,浑身湿漉漉的,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我开始有点打寒颤。就在我刚要坐车回家时,m夫人走到我跟前,发现我只穿一件小茄克,而且露着颈脖子,不禁大吃一惊。我回答说没来得及带雨衣。她拿出一枚别针,把我的衬衫翻领竖起来别住,又从她自己的颈脖上面解下一块大红的薄纱巾,包住我的颈项,免得我的喉咙受凉。她的动作非常匆忙,我甚至没来得及向她表示感谢。
我们回到家里,在一间小客厅里,发现m夫人和金发女郎以及那个白脸青年坐在一起。这位白脸青年人今天由于害怕骑坦克列德,反而获得了骑手的美名。我是去向m夫人表示感谢并交还大红薄纱巾的。但是现在,在完成了我的全部冒险行为之后,似乎觉得良心上有点羞愧,我想赶快跑到楼上,在那里认真全盘思考一番,然后作出判断。我获得了许多许多印象,交还头巾时,我照例满脸通红,红到了耳朵根子边。
“我敢打赌,他本来是很想把头巾留在身边的,”那个青年人笑着说道,“根据他的眼神来看,他很舍不得和您的头巾分手。”
“对了,正是这样!”金发女郎赶紧接着说道,“这家伙!哎呀!……”她带着明显的懊丧心情说道,并摇了摇头,但在m夫人严肃的目光面前,她及时收住了话头。她不想把玩笑开得太过分。
我很快就走开了。
“喂,你这人真是!”顽皮的女郎在另一间房里赶上我,友好地握着我的两只手说道,“既然你那么想要,你完全可以不把那块头巾交还给她嘛。你说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就完了吗?你这人真是!这种事都不会干!真可笑!”
接着她马上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敲敲我的下巴颏,笑得我满脸通红,红得像朵罂粟花。
“现在我是不是你的朋友,到底是还是不是?我们之间的敌对完了吗?完了还是没完?”
我笑了起来,默默地握着她的手指。
“好,这就是了!……为什么你现在脸色发白,浑身打颤?你发冷吗?”
“对,我身体不舒服。”
“啊呀!真可怜!这是因为你太激动的原故!你知道吗?最好快去睡一觉,别等吃晚饭了,睡一夜就会好的。我们走吧。”
她扶着我上楼,似乎,对我的关心照看,没完没了。等我脱下衣服,她才跑下楼去给我泡茶,而且还给我送来一床暖和的被子,不过那时我已经睡下。这些关心照顾,使我深为感动,并且感到非常惊讶!也许,这一整天中所发生的一切,如旅游、发冷等等对我的情绪发生了影响,所以我在与她告别时,热烈地将她紧紧地抱住,把她当作我最体贴、最亲近的朋友,这时,我的全部感受一下子涌到我本已松弛下来的心头,我贴在她的胸前,差点哭了起来。她发现了我的激动心情,看来我的这位好戏弄人的顽皮姑娘,也受到了一点感动……
“你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孩子,”她用一对细小的眼睛平静地望着我悄悄说道,“请你别生我的气,行吗?你不会生气吗?”
一句话,我们成了最体贴、最忠实的好朋友。
我醒来的时候,还相当早,但太阳明亮的光辉,已经把整个房间照得通明透亮。我跳下床来,感到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精神抖擞,好像昨天没有发过冷颤似的。不仅如此,现在反而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回想起了昨天的事,觉得要是我在这一时刻,能像昨天那样,与我的新朋友,我们美丽的金发姑娘拥抱的话,就是献出我毕生的幸福,我也心甘情愿。但这时天色尚早,大家都在睡觉。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下楼去到花园里,再从那里走进小树林。我走进那些绿叶更密、树脂香味更浓的地方,走到阳光照得更欢快的地方,我感到高兴的是,这里那里处处阳光都已透进黑黝黝的浓密树叶。这是一个美妙的早晨。
我不知不觉地越走越远,最后走到了小树林的另一端,莫斯科河边。这条河就在前面两百米左右的山脚下流过。对岸有人在割草。我看得出了神,只见那一排排锋利的镰刀,随着割草人的每次挥动,整整齐齐地闪出亮光,随后又像一条条火蛇,突然消失了,好像在什么地方藏了起来。又只见齐兜割下的青草,大捆大捆地飞向两旁,码在又长又直的田垄里。我已经记不清看了多久,突然清醒过来,听见在离我二十来步的小树林里,在从大道通往主人家的一条林间小径上,传来一匹马的鼾声和它很不耐烦地用蹄子创地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骑手刚刚来到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