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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被噎了一下后,一下子也没有想起再说什么话好,屋子里顿时就变得一片沉默,熊廷弼见状冷笑着说道:“黄将军尽管直呼吾为‘熊廷弼’好了,这几年大家都这么称呼吾,他们中大部分人的阶级可要比黄将军你低多了。”
如果仅仅看熊廷弼的坐姿和他的口气,那黄石简直认为他是存心要和自己吵一架的。不过幸好黄石知道熊廷弼不是这么无聊的人,他既然让自己进来就一定是愿意和自己说些什么。而且石也确信熊廷弼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更有满腹地抱负没有来得及施展。
黄石想着想着就站直了身体,脸上不但没有怒容反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可是熊廷弼看到黄石嘴角的微笑更是心下不痛快,他略一沉思就又笑道:“黄将军定也知道吾明日就要上路了,所以今天想是特意来看吾的笑话的吧。”
熊廷弼把右手一摊:“黄将军请,尽管来教训老夫好了,吾就在这里洗耳恭听。”
黄石心里又是一声叹息。这熊廷弼绰号“熊大臭嘴”,多年来他因为这张嘴得罪过地人如恒河之沙,不可胜数。现在熊廷弼自知绝无活路,心中凄苦之余,这毕生的爱好、习惯自然更是尽数出笼。黄石明白自己今天这算是正好凑上门来给他骂了。
“晚辈小子,有些军务之事不甚了了,特来请教熊翁。”黄石脸上仍然是一副谦恭的表情,他平淡地紧跟着说道:“如果熊翁有什么未了事,小子也愿意代劳。”
“哈哈——哈。”熊廷弼又爆发出一阵狂笑,就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事情一样,人都前仰后合了。他笑了半天才勉强止住声音,脸都已经变得通红了,朝黄石戟着一根手指,一边咳嗽一边大声问道:“你一个边镇武夫,能替老夫代劳什么?你睡醒了么?”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声叫唤,原来是那个看守送茶来了。黄石转身接过了托盘,上面有一大壶热茶和两个茶杯。
——千古艰难唯一死,熊廷弼这位一代名臣,在这家破人亡的最后时刻,终于也有些微微失态了啊。竟会如此对待我一个晚生后辈。
——在熊廷弼的仕途中,最器重他、信任他的就只有万历了。万历皇帝生前尽力为熊廷弼遮挡风雨,等万历一死,熊廷弼也就是穷途末路了。
黄石一边琢磨着自己的心事,一边客气地把托盘捧到了熊廷弼的桌子上,然后又向后退开一大步:“熊翁,显皇帝待你如何?”
横扫千军如卷席 第三十六节 智勇
当年努尔哈赤赢得萨尔浒战役之后,万历火线提拔了熊廷弼经略辽东,在熊廷弼的治理下辽东边军迅速恢复了元气。熊经略着重于培养军队的野战能力,他主持辽东军务期间,顶住了军方和朝中的压力把各营拆散,并奏请皇帝从全国各地抽调边军来辽东作种子部队。
经过一年多以后,努尔哈赤对辽东的袭扰已经基本被制止,明军还在部分地段展开了反击。比如当时的定辽右卫的守将毛文龙就收复了边墙内数座堡垒,并受到熊廷弼的通令嘉奖和保举。毛文龙正是这段时间逐渐在辽东人中间树立了很高的声望,后来组建了东江军。
熊廷弼还厉行经济封锁政策,软硬兼施地迫使蒙古各部落中止和后金政权的贸易。泰昌元年六月,努尔哈赤出动全军进攻沈阳,其先锋三日内被熊廷弼在野战中连续击败两次(这是萨尔浒战役后,明军对后金中央精锐第一次和第二次的野战胜利),就又灰溜溜地退回赫图阿拉去了。蒙古人原本是墙头草,看到明军已经呈现出转守为攻的态势后,也纷纷断绝了和努尔哈赤的关系。
但对战争所有的希望都随着万历的死亡而化作了泡影。万历皇帝生前把所有对熊廷弼的弹劾奏折都留中不发,万历临死前病重得爬不下床的时候还天天看熊廷弼的奏章,对他的要求也都立刻发放内币予以满足,以免贻误时机。
早在万历死前,朝臣们的普遍看法就是熊大臭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通过一番仔细观察,自以为是地下了个结论,认为熊廷弼也就是找皇上要要钱,闲时练练兵、修修城堡,还有就是没事儿就去和蒙古人搞点外交,这都没啥稀奇的嘛。既然不需要亲冒矢石,那朝中的大部分文臣就认为他们也可以干得比熊廷弼更好,至少也不会比他差。
万历死后,得势的东林党在辽东野战胜利的形势下被冲昏头脑,他们给熊廷弼硬扣了一个“邪党”成员的帽子,把他扒拉下去了,然后……然后辽东的大好局面就没有了,熊廷弼整训的边军也都没有了。
听到黄石的一句问话后,熊廷弼回想起万历皇帝对自己的信任和提拔,以及当时的功败垂成,一时间竟然是百感交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他眯细了眼睛默默思考,喉结上下翻滚着发出咕噜声,似乎是把愤怒的咆哮声强行憋在了胸中。
“若,若是显皇帝还在,还在的话……”熊廷弼再张口的时候,他的呼吸声如同破旧风箱吹出的冷风,嘶哑得令人不忍卒闻。熊廷弼的话语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若是显皇帝再,再重用我三年,不,不,不用那么久,再给我两年时间,建虏就算不被剿灭也饿死在山中了,何至于有今日之患?何至于还要岁耗国家数百万两军饷啊?”
熊廷弼说到后面又变得慷慨激昂,意气风发起来:“后生,当知老夫落到今日境地,并非无能,实乃朝中有奸佞陷害……”
其实黄石深知熊廷弼并不是一个完全优秀的统帅,因为熊廷弼的个人的缺陷也实在是太明显了。他似乎根本不懂官场险恶,不懂得怎么和同僚相处。所以一旦失去了万历这个靠山,在互相倾轧的朝廷上熊廷弼立刻就被群起而攻之。
当熊廷弼和王化贞分别任职辽东经略、辽东巡抚的时候,王化贞上奏朝廷,计划编组广宁军十三万兵,岁饷三百万,以确保河西之地。熊廷弼就公然反对说:若是靠王化贞掌军,必须从全国抽调精锐,岁饷千万,组建四十万广宁军方能平安无事。
后来王化贞根据努尔哈赤只有两万披甲地实力,提出以六万战兵、计三倍的兵力优势攻入河东,还气吞山海地提出“必一举荡平建虏”的口号。熊廷弼看完王化贞的军事计划后,也不提一个字意见,直接上书天启说:王化贞和他的六万战兵“必一举被建虏荡平!”
皇帝委任东林的张鹤鸣等人全权负责处理奢安之乱和建州之乱,熊廷弼就又阴阳怪气地说张鹤鸣等人全是草包,他们的本事也就是逛逛窑子、拽拽酸诗,还预言辽东、云南的官军都必然大败。
如此等等,熊廷弼最后把自己弄到遍地都是敌人的处境。而且这熊大臭嘴还每料必中,所有被他讽刺的人都确实像他所预言地那样落马。事后熊廷弼还总是得意洋洋地痛打落水狗,反复强调自己的先见之明,结果就是所有和熊廷弼共事的人都恨他入骨。
就黄石的私下意见来说,熊廷弼观察力敏锐、反应迅速、战略眼光突出、充满自信并有决断力,是一个很优秀的参谋长……估计比现任地长生岛参谋长金求德要优秀。但这个人黄石以为并不是很适合做统帅。在明末的名臣中,黄石最佩服的是孙承宗的胸怀气度、熊廷弼的战略战术、卢象升的勇武胆略。但就他个人而言,那肯定还是更喜欢为孙承宗效劳,而不是给熊廷弼打工。
不过黄石不打算浪费时间在这个问题上,因为今天黄石是来办正经事的,无论熊廷弼怎么大发雷霆,他也绝对不会和熊廷弼争论、吵架的。熊廷弼目前的反应正在黄石意料之中。他等前辽东经略发泄完了以后又轻声说了起来:“显皇帝以辽事委托熊翁,明日熊翁在九泉之下见了显皇帝,该如何向他老人家交待呢?”
熊廷弼脸色拂然,尽是不悦之色:“非吾不欲报效显皇帝的隆恩简拔,可是豺狼当道,奸佞满朝,明日日落前吾已是黄泉路上人,奈何?奈何?”
“小子方才所谓的熊公未了之事,正是此事。”黄石双手捧住头盔轻轻摘下,把它抱在左臂弯中,正色对熊廷弼说道:“小子不才,愿以公之志为己志。敢请熊公传授小子两年平辽之法,他日大功告成、奴酋授首之日,小子必亲祭熊公在天之灵。”
熊廷弼瞪着表情严肃的黄石,一会儿,喃喃地说道:“两年平辽,那说得是建奴尚未进入辽地之前。现在建奴已经成了气候,两年恐怕来不及了。孙阁部虽然志向高洁,但他长于运筹、短于军旅,吾恐其练出来的兵不堪大用。”
“熊公明鉴,小子于练兵一途略有心得,只是运用不灵。”黄石看着熊廷弼满脸的狐疑之色,顿了一顿说道:“熊公明日便非世上之人,小子不敢相欺。复州之战小子以五营兵力抗建奴七十牛录,并非大话炎炎。”
说完后黄石就又用力挺了一下胸。熊廷弼紧闭着嘴、眯着眼睛掂量着他。黄石面无惧色地看了回去,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对视着,就像两个纹丝不动的石像。
熊廷弼皱着地眉头渐渐松开了,眼睛又开始转动,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黄石一番,然后缓缓收回了双手,撑在床上把自己的身体挪到了床边,跟着一声叹息就把自己的双腿搬到了床下。黄石一边看熊廷弼摸索着穿好了布鞋。熊廷弼端坐起来以后,左臂侧搭在床上的小桌面上,右手向着左面的客座指了一下:“后生——坐。”
……
简要地介绍过几次战斗的经过后,黄石又讲起自己的练兵心得来,这个本来就是黄石的得意之处,他讲得时候也变得眉飞色舞:“每次战斗结束,小子都把老兵和新兵混编。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这样组建起来的新营战斗力甚是可观。”
熊廷弼听过之后皱了一下眉毛,摸了摸胡须说道:“新兵和老兵混编,这好像是老夫的办法。”
最近几十年,尤其是在辽东地区,确实只有熊廷弼这么做了,所以他认为黄石显然是在抄袭他的办法。黄石也不争辩,只是微笑着点头道:“正是熊公的妙计,小子抄去了。熊公莫怪。”
这话让熊廷弼皱起来的眉毛一下子松开了,他宽宏大量地一挥手道:“不怪,不怪。黄将军抄得好,尽管拿去用吧。不过,这里面有几个要点,老夫给黄将军指点一下吧!”
黄石笑着轻轻一抱拳:“谢熊公海涵,请熊公赐教。”经过两个人这半天的交谈对答,他现在感觉有点摸清对面人的脾气了。熊廷弼很有点小虚荣,还蛮好为人师地。
“老兵拆散带新兵当然没错,但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实在太浪费了,而且三个营十五个步队都是如此实在太愚蠢了。正确的办法是新营一个老兵带五个新兵,而老营只补充进去很少量的新兵,这样可以快速形成劲旅和大批敢战的新部队。再说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还是带五个,对新兵成长并没有什么大区别。”熊廷弼一边说一边在空中挥舞着手臂,说到激动的时候手也紧握成拳,他敏锐的在黄石脸上捕捉到一些不解之情,当即大喝道:“小子,你有什么不懂的么?”
黄石确实听得有些不明白,他急忙问道:“熊公,这样岂不是有些部队战斗力很弱,万一敌军打击在这些……”
“真蠢材,”熊廷弼粗暴地打断了黄石。他大声地反问道:“哪支强、哪支弱你心里自然有数,你根据战场形势让强的去攻击敌军,弱的掩护不就好了么?”
“比如你刚才说得复州之战,”熊廷弼说着就一把抓过桌面上的纸稿,指着黄石刚才画好的战场示意图讲了起来:“你用了一个愚蠢的圆阵。你用圆阵的时候,一个营突破,一个营掩护,对吧?那么就有一半的老兵在干看着,没有打仗。如果你不是把所有地步队都搞成这个德性,你本来可以摆一个长阵,然后用超过七成的老兵投入第一次突击,同时在官道两翼也发动牵制攻势,一旦击穿建奴中央防线后迅速向两翼包抄。如果是老夫在指挥这仗,建奴本来是绝对不会有机会打成后来那种烂仗的。”
黄石犹豫了一下,还是发问了:“熊公,那如果建奴正好攻击在小子的弱队上怎么办?”
“你预判啊。”熊廷弼瞪大了眼睛,手指在纸上的简易地图上连戳了几下,力量大得好似要把桌面戳穿一般:“你根据地形、天色,对比敌我的兵力、兵种,预判对方的阵型、可能的进攻路线、攻击的地点和每次能投入地兵力啊,然后不就可以进行针锋相对的部署了嘛。”
“熊公能给小子讲讲怎么预判么?”
熊廷弼的胡子都吹起来了,他像是盯着陌生人一样地盯着黄石看了半天,脸上又露出些不屑的神情,嘴角也嘲讽地弯了起来:“黄将军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你到底会不会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