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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真记(短篇小说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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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谁?”

  她摇摇头,“连我都不认得了,你真的写得太多了,这样善忘,未免使我伤心。”

  我瞠目结舌。

  “我是子君,前半年过得一团糟,经过你安排调理,后半生渐渐起色。”

  我想起来,“子君,你好吗,涓生呢,他怎么样?”

  子君既好气又好笑,“我跟他早就离了婚,此刻我与他一点关系也无。”

  “对,对,”我一个劲儿点头,越想越跷蹊,“不对,不对,你们是小说里人物,怎么都跑出来了?”

  “今日是你写作廿五年纪念,我们决定聚在一起同你庆祝一下。”

  “都来了吗?”

  “哪里都请得遍,百多本小说里有好几千人呢,不过是叫了几个特别些的女子来做代表。”

  竟写了廿五年了。

  读书时写、工作时也写,有了家庭还是写,无时不刻都在写,晃眼四分一世纪。

  子君见我无甚欢容,便逗我:“应该高兴才是呀,振作一点,我们都是你喜欢的人。”

  我呆呆的坐着。

  这一定是个梦,写作人在精神濒临崩溃之前,才会做这样的梦。

  “我……”说不出话来。

  子君容光焕发,已是个新中年了,却比年轻时更加好看,她现在落落大方,有聪明有智慧。

  我忽然想起来,“玫瑰,玫瑰呢?”伸长了脖子。

  子君立刻笑,“这简直是偏心现身廉洁,我把她们都叫进来如何?”

  我有点不好意思,“由你这个大姐姐作主吧。”

  子君并不介意大姐这个封号,到卧室门口叫:“都进来吧。”

  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先现身,斜斜靠在门框上,且不进来,她化妆明艳,穿件鲜红色紧身衣,一双丝绒细跟鞋衬托得她腰是腰,腿是腿,若有男人在这间房间内,一定引起口哨声。

  我瞪着她,这是谁?

  她开口了,懒洋洋,腻嗒嗒的声音:“我不信这里数黄玫瑰大,我倒要同原着人论论理。”

  我忍不住问:“你是朱锁锁?”

  子君哗哈一声掩嘴笑出来。

  我马上知道自己猜错了。

  那标致的女郎刁泼地指着我冷笑,“好好好,你胆敢认错我是那小捞女,我心都凉了,没想到我沦落到这种地步,倒要叫读者来评评理。”

  我叫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眼无珠,你是姜喜宝。”

  喜宝白我一眼,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正在尴尬时分,另外一个可人儿出现了,在喜宝身后嘿地一声,“这位姐姐,年纪也不轻了,凭地毛燥,说你像朱锁锁,未必就是委屈了你,至少让你拣回十年青春,白便宜了你。”

  子君连忙上前,一手拉一个,“一人少一句,来来来,给我坐下。”

  喜宝儿大怒,“什么胆敢在我家放肆,撵出去!”

  朱锁锁绝不是省油的灯,立刻撑着腰回嘴,“你的家?原着人叫我走,我立刻就走,毫无怨言。”

  走?我怎么敢叫她走,她那本书还得再版呀,我捧着头,急急陪笑,“大家静一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她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好缠的。

  终于还算给我面子,气呼呼各自坐在一角,不出声了。

  我轻轻说:“玫瑰的脾性比你们好得多。”

  谁知喜宝与锁锁异口同声道:“我们怎能同她比,可见你写她的时候,特别用心。”

  我不由得搔搔头皮,“写每一个角色,我都不敢不用心。”

  锁锁过来坐我身边,“写那么多,可见文章不值钱,生活逼人。”

  我叹气,“真的,几时带你们一起上去见编辑,叫他们加稿费才是。”

  喜宝儿在那边笑,“不要写了,到我的世界来,我养活你。”

  我无奈,“你在你的世界里我无事可做,没有意思。”

  喜宝挪揄我,“天生劳碌命。”

  我仍问:“玫瑰呢?”

  连子君都说:“这人讨厌,偏不让她见黄玫瑰。”

  这时一个小女孩捧着银盘子进来,“各位请用点心,原着人最爱这莲心百合汤。”

  我细细打量她,“你是周承钰吧,为什么还没有长大?”

  她笑,放下银盘,转转个圈,变成一个少女,直发素脸,白衣白裙,拉住我的手。

  子君在一边羡慕的说:“你看你多幸运,笔下写出那么多人来。”

  朱锁锁问我:“你愿意进入谁的世界?”

  我坦白的答:“我笔下变幻有限,如果真有选择,我愿意进入卫斯理与白素的天地。”

  众女生不住啐我。

  “不是说文人相轻吗?”

  “漪O她兄弟,她崇拜得他死脱。”

  我在她们带领下,参观这幢海边别墅。

  喜宝说:“三层高,地库是游戏室,二楼是书房与会客室,三楼是卧室,很普通,无甚特色,你对建筑一贯不甚了了,并无精心为我们设计住所。”

  真的,我有点惭愧,一贯笼统地把她们安排住进白色近海的别墅算数。

  众女生又笑,“且都叫做落阳道一号,没有第二个地址,落阳道一号快成为女生宿舍。”

  她们嘻笑绝倒。

  我被嘲笑至面无人色,抵抗曰:“读者们并无异议。”

  子君反问:“读者的抗议声你听得见吗?”

  我为之气结。

  喜宝说:“这是作者连贯性的梦,你们懂什么。”

  “是是是。”我感激地看着喜宝,“你们听见没有。”

  子君笑,“写作真好,可以名正言顺,一边收取酬劳一边做梦。”

  小小周承钰也帮我,“姐姐别说风凉话,一字字做事不容易。”

  我朝子君做个鬼脸。

  子君指着周承钰,“把你写得那么惨还帮着她?”

  朱锁锁说:“承钰没有我悲哀。”

  喜宝争着说:“我到今日还看心理医生。”

  锁锁摇头叹息,“莫非读者喜看悲惨故事。”

  “小姐们,”我大声说:“人生得倒一些失去一些,你们不算一无所有。”

  花园里种满各式白色香花,薰人欲醉,太舒服了,简直不想走。

  “喂,”我问喜宝,“可否真的留下来?”

  “你的家人会让你开小差吗?”喜宝微微笑。

  “我是自由身,我有自由魂。”

  喜宝感喟,“可是,你在真实世界里有责任呀。”

  我低头不语。

  “怎么样劳累辛苦都得熬下去,”周承钰说:“这是你教我们的。”

  我用手抹抹脸,“有时自己都沮丧了。”

  子君拍拍我肩膀,老气横秋地说:“你也是生活战场上的老兵了,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不由得笑起来,忍不住再问;“玫瑰呢,她为什么还没出现?”

  子君答:“她不晓得以哪个姿势出现才好,她有老中青三个样子。”

  我轻唱:“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活,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朱锁锁皱眉:“这真是我所听过最悲的悲歌。”

  “真实世界里的人会老。”周承钰说。

  我无奈,“是呀,而且容易憔悴,且来看原着人,一晃眼变了阿巴桑。”

  喜宝笑得弯腰,“阁下也太不修边幅了一点。”

  “我实在疲倦。”我用手托着头。

  “你懒下来了,”子君凝视我,“为什么?”

  “读者与编者都不计较,算了,如不,叫玫瑰把她的行头借出来,还有,你姜喜宝,别吝啬你的珠宝。”

  子君问:“打扮好你想到哪里去?”

  “她呀,任何一个珊瑚岛都可以。”朱锁锁笑。

  珊瑚岛,嘿,她们不晓得我始终没学会游泳。

  子君问:“她笔下有没有人擅做菜?传她来一试身手大家大快朵颐。”

  锁锁说:“哪里有,她只写职业妇女,主角们一味讲究经济独立,下了班只喝威士忌加冰,连三文治都省下,没有人进厨房。”

  大家又笑。

  我摊摊手,是,她们说得很对。

  厨房工夫不值钱嘛,没有经济能力,万一发生什么事,苦水浸到眼珠子;看周承钰母女的遭遇便知道了。

  朱锁锁看着金腕表,“南孙怎么还不来,她莫非摸错了路,一天到晚骂人迟到的她居然也迟到。”

  喜宝哼一声,“哪又是什么人,杂七杂八的角色越来越多。”

  我不敢抗议,蒋南孙其实还算过得去。

  正在此时,只听得汽车喇叭声响了两声,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南孙无比潇洒地跳下敞蓬车来,朝我们挥挥手。

  喜宝说:“嗳,这人蛮可爱。”

  朱锁锁说:“最不可爱的人往往要求他人可爱。”

  子君瞪锁锁一眼,悄悄说:“她不来惹你你还同她斗嘴。”

  南孙没声价道歉:“这条路难找。”

  子君为她介绍众人。

  南孙爽朗地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她自己摸到厨房去找酒喝。

  喜宝儿坐到我跟前抱怨,“你为什么不把我塑造成那样?”

  “你想做她?”

  “我羡慕她。”

  “她可住不起大房子戴不起大钻石。”

  “但是你看她自由骄傲一如天空的鹰。”

  我哈哈大笑,“给老板骂的时候你没看见。”

  南孙斟了香槟出来,“原着人说得对。”

  我抬起头问:“还有谁没有来?”

  “我们的确曾经通知黄玫瑰。”

  “顾玉梨与珍珠说过她们会来。”

  “约的时候着她们分批到,各人都有讲话的机会。”

  子君忽然抬起头来,“黄玫瑰来了。”

  我很兴奋,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于是站起来迎出去。

  忽然有人在身后推我。

  用的力道非常大,以致我整个人向前倾。

  啪一声跌在地上,痛得睁开眼睛,原来自沙发滚到地上。

  唷,回到现实世界来了。

  半晌,挣扎着爬起来,猛地想起正在烧开水,走到厨房一看,那壶水还没有滚。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不到十分钟。

  精神却更加怠倦。

  打着呵欠掩着嘴,想起英诗人何荣烈治吸了麻醉剂后打盹,灵感涌现,马上跳起来写了那首著名的忽必烈汗……真令人羡慕。

  电话铃响,我拿着浓茶走过去,是编辑打来问候。

  “存稿颇多,休息一下。”

  “动辄休息,一下子欠稿。”

  “你们也真惨。”编者怪同情作者。

  “可不可以退休?”

  编辑答:“'悉听尊便'。不过从六块钱一千字写到今日,你可会不舍得?”

  “简直心如刀割。”

  “漱少写一点。”

  “已经写得很少,昨日才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多写两段。”出的稿费还真不错。

  “你到底喜不喜欢写作?”

  “最怕是这个问题,告诉你一件事,我刚才做梦了。”

  “啊,见到谁?”

  “自己小说中的女主角。”

  “是吗。”编辑笑问:“不是男主角?”

  “要不要看心理医生?真怕自己会精神崩溃。”

  “不会的,感冒痊愈后保证你又是一条好汉。”

  “你们这些编辑,只要作者交稿,什么话说不出来。”

  他承认,“这倒是真的,我们无暇理会其他的事。”

  我告诉他:“她们邀请我走进她们的世界。”

  “什么?”编辑开始觉得事态严重,“你没有答应她们吧,小说是小说,作者是作者,千万不要混为一谈。”

  “我明白,有作者代入小说女主角的世界,一举一动非常滑稽,不像真人。”

  连带日常生活也希望过得轰轰烈烈,成日价制造各类新闻,不甘平淡。

  “你在梦中看见了哪几个角色?”

  我犹自怔怔地。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你终于患上了职业病。”

  是,怕声音,怕亮光,甚至怕与人打交道。

  渐渐与小说中的世界越来越近,与现实距离越来越远,根本不耐烦打理生活杂务,觉得所有帐单都是负累,说真的,做小说人物多精彩简单,她们可不必到超级市场扛回卫生纸去污粉,她们家的锌盘永不淤塞,汽车不抛锚,羡煞作者。


  “喂喂,改天谈吧,我要看蓝图了。”

  “你放心,我不会脱稿。”

  “我对你有信心。”

  在小说中,即使患病,因为情节需要,也是浪漫的,不是摄合了一对情侣,就是培养了主角的斗志,不像我们,病就病,毫无因由。

  病中摊开稿纸,每个格子都会跳动,自一个格子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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