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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真记(短篇小说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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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护说:“王太太,现在同你注射。”

  王申明同医生走到病房外,医生对他说:“危险期还没有过,肾脏有轻微感染情况,今日替她用一只新药。”

  王申明落下泪来。

  医生叹口气,“让孩子们来看看她,也许可使她精神好些,我同院方去说一声,让他们进来。”

  王申明轻轻说:“她年纪还那么轻……”

  “王先生,不要想太多。”

  “她不舍得宝宝。”

  “母亲本色如此。”

  “我不能想像没有她一家子怎么过。”

  “王先生,切勿悲观。”

  王申明伏在墙上饮泣。

  嘉伦健康的时候,他很多时候身在福中不知福,时时嫌孩子们吵,嘉伦噜嗦,工作辛苦……

  现在一想到嘉伦或许要离他而去,不禁遍体生寒,如堕冰窖。

  医生走了,王申明再推开病房门,看到妻子已经熟睡,只得在她跟前站一会儿,轻轻离去。

  嘉伦其实不是看不到丈夫的影子,想叫住他,想吩咐他许多许多事,只是力不从心,没有力气张开嘴巴发出声音来,唉,身子好的时候真想不到讲一句话原来要动全身之力。

  丈夫走了,嘉伦昏昏沉沉,呵,死亡也是这样的吧,累极累极,不得不撒手而去。

  嘉伦失去知觉,堕入梦乡。

  王申明拖着沉重脚步回到家中,一声不响坐下,用手掩着脸。

  两个儿子虽然分别只得八岁与七岁,已相当懂事,收敛平时顽皮活泼神情,一声不响站父亲身边。

  半晌,王申明叹口气问:“你们的祖母呢?”

  大儿子弟弟答:“在午睡,昨夜小宝哭泣不已,祖母哄了一夜。”

  王申明伸手出去,摸一摸弟弟头发,“你做哥哥?要听话。”

  “是,爸爸。”

  小弟抢着说:“我也知道听话,可是妹妹就不理那么多。”

  王申明温言安慰,“妹妹还是婴儿呢。”

  弟弟喃喃说:“真的,什么都不懂,就会爬来爬去。”

  王申明拖着疲倦身躯到婴儿房去,只见小女儿坐在围栏床内吃拳头,看见有人走近,伸出小小胖胖双臂要抱。

  王申明轻轻说:“爸爸累得很,先去睡一会儿,稍后再来抱你。”

  身后传来老母亲的声音:“回来啦,嘉伦如何?”

  王申明避不作答:“妈,今夜我想雇特别护士来照顾小宝,你好好睡一觉。”

  王老太说:“这一轮开销那么紧张……”

  王申明说:“不过是嘉伦赚的钱,用回在嘉伦身上罢了。”

  “她过去也太拼命了。”

  王申明不出声,回到卧室躺下。

  化妆台上仍搁着嘉伦的粉盒与胭脂,要是她从此不回来了,叫他怎么难过得过来。

  王申明忍不住哭泣,有泪不轻弹,不外是未到伤心处。

  刚好弟弟拿着手册进来,见父亲流泪,便扑上去搂着哭成一堆。八岁的他约莫知道母亲病重垂危,并且听过许多孤儿苦经,不禁悲从中来。

  小弟见哥哥哭泣,亦号淘大哭。

  祖母抢进房来,跌脚道:“这是干什么?还不快收声,像什么样子!”

  三父子这才慢慢停止哭泣。

  王申明倦极入睡。

  王老太轻轻替他关上门,一边喃喃道:“这种菲律宾工人真要不得,一声买菜去如黄鹤,一个多小时还不回来。”

  一边又赶着去热奶瓶喂宝宝。

  静了不到一会儿,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

  不知恁地,家中老小都不敢去接听,似有第六感,知道是不祥之兆。

  王申明睁开眼睛,心一沉,连忙抢过话筒。

  “爱心医院深切治疗部张医生找王申明先生。”

  “我正是,什么事?”

  “王先生,你妻子关嘉伦女士垂危,请即来。”

  王申明耳畔嗡一声,反而镇静了,“我想带两个儿子来见她。”

  “速速。”

  王申明丢下电话,一手拖一个儿子,也不多话,立刻冲出家门。

  王老太当然知道是什么事,拥小宝在怀,暗暗垂泪。

  嘉伦耳畔只听见医生的吆喝声:“醒来!醒来!”

  她自睡梦中惊醒,问道:“我可是好了?”

  没有人回答她。

  她忽觉混身力气已经返回体内,心头一喜,伸手拔去腕上管子,她说:“我要回家看孩子。”双脚下了地。

  幸亏拖鞋就在角落,她趿上,也不管医生是否批准、匆匆离开病房。

  到了街上,也不觉风大,急急截车,奇怪,医院门口有的是空车,却没有一辆停下来,嘉伦燥得不得了,她欲速去速来,免医生唠叨。

  幸亏有一辆车子停在她跟前落客,她立刻上车,吩咐司机开到山泉道去。

  司机一日不发开车。

  嘉伦松口气,靠车椅背上闭目养神。

  终于出院了,在医院里躺了个多月,厌透厌绝,今日出来松口气,回家看看子女,真开心。

  车子开得飞快,嘉伦睁开双目,不得了,是朝相反方向呢,怎么驶往南区?

  “司机司机,”她喊:“我叫你去山泉道。”

  正在这个时候,计程车内无线电话响起来,“山泉道有客电召服务。”

  司机立刻答:“七分钟就到。”

  他立刻把车子调头,驶往山泉道。

  嘉伦松口气。

  车子到了家门,嘉伦才惊觉她身边无钱,“司机,请稍等,我进屋拿给你。”

  可是她一下车,司机就忽忽驶走,到前头载客,嘉伦叫都叫不停他,只得作罢,这是她平生头一次搭免费车。

  她赶乘电梯到了家门,身上还穿着医院里的袍子,想按铃,刚巧菲律宾工人开门出来,鼓着嘴咕哝:“今天是星期天假期,我是看太太份上,才留下补工,老人有什么资格责备我?我不干了。”

  嘉伦既好气又好笑,叫住她:“安娜,有话慢慢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那个叫安娜的女仆听若不闻,转头就走。

  嘉伦心想,且不忙同她分辩,还是先进去看看孩子。

  她闪进屋内。

  一看,不禁呵呀一声。

  天,乱成这样,两个大孩子的衣物一天一地,统统丢在沙发上,厨房堆满脏盘碗与婴儿的奶瓶,老太太在孩子床上盹着了,宝宝在床上踢足,小脸肮脏,似有一两日没洗似的。

  嘉伦既好气又好笑,这个家,没了主妇行吗?似劫后余生。

  不过,她内心恻然,要是真的一病不起,也只得随他们自生自灭了,此刻幸亏仍存一口气。

  要在最快时间内将这个家恢复原状。

  嘉伦最喜欢做家务,出一身汗,看到窗明几静,一尘不染,百分百值得。

  今日需轻手轻脚,不要把老太太吵醒。

  这些日子,劳驾她了,嘉伦有一丝歉意。

  她自宝宝开始。

  嘉伦拍拍手唤小女儿:“囡囡,囡囡,妈妈回来了。”

  婴儿抬起头,凝视,像是听见熟悉的声音。

  嘉伦看到那红红小苹果似面孔,落下泪来,“囡囡,妈妈回来了,让妈妈抱抱你。”

  婴儿认出母亲声音,手舞足蹈,嘴里波波作声,忽然喊“妈妈妈妈,姆妈。”

  嘉伦感动得心酸,“呵,宝宝终于会叫妈妈了。”

  一把抱在怀中,紧紧贴着婴儿面孔。

  她替婴儿洗澡,换衣服,一并连床单被子统统丢洗衣机里,换过新净的,喂了水,哄她入睡。

  然后到主卧室去清理浴间及衣物,一边抱怨女仆工夫不周到。

  衣物洗净随即晾出。

  奇怪,今日不费吹灰之力便做妥这些工夫,往日却需忙得脸红耳赤。

  嘉伦听见老太太在房中问出来:“是你吗,安娜?”

  嘉伦暗笑,安娜早叫她气走了,这不是安娜,这是王家不支薪酬、永不休假,永不言倦的家庭奴隶──孩子们的妈妈。

  嘉伦把小宝背在背上,到厨房打点一切。

  平时她虽有工作,假期一定为家人服务。

  两个大孩子不在家,必然是出去玩了,嘉伦想,男孩就是男孩,妈妈病了这些日子仍然漫不经意,还好她鼓起勇气作最后努力,终于养了小宝。

  母女是可以相依为命的。

  想到这里,嘉伦一阵温暖,深觉上天待她不薄。

  她最后的工作是把大儿小儿的球鞋洗净,还有,丈夫穿过的西装也要挂好。

  公寓终于回复旧观。

  往日这一笔家务需做上三四小时,今日一蹴即成,如有神助,嘉伦摸摸自己面孔,莫非身体大好,已经恢复健康?

  她做一杯茶,坐下休息。

  小宝在她背上蠕动,她反手去拍拍孩子。

  往日她对婆婆颇有成见,这个多月来却全盘改观,患难见真情,除了这位老人家,还有谁肯拔刀相助?

  一家人始终是一家人,出院后不如干脆把她接来一块住。

  王老太咳嗽频频:“谁,谁在外头用吸尘机?”

  嘉伦不得不扬声,“妈,是我,我回来了。”

  没有回答。

  老太太一定非常疲倦,不然总会问一声:你怎么不叫申明去接你?或是,你的病好了吗?

  嘉伦也不知为什么没叫申明接她,只想在第一时间赶回家来。

  这是她十年来努力建立的家。

  真舍不得这个家,在医院里这些日子,时时刻刻想返来,关嘉伦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真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这个家是她的一切。

  今日能够回来再为家人服务,嘉伦开心得不得了。

  正在这个时候,她听见门外有响声。

  定是孩子们回来了。

  嘉伦忽然想在暗里观察两个儿子的动静。

  她轻轻把宝宝放回小床上,走到客厅一个角落坐下,让高背安乐椅挡住了她的身躯。

  大弟掏锁匙开门进屋。

  嘉伦有点心酸,父母疏忽照顾,孩子便长大得特别快,母亲住院月余,他们居然已学会用锁匙出入。

  小兄弟进得门来,轻轻对话。

  只听得老大对老二说:“别哭了,爸爸说给奶奶看见不好。”

  小弟仍哭泣,“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嘉伦几乎想马上扑出来。

  “坐下来,别吵,听我讲。”语气似小大人。

  老大把弟弟按在椅子里。

  他轻轻拍弟弟的背脊,“爸爸说,妈妈可能不回来了。”

  弟弟哭得更厉害,抽搐不已。

  那小哥哥也忍不住流泪。

  嘉伦自暗角落站起来,“谁说妈妈不回来,妈妈不是在这里吗,快到妈妈怀里来。”

  两个孩子却没听到她的声音,他俩搂作一团。

  嘉伦错愕,踏前一步,“弟弟,妈妈在这里。”

  正在这个时候,王老太终于起来了,她蹒跚地自房内出来.在嘉伦身边经过,却看不见她,问两个孙子:“你们的爸爸呢?”

  嘉伦呆住了。

  他们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人,怎么会?

  嘉伦混身凉飕飕,看看他们三人表清,亦不似恶作剧开玩笑,那么说来,她竟是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只听得弟弟对祖母说:“爸仍在医院里。”

  王老大叹口气,“妈妈呢?”

  “妈妈在深切治疗室,张医生说她血液受到感染,现用新药,但是反应欠佳,恐怕──”弟弟扑到祖母怀中。

  王老太喃喃说:“苦命的孩子。”落下泪来。

  嘉伦握着拳头,“我在这里,妈妈,我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睬我?”

  王老太说:“肚子饿了吧,我给你们下个面,那可恶的女佣──”她抬起头来,愣住,“咦,安娜回来了?你们看,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衣服统统洗出挂好。”

  弟弟不理这些,“妈妈,妈妈。”仍然哭叫。

  最惊恐的是嘉伦。

  她一步一步退到婴儿房,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不觉得她的存在!

  啊,嘉伦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抬起头来,莫非她已经死了。

  她掩住嘴,莫非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家?

  她连忙转身,凝视床上的婴儿,“宝宝,宝宝,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走得太早。”

  她温柔地抚摸女儿小脸,那幼儿又笑了起来,啊妈妈不能看到你上学,妈妈不能做你恋爱顾问,妈妈不能与你逛公司挑选漂亮衣裳,妈妈没有机会做外婆了。

  刹那间嘉伦泪如雨下。

  这时王老太进来,对婴儿说:“乖、乖,祖母抱抱。”吃力地抱起婴儿。

  可是宝宝双目凝视母亲,小小手指着嘉伦,“妈妈妈妈。”

  嘉伦这才发觉,宝宝是唯一看得到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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