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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尘烟散。
黄龙军在霎那间已齐集城下,“耗子洞”的前头已至城角,攻城的云梯亦张张架起。
铁离族军早已将适才用抛石器远掷而出的火蒺藜改为近距投击以轰散城下辽军,同时在墙垛广架弓射,配以滚油、巨石、长矛与飞刃抵御来袭。更有大多数族军,在顾惜朝与戚少商的指令之下,点燃铁绳上的牛油,用以引爆吊悬至“耗子洞”口的火蒺藜。
那些整个落入牛皮内的火蒺藜,将它的威力显露无疑。
砰然一爆,牛皮“隧洞”皆是破迸无迹,遁藏其中的辽兵一个个都被烧成了火人,炸成了人肉粉末。
尽管黄龙攻城有军近万,铁离人却俱是全力以赴,不惜牺牲亦要勇猛杀敌。
一时之间,黄龙铁军竟对这草原孤城久攻不下,损耗数千。
蹙紧眉头,耶律天远蓦然举手示意鸣金收兵。
他现在明白孤注一掷的铁离有多少勇气,竟能逼着他的黄龙军因为耗损不起而自动息兵。
没有胜亦没有败,是他给铁离喘息的机会。
“撤军!”大喝一声,耶律天远调马回首。自从口中说出这两个字,他才惊觉这场原本以为可以轻易得胜的战役,竟已从清晨激战到了黄昏。
再一次在马上回头眺望。
被绚红落日映照着的茫茫草原与破落斑驳的古旧城垣,在高远苍穹之下,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与苍凉。
第 十 七 章
月至中天,清冷的月辉遍洒铁离城内。
城中族军死伤大半,所有侥幸生存下来的族人们,正三三两两地蹲坐在营火旁,疗伤的疗伤,沉默的沉默,气氛静肃。
戚少商在清点完军器之后,才发觉唯独不见了顾惜朝的人影。
寻过撒兰纳的穹庐与北麓的青色毡帐,均未见人,只看到毡帐中央的矮案之上,孤伶伶地摆有一只小酒坛子。
戚少商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执起酒坛掂量下,里面的草原白酒仿似被什么人喝过,只剩下了一半。
微微摇头,淡淡而笑,戚少商随后将之藏于自己怀中步出帐外。
帐外,月色如水,似亘古不变。一曲低沉苍劲的埙音自别处传来,在夜风之中断断续续,隐约可闻。
戚少商凝神而听,辨明其方向之后,提气飞掠直向城门奔去。
离城门愈近,乐音就愈发得清晰。
果然不出所料,城垣高处,戚少商如愿见到顾惜朝正双手执着一只绿玉埙,呜咽吹奏。
“惜朝。”戚少商放轻脚步登上城楼,走近顾惜朝的身边。
埙音停了。顾惜朝回头,在空无一人的灰暗城墙之上静立,夜风不时地撩动起他的衣袍,猎猎飘舞。
“惜朝,你有心事。”戚少商再走近几步,又问。
“何以见得?”顾惜朝挑眉,反唇相讥。
戚少商不禁看了一眼被他用清隽手指握住的绿玉埙,随后抬眼对着顾惜朝笑了笑说道:“你的埙音告诉我,你有心事。”
顾惜朝收起手中的绿玉埙,自嘲般地淡笑道:“大当家几时对音律颇有心得了?”
戚少商没有答话,却又继续上前几步,与顾惜朝并肩伫立在铁离城头。
于风中放眼远眺,城外的塔拉草原早已沉浸在一片暗色之中。白日与黄龙军激战之后的尸横遍野仿似被黑夜完全吞没,却在适才的埙音里显出另一番凄凉萧瑟之意。
“惜朝,我曾在汴京城头听人吹过埙。”沉默片刻,戚少商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汴京城头?”顾惜朝将头侧过一边,看着戚少商道:“那么,汴京城表面的荣华与安宁岂不是都被这凄怨的埙音戳破了?高高庙堂不是应该喜听丝竹吗?”
“惜朝,你对任何事总是这般洞察犀利。”戚少商一边说着话,一边回头望向顾惜朝。
风掠过,戚少商散在额前的碎发迎风舞动,目光却清明而隐蕴着欣赏的笑意。
顾惜朝却轻叹一声,低头,回望城外道:“其实战争的后果,未必需要国破家亡时才能令人惕醒。看看这些死去的族人,到头来又从战争中赢得几分?”
戚少商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说道:“战,固然预料不到结果,然而不战,必死无疑。”
“大当家,我知晓你说的话。” 顾惜朝的语气肯定:“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我在想,明日铁离,能否抵挡得住耶律天远的大军。”
“你是说…”戚少商话说一半,像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住了口。
“你也想到了?”顾惜朝向戚少商点点头,道:“纵然铁离出勇士,族人们也有勇猛无畏的必胜决心。然而,临时集结的族军死伤过多,只怕是无力再抵御一次像今日这般猛烈的攻城之战。”
戚少商听完不禁点头赞同。
顾惜朝又道:“虽说战场胜负不全在战力,虽然战力在民而不在军。但是经此一役,我们必须承认,铁离弱小,敌不过黄龙大军。铁离已然倾城而出,耶律天远却只是牛刀小试。这般差距摆在面前,不得不令我深虑铁离的退路究竟在哪里?”
戚少商问道:“惜朝,你的心思缜密,对铁离黄龙又颇为熟悉,这么说是否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
顾惜朝回道:“暂时没有,所以我还站在这里。”
戚少商拍了拍身边之人的肩头,说道:“惜朝,不论你想到的是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顾惜朝笑,缓缓开口道:“大当家,如果我想到的只有战败逃亡,你还会这么说吗?”
戚少商亦笑道:“会,因为我信你!”
冬日的夜风呼啸着刮在人身上,寒气逼人,立于城垣之上的顾惜朝却没有一丝冷意。
一句我信你,令他不再犹疑。
转过身,顾惜朝对着戚少商道:“究竟是对策还是退路,容我再想想。”
走下城,戚少商在路过障墙之时停住了步子。回首,看了一眼面对着城外仍旧在独自沉吟的顾惜朝,戚少商探手从怀里取出了那半坛子酒,随后自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将之轻搁在墙头之上,提气飞掠而去。
夜深露重。
顾惜朝过了半饷才思虑全所有的应对之策,转身欲动,抬眼一看,蓦然见到一小坛酒被人安安静静地端放在障墙之上,分明就是自己帐中那坛被他喝了一半又搁下的草原白。
顾惜朝笑了笑,走过去取下封盖,仰头饮下一口。
酒,还是相同的味道,入喉的灼热却在瞬间灸烫胸腹,温暖了他久立风中僵冷了的身体。
孤星数点,残月低悬。铁离城内,各道各处都燃起了熊熊的营火。
所有幸存的铁离族人都静坐在原地待命,寒夜之中,没有一个人因为夜深人静就放心安睡。
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刀剑相击的响动,令这静谧深夜徒然间多出了几分生气。
顾惜朝的人尚未走近,已经看清就在那堆燃红了的篝火一旁,海东青与几个族中的少年正在尝试着去夺场地中央一个白衣人手中的长枪。
在月辉火光之下,白衣人动若游龙,一杆军中所备的普通银缨长枪在他的掌中,潇洒不羁地使出各式各样的招式。
枪头轻颤。刺、劈、撩、击,每一招都保留了七分力,不会伤人,却又恰到好处地提点了那些跃跃欲试,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勇士们尚嫌稚嫩不具章法的招式。
这个仅着单薄的白色轻衫之人正是戚少商,而在他的脸上始终带有几许笑意。
想不到与这几个铁离少年缠斗玩耍,竟然也能令自己出了这一身的汗,戚少商不禁感叹,自从来到铁离就属今日畅快。
或许适才,自己只是一时兴起。从城头下来路过此地,他见到海东青与族中玩伴们俱都抱着刀枪沉默地坐在营火旁发呆,青涩天真的脸上竟也写满了忧城忧家的悲戚神情。
战争残酷不留世情,战争却也令人成长。这些小小少年不过舞象之年,却要过早地去承担这些后果,实在不禁令人唏嘘,因而戚少商当即从校场上取来一杆缨枪,带头约海东青与少年们比试,挑起了他们夺胜的劲头。
其实自己亦想在此番玩闹之中指点下他们临场对敌时的招式。日后,若能在战场之上以此自保,戚少商相信自己是不会吝啬花费一些力气去教他们的。
见着少年们一个个想尽办法来夺自己手中的缨枪,再看他们虽是累得满额满脸的汗水,眼神之中却都满溢出自信与不甘认输的勇气,戚少商脸上的笑意更深,正想出声喊停歇息片刻,眼角余光就瞧见了营火旁一个熟悉的身影。
收起缨枪,安抚了少年们几句,戚少商抬头对着淡笑不语的顾惜朝眨眨眼,果然如自己预料般,得到对面之人的唇角一牵。
“如果大当家有空得闲,可否与我一同前往撒兰穹庐议事?”顾惜朝的语气不轻不重,却清晰地传入戚少商的耳内。
将缨枪递给一旁的少年,戚少商闻言笑着走近顾惜朝身旁,道:“难得顾先生邀约,戚某怎敢不从。”
顾惜朝笑而不答,却向跟着戚少商前来的海东青说道:“海子,你也一起来。”
夜深,月光更加清冷,月色更显迷离。端坐在穹庐内的撒兰纳正蹙拢着眉头,紧闭着双眼。
自他眼眸深处激起的疼痛,强烈到让人恨不得自挖双眼从而得到解脱。
轻轻叹息了一声,撒兰纳仰起头。
他知道自己体内的雪炼之毒虽解,却因为没有在第一时间除却这霸道的奇毒,他双眼所拥有的可以看透世事的灵力正在慢慢消失,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看不清身周的所有一切。
夜又深了几许,随伺在旁的萧戈被谴去找戚少商顾惜朝来商量明日对敌的要事,在他们到来之前,撒兰纳逼着自己要尽快将眼中的疼痛压制下去。
盘膝静坐,凝神不动,蓦然面前像是无缘无故地起了一阵风,顿感身上一寒。
撒兰纳猛地睁开眼,积蓄在眼眶之中因为疼痛而生的泪水就再也承载不住,夺眶而出。
“怎么哭了?”低沉暗哑的语调响起在静寂无声的穹庐之内。
眼前的人影模糊不清,只是那份熟知令撒兰纳毛骨悚然,顿生出一种夜半临渊之感。
刹那间僵直了的身体无法移动,眼看着来人将手慢慢伸过来,轻抹去残留在自己脸上的泪痕。
“我的天之月,终于见到你了。”
一弯眉月隐在云层之中,光芒黯淡。
戚少商、顾惜朝与海东青三人一路同行,再走几步,撒兰穹庐即在眼前。
正想回头的戚少商,心神蓦然一动,顿感莫名的危机已迫在眉睫。他本能地举手向顾惜朝与海东青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自己提气轻掠,瞬间就靠近帐帘之旁。
人尚未站稳,厚重的帐帘已至内而外地被劲风激起。从穹庐内冲出来的一股剑气,准确无误地直向戚少商的面门而来。
拧身避过,戚少商跃至三步开外沉气挺立,目光牢牢地盯着还在舞动不歇的毡帐门帘看。
清浅月光之下,果然见到有一个人,正低着头从穹庐内踱步而出。
一身玄衣的耶律天远出了穹庐,在戚少商的面前停住脚步。握在他手中的长剑,眩目的光亮堪比月光更冷冽。
就在戚少商与耶律天远二人的静峙之时,顾惜朝已然将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心思流转,他可以猜到耶律天远深夜到此无非只有两个目的。其一,杀了“撒兰纳”,摧毁铁离人的战心。
只是在适才帐帘被激起的霎那,顾惜朝已经看到空无一人的穹庐之内,撒兰纳正好好地端坐在毡垫上,似乎并未有什么大碍,而耶律天远的身上也没有任何痕迹可寻。光看这些就足以说明,耶律天远至少在表面上,暂时还没有伤到铁离的“人神”。
那么,就只剩下第二个目的:这个人,是来探营的。
只是如若要探营,完全不必由耶律天远亲自来做这么一件危险的事情。铁离已是必败,做为胜算颇大的一方,黄龙军的主将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沉吟片刻之后,顾惜朝不禁微微地蹙眉。
再看耶律天远,一脸的肃穆,但是在他的目光之中,偶尔会闪动一些难以言明的神情。一时之间,竟让顾惜朝也猜不透他今夜前来的真正用意。
思虑反复不解,于是,顾惜朝出声问道:“不知耶律将军深夜到访所谓何事?”
耶律天远是真的没有料到顾惜朝分明见到他从撒兰纳的居所走出来,竟然还会像没事人一样开门见山就问他的来意。
冷冷的笑瞬间在脸上浮现,耶律天远哼道:“铁离的顾先生以为呢?”
“送死来的。”顾惜朝想都没想,脱口而答。
耶律天远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话,突然哈哈狂笑数声,然后开口:“顾先生是做撒兰纳做得时日有些久了,竟然学会了开玩笑。”
笑声停了,耶律天远见戚少商与顾惜朝都是不言亦不语,只是一脸安静地站立在他的面前,就接着继续说道:“今夜,我能来就能全身而退。铁离还没有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困得住我。”
“如若,我说有呢?”一直伫立不动的戚少商蓦然开口。
耶律天远恢复成平日里冷酷不羁的目光向戚少商望去,缓缓开口道:“你,的确是有些本事。”
戚少商一笑,道:“耶律将军不必手下留情,你我可以在此痛快一战。”
耶律天远亦笑,只是笑容之中多了一丝讥讽:“痛快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