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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的位子吗?”他问布鲁诺。
布鲁诺霸占似地靠坐回座位的角隅。
“我的位子是在前节车厢的个人车厢。”
“三号房吗?”
“我想是吧,没错。”
查票员继续去查票。
“那些家伙喔!”
布鲁诺喃喃自语,倾身向前,愉快地凝视窗外。
盖伊重拾书本,但这年轻人鲁莽、扰人之举,以及一种他下一秒马上就会开口说话的感觉,让盖伊无法集中精神。盖伊打算到餐车厢去,但为了某个理由却仍安坐不动。火车又在减速了。布鲁诺看似正要开口时,盖伊便起身走避到一下节车厢,在火车还未完全停妥之前,他跃下车门踏板,踩上嘎吱作响的地面。
含碳量稍重的空气,随着夜幕沉重,像令人窒息的枕头般迎面扑在他脸上。那是股混合了灰尘、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沙砾,以及油污和高温金属的气味。他饿了,于是便慢慢地踱向餐车厢,两手插进口袋里,缓缓地跨大步走着,深吸着不甚喜欢的空气。一束束绚烂的红、绿、白色光线在南向的天空中耀动。昨天安必定也在前去墨西哥的途中走过这条路线,他心想。他本该与她同行的。她曾要求跟他一起到梅特嘉夫去。要不是因为蜜芮思,他也许早已要求她在梅特嘉夫待个一天,见见他母亲。或者甚至不考虑蜜芮恩,要是他是另一种人,要是他能潇洒一点,他早就这么做了。他对安提过蜜芮思的事,几乎是所有的事都说了,不过他就是无法忍受让这两个女人彼此见面。他独自搭火车旅行,是为了能静心思考。而目前他思考了些什么?在跟蜜芮恩有关之事上,思考或逻辑又能有何益处?
查票员警告大家该上车了,但盖伊直到火车开动前的最后一刻仍以正常的步伐行进,然后一个旋身,登上餐车后一节的车厢。
他刚向服务生点好餐饮,就看见那金发青年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车厢门口,嘴里叼着一小截香烟,看起来有些凶残。盖伊原本差不多把这个人给忘了,现在他那褐棕色的高大身影激起了令人隐隐不悦的记忆。盖伊看见他辨认出自己时,脸上浮起了笑容。
“我还以为你会错过这班火车呢。”
布鲁诺愉快地说,一边还拉出一张椅子。
“如果你不介意,布鲁诺先生,我想要独处一会儿。我有些事情要仔细想想。”
布鲁诺突然甩掉烫手的香烟,茫然地看着他,他酒醉的程度比先前更严重。他的轮廓似乎污浊不清。
“我们可以到我那儿去,可以在那儿一起用餐。你说怎么样呀?”
“谢了,我宁愿待在这里。”
“噢,不过我坚持。服务生!”布鲁诺拍拍手。“你把这位先生点的东西送到三号个人车厢,另外给我送份半熟的普通牛排配薯条和苹果派来好吗?还要两杯威士忌苏打,尽快送来,嗯?”他看着盖伊,脸上浮起笑意,那是满含渴望的轻柔笑容。“可以吗?”
盖伊内心经过一番挣扎,然后起身随他而去。反正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对自己不是也已厌恶透了吗?
根本不用点威士忌苏打,只要叫服务生送杯子和冰块来就够了,因为在这小房间里惟一排放整齐的,就是四瓶横排在鳄鱼小提箱上贴有黄色标签的威士忌酒瓶。许多小提箱和大如衣橱的行李箱到处堆放着,除了地板中央一小块如迷宫般的地区外,其余便无路可走,箱子上也散满了各式运动服饰和装备,有网球拍,一袋高尔夫球杆、几架相机、一藤篮的水果和堆置在紫红色纸张上的酒瓶。一叠摊成扇形的各种当月杂志、漫画书和小说占满了窗边的座椅,还有个盒盖上绑有红丝带的糖果盒。
“看起来有点运动员的样子吧,我想。”布鲁诺突然语带歉意地说。
“还好呀。”
盖伊慢慢露出笑脸。这个房间让他感到有趣,而且给他一种可喜的遁世感。一展露出笑脸,他的黑色双眉便舒展开来,使他的面部表情为之一改,现在他的眼神看似个旁观者。他体态轻巧地走在小提箱间的小路中,像只好奇的猫一样检视眼前的一切东西。
“全新的,还没开始用过呢。”布鲁诺对他说,一伸手拿起一枝网球拍给他摸摸看。“我母亲叫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带来,希望能让我不要老往酒吧跑。不管怎样,如果我缺钱用,它们倒是些能拿去典当的好东西。出外旅行时我喜欢喝点小酒,这样会让事物看来更添魅力,你不这么认为吗?”
服务生送来了威士忌苏打,布鲁诺拿起其中一瓶酒,在杯中再多添倒了些酒。
“坐下来,脱掉外套吧。”
但两人都没有坐下或脱去外套。他们相对无语,一阵尴尬气氛持续了好几分钟。盖伊吞下一大口似乎是纯威士忌的酒液,然后低头看着物品狼籍的地面。盖伊注意到布鲁诺有双奇特的脚,或者也许是鞋子的关系。小号的淡棕色皮鞋有着跟布鲁诺的尖颚一样形状的普通长鞋头。总之,那是双形状老气的脚。布鲁诺不像他原先所想的那么瘦。那双长腿的肌肉扎实,身躯也是圆滚滚的。
“希望刚才我走进餐车时,”布鲁诺慎重其事地说,“没有让你感到困扰。”
“噢,不会。”
“我觉得很寂寞,你知道。”
盖伊说了些独坐个人车厢旅行难免寂寞的话,说着说着几乎被某样东西绊倒。那是一架罗立雷相机的背带。相机背套的一侧有一道深深的白色新刮痕。他意识到布鲁诺腼腆的注视。待会儿他一定会很无聊。他来这里做什么?他不想昧着良心继续待下去,他只想回到餐车厢去。接着,服务生托着一个有锡铅合金盖子的长方形盘子进房来,并迅速地清出一张桌子。炭烤肉片的香味使他心情为之一振。布鲁诺拼命似地坚持要付账单,盖伊便不再与他相争。布鲁诺吃的是一大块加满藁菇酱的牛排,盖伊则是吃汉堡。
“你在梅特嘉夫盖些什么房子呀?”
“什么也没盖。”盖伊说,“是我母亲住在那儿。”
“噢,”布鲁诺兴味浓厚地又说:“去看她是吗?那里是你生长的地方吗?”
“没错,我在那儿出生的。”
“你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得州人。”布鲁诺在牛排和薯条上挤了满满一层的番茄酱,然后高雅地拿起荷兰芹,让它悬空保持平衡。“你离家有多久时间了?”
“大概有两年。”
“你父亲也住那里吗?”
“我父亲去世了。”
“噢。你跟你母亲相处得不错吗?”
盖伊回答“是”。虽然盖伊一向不是很挑剔威士忌的味道,但它的滋味很合他意,因为它令他想起安。她若要喝酒,就是喝威士忌。它就和她一样,金辉闪烁,耀眼亮丽,乃匠心独具打造而成。
“你住在长岛的什么地段?”
“大内克区。”
安在长岛的住处就更远得多了。
“我住在我称为狗窝的屋子里,”布鲁诺接下去又说:“屋旁四周都是山茱萸(dogwood),每个置身屋里的人,下至司机,都好像置身某种狗窝似的。”
他突然开怀大笑,又再次弯身进食。
现在看着他,盖伊只见到他发丝稀疏的细长形头顶和突出的痘痘。从见他入睡之后,盖伊就没有再意识到那颗痘痘,但现在他再次注意到它,它看起来像个令人惊悚的怪物,而且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那痘痘。
“为什么?”盖伊发问。
“因为我父亲呀,那个混蛋!跟你一样,我跟我母亲相处得也很好。我母亲过几天就要出发去圣塔菲呢。”
“那很好嘛。”
“是呀。”布鲁诺仿佛要反驳他似地说。“我们在一起玩得很高兴——四处闲逛啦,打高尔夫啦。我们甚至一起去参加聚会。”他半带惭愧,半带骄傲地大笑出声,突然间又表现得不确定且稚嫩。“你认为那样有趣吗?”
“不很有趣。”盖伊说。
“我只希望拥有自己的钱。你明白吧,我应该今年开始有收入,只不过我父亲不让我拥有那笔收入,反而纳入他自己的财库中。你可能觉得不大可能,可是我现在什么都得自己出钱,拿的钱却和念书时拿的一样少,偶尔还得向我母亲要个一百、二百元的。”他大胆地露出笑容。
“真希望刚才你让我来付帐。”
“哎呀呀,别这样!”布鲁诺提出抗议。“我的意思只是,自己的父亲夺走自己的钱,真是糟糕透顶的事,不是吗?那根本不是他的钱,是我母亲娘家那里的钱。”
他等着盖伊发表意见。
“你母亲对这件事没有发言权吗?”
“我还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将那笔收入纳入他名下了!”布鲁诺粗声粗气地大喊着。
“噢,”盖伊心中纳闷着,布鲁诺究竟曾见过几个人,请过几个人吃晚餐,又说过多少次有关他父亲这个相同的故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布鲁诺两手一摊,肩一耸,做个无助的姿势,然后再快速地把双手插入口袋。
“我说过他是个混蛋,不是吗?他见着什么人就抢什么人的钱。现在他说不把钱给我,是因为我不去找工作做,但那是在睁眼说瞎话。他认为我和我母亲现在的生活过得太好了,他总是找各种方式来干涉我们。”
盖伊可以想见他和他的母亲,一位在长岛社交圈中仍属年轻的女人,涂了太多的睫毛膏,也跟她的儿子一样,偶尔爱和一些无赖、混混搞在一起。
“你上过哪一所大学?”
“哈佛。大二时被退学了,因为喝酒和赌博的关系。”他一边扭动身躯,一边耸着细瘦的肩膀。“跟你不一样吧,哼?好吧,我就是无业游民嘛,那又怎么样?”
他在两个酒杯中又添了些威士忌。
“谁说你是无业游民啦?”
“我父亲就这么说呀。他该有个和你一样安静的优秀儿子的,那样就皆大欢喜了。”
“你怎么会认为我既安静又优秀呢?”
“我的意思是说你行事正经,又选择了一项正当职业,例如建筑业。而我呢,我不想工作。我不必工作,懂吗?我不是作家、画家或音乐工作者。如果一个人不必工作,他还有什么理由应该去工作吗?我会很快就得溃疡的。我父亲身上就有多处溃疡。哈!他还希望我会跟他一样进入五金业哩。我告诉他,他的事业,一切的事业,是合法化的吃人事业,正如婚姻是合法化的私通行为。我说的对吧?”
盖伊歪着头看着他,一边为叉子上的薯条撒上盐。他慢条斯理地咀嚼,慢慢享用他的餐饮,甚至隐隐地欣赏起布鲁诺来,正如他欣赏着远距离舞台上的表演般。其实他正想着安。有时候,有安在的朦胧梦境,比现实世界还要真实。现实世界里出现的清楚片段、短暂影像,例如罗立雷相机皮套上的刮痕,布鲁诺戮进盘中奶油块里的长香烟,以及曾被布鲁诺摔到走廊、玻璃砸得粉碎那框着他父亲照片的相框,全都不那么真实。盖伊突然想到,在与蜜芮恩相见之后和前去佛罗里达之前,他可能有时间到墨西哥去看看安。如果和蜜芮恩的事迅速办完,他便可搭机前去墨西哥,再飞往佛罗里达的棕榈滩。之前他没有想到这么安排,那是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钱,但如果棕榈滩的合约签成了,他就有钱这么做了。
“你想像得到比这更侮辱人的事吗?竟然把我放自己汽车的车库给锁起来?”
布鲁诺的声音转为嘶哑,而且拉高到尖叫的音调高度。
“为什么?”盖伊问他。
“就因为他知道那天晚上我急需用车!最后还是我的朋友开车来接我的。这么做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啊?”
盖伊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拿走了钥匙?”他问。
“他拿走我的钥匙!从我房间拿走的!所以他才会怕我。他那天晚上就离开了。他太害怕了嘛。”
坐在椅中的布鲁诺翻转过身子,呼吸沉重,啃咬着指甲。几缕被汗水浸湿而呈现深棕色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像触角似地急促晃动着。
“当然啰,那时我母亲不在家,否则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当然啦。”盖伊无心地附和着。
他们整个谈话的方向会一直围绕在这个才进行了一半的故事,他猜想。在个人车厢中直视着盖伊那双充血的眼睛背后,在那渴望的笑容背后,年轻人隐藏着另一个仇恨和不公的故事。
“所以你把他的照片丢到走廊上?”盖伊随口一问。
“我是从我母亲的房间里把它丢出去的。”布鲁诺说,还特别加重“我母亲的房间”这几个字。“我父亲把它放在我母亲的房间里。她喜欢队长的程度比我好不到哪儿去。队长!天啊,我根本什么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