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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爬上十二级阶梯,跳过七级,然后走上转角后的两小段阶梯……跳过四级,跳过三级,到阶梯最顶端时,大跨出一步。你记得住的,这是有节奏韵律的。他跳过第一道小段阶梯的第四级,在下一段阶梯之前,就在转角处有个圆形窗子。盖伊记得某篇论文上曾说:“从屋子的格局可看出将入住之人的活动形态……小孩子们在还要爬上十五级阶梯才能到达游戏室之时,会到窗边停一下看看窗外的景色吗?”他的左侧前方十英尺远处是管家的房门。它是你最可能撞见任何人之处。他经过那房门的暗柱时,布鲁诺音量渐强的声音在他脑中回响着。
地板发出细微的哀鸣,盖伊很快地收脚,等了一下,又在原本下脚处四周踩踩看。他一手很谨慎地握住走廊房门的门把,一扭而开时,在主楼梯平台上传出的时钟滴答声更大了,他这才明白他一直听着这声音有好几秒了。耳边传来了叹息声。
主楼梯上有叹息声!
报时的钟声响起。门把喀啦作响,他死命扭住,奋力到大概都快扭断它了,他心想着。三,四。在管家听到声响前关上门吧!这就是布鲁诺为什么说要在十一点到午夜之间行动的原因吗?该死!现在他手上没有路格手枪,这下可好了!盖伊关上门,发出了碰碰声。当他感到热气从外套衣领中直冲到脸上;而且汗水直流时,报时声仍在响着,然后是最后一声。
接着他坚耳聆听,又是那难听的滴答声,此外没有别的声音了,于是他打开门,走进走廊。我父亲的房门就在右手边。这些路径又重回他脚下。在这空荡荡的走廊上,这铺了灰色地毯的走廊上,当他凝视着布鲁诺的父亲的房门时,他便有种来过此地的感觉。乳黄色的四壁加装了嵌板,楼梯顶端有大理石桌。走廊上有股味道,连这味道也很熟悉。他突然感到太阳穴上一股猛烈的酥痒感。他较然确定那老人就站在房门的另一侧,和他一样正摒住呼吸等着他。盖伊摒气的时间很长,如果那老人也跟他一样那么久不呼吸,早就没气了。胡说!开门吧!
他左手握门把,右手不自觉地伸向口袋里的手枪。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超越危险、刀枪不入的机器。他以前曾来过此地很多很多次,也杀过他很多次,这只是其中的一次。他凝视门上一英寸宽的缝,等着一股眩晕感过去。他感觉另一头扩展开来的是个无限的空间。要是他进房时看不到他要怎么办呢?要是那老人先看到了他要怎么办呢?前廊的夜用灯会使房间内有一些些光线,但床远在对角的那一边。他把房门再推开些,仔细聆听房间内动静,同时,又过于急促地踏进房间。但房间内寂静无声,阴暗的角落出现大床的朦胧影像,床头有道颜色较淡的长条物。他关上门,风可能会“刷”地一声把门带上,然后面对着角落。
他枪已握在手上,瞄准着无论他怎么看都像是空无一人的床上。
他转头瞥向右后方的窗子,窗子大约只打开了一英尺宽,布鲁诺说过它会一直大开着。是因为毛毛雨。他蹙眉看着床,然后全身起了可怕的战栗,因为他发现一个人头躺在贴近墙边之处,仿佛以一种快活的傲慢眼光看他似的倾斜于一侧。那张脸比和枕头混成一体的头发还阴暗。枪口和他一样直视着它。
杀人该射胸膛。枪口听命地瞄向胸膛。盖伊滑步移向床前,又瞥了一眼他身后的窗子。完全没有呼吸之声,没有人会认为他是活生生的人。他也告诉自己该这么想,应该认为那个人体只是个标靶,还有,因为他不认识那标靶,所以这就像是在战场上杀人一样。现在吗?
“哈—哈—哈—哈!”
声音从窗口传来。
盖伊全身颤抖,枪也跟着颤抖。
笑声来自远处,是个女人的笑声,距离虽远,却如子弹射出般地清楚且直逼而来。盖伊舔舔双唇。有好一阵子,这笑声之鲜活,把现场的一切一扫而空,不留一物在原地,而现在他站在此地即将杀人的事实慢慢填入了这个空白。心碎的时候也有这种情形。人生。在街上行走的年轻女子。也许身旁跟着一名年轻男子。而这个男人活生生的在床上熟睡着。不行,不要去想!你是为安而做的,记得吗?为了安,也为了你自己!这就像是在战场上杀人,像杀——
他扣下扳机。枪枝只发出喀嗒一声。他再扣下扳机,又是喀嗒一声。是恶作剧吧!全是假的,甚至也不存在!甚至他站在此地一事也不存在!他又扣下扳机。
在一声大吼之下,房间四分五裂,他的手指因恐惧而扣得更紧。又来了一声大吼,仿佛地壳爆裂开来似的。
“喀!”
床上的身影出声,那张灰色脸孔往上移动,显露出头部和双肩的线条。
盖伊站在玄关的屋顶上,正在往下掉。这像是在恶梦结束前往下掉落的感觉唤醒了他。奇迹似地,他一手顺势抓住这雨棚的横木,随后他又往下掉,两手两膝着地。他跳下玄关边缘,沿着屋侧跑,然后横越草坪,直朝放牛奶木条板箱之处而去。他留意到紧黏不放的泥土,留意到他为了要增加速度以跑出草坪而手臂猛烈上下摆动的无助。这就是它的感觉,就是它的全貌,他心想——这就是人生,就像楼上的笑声一样。事实是,当一个人瘫痪、毫无胜算之可能时,人生就像场恶梦。
“喂!”
有人喊了一声。
管家迫在他身后,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觉得那个管家正在他身后。恶梦呀!
“喂!喂!”
盖伊在樱桃树下转弯,一拳缩回成备战状态地站着。那个管家不只是迫在他后面。他在老远的后面,但已看见他了。他那穿白睡衣疯狂奔跑的身影像跃动的烟阵般摇晃不定,然后转弯朝他而来。盖伊动弹不得地站直身子等着。
“喂!”
盖伊的拳头挥向迎面而来的下颚,这白色幽灵便应声倒下。
盖伊跳起来想攀上墙去。
他四周的黑暗爬升得越来越高。他避开一棵小树,纵身跃入看起来像是沟渠之处,然后又继续跑。接着他猝然扑身倒地,痛楚在他身体中央向四面八方扩散,硬是使他无法起身。他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他还认为他该集结颤抖之力,借以逃跑,认为这根本不是布鲁诺说过要去之处,但他动也不能动。你就走屋子南方那条东向纽霍普路的小泥路(那里没有灯),然后直走跨越两条较大的街道到哥伦比亚街,再向南走(右转)……到开往另一火车站的公车路线上。布鲁诺在纸上写下他该死的指示真是非常好呀。天杀的!他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就在屋子西侧的野地上,这是任何可用的计划书中从未出现过的地方!他回头一看,现在哪一条路是向北呢?街灯是怎么回事呀?也许他在黑暗中无法找出那条小路。他不知道这屋子究竟是在他后方还是左方。一股谜样的痛楚在他整只右手上臂悸动得很厉害,他还以为它会在黑暗摩擦出火花呢。
他觉得仿佛已被枪击得支离破碎,觉得他再也无法集中体力来移动,于是索性豁出去了。他记起在高中那场美式橄揽球赛中被撞到的感觉,当时他就像现在这样趴倒在地,痛得说不出话来。他记起当天那顿晚餐,他母亲拿了热水瓶和晚餐到床边来给他,还记起她在调整他下颔底下的餐巾时,两手在他身上的抚触。他颤抖不已的手正在半露出地面的岩石上来回摩擦得破皮。他咬住嘴唇,像个在令人精疲力竭的早上、半梦半醒地思考的人一样,他脑中一直迷迷糊糊的想着不论有多痛,他一定要在下一刻中站起来,因为他的处境并不安全。他仍然离那栋屋子很近。于是他的两臂和两腿突然在身下攀爬了起来,仿佛静电集结了猛然释出的电量似的,于是他又跑着横越了野地。
一个怪声使他停下脚步——一阵似乎来自四面八方,富有音韵的低沉呻吟。
当然啰,是警笛声嘛。他还像个白痴般的先想到飞机声呢!他继续跑着,知道他现在只是盲目地想逃离他左后方响起的警笛声,也知道他该转向左去找那条小路。他应该跑到离那道纵长灰泥墙很远的地方了。他开始向左转,横过确实位在那个方向的大马路,这时他才明白警笛声正从这马路上朝他迎面而来。他要不就是得等——他不能等。他继续和车阵成平行线地跑着,然后有个东西拉住他的脚,他一边咒骂着,同时再度跌跤。他两臂大张地躺在一条沟渠内,右手弯勾在较高的地面上。挫败感使他发狂又焦躁的啜泣出声。他的左手感觉怪怪的,原来他整个手掌都陷入水中。我的手表会弄湿的,他心想。但他越是想把左手拉出,它就似乎越是稳如泰山。他感到有两股力量,一股要拉出手臂,另一股拼命抗拒,两者非常均衡,因此他并不觉得手臂有紧绷感。很不可思议地,他现在竟觉得自己可能会睡着。警方会把我包围起来,他不知怎地有此念头,于是再度起身,继续奔跑。
就在他右方不远处,一阵警笛耀武扬威地嘶鸣着,仿佛找到了他似的。
一片矩形灯光跳至他面前,他转身便逃。一扇窗。他差点儿闯入一栋屋子。全世界的人都醒了!他必须横越马路。
警车从他前方三十英尺远的马路上开过去,穿过矮树丛时,前车灯还忽明忽灭的。另一阵警笛声在他左方,必定是那屋子所在之处,有如呻吟般地响起,嗡嗡声又渐远,终至消失。盖伊弯着身子在警车之后不远的地方横越马路,跑进更深的黑暗中。现在无论那条小路在哪里,他跑这个方向可以更加远离那栋屋子。向南方的四周都有称得上是没有灯害的树林,如果你不得不离开小路,那儿是很容易藏身的……无论在我家和RR车站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别想丢掉路格手枪。他的手伸向口袋,透过手套上的破洞摸到冰冷的小手枪。他不记得曾把枪放回口袋里。据他所知,枪可能还躺在蓝色地毯上呀!而要是他把它弄掉了怎么办呢?真是想这事的最佳时机呀!
有个东西拉住了他,而且紧捉住他不放。他不自觉地挥拳相向,却发现那是矮树丛、细枝和荆棘,便又继续投身其中与之抗争,因为警笛声仍在他的后方,而这是惟一可走的方向。他集中精神注意在前方、两侧,甚至后方的敌人,它们用成千只尖锐的小手捉住他,折断它们时的劈啪声甚至开始盖过了警笛声。他愉快地用尽力气对抗它们,品尝着它们与他之间利落的君子之战。
他在一片树林边清醒过来,俯躺在一个向下倾斜的山丘上。他是才清醒过来呢?抑或是他不久之前才掉落的?但眼前天空灰濛一片,曙光乍现,当他站起身时,眼前影像的闪动不定说明了他曾失去知觉。他的手直接伸向乱发和头部一侧明显的湿润感。也许我摔破头了,他心中害怕地想着。他呆站了好一会儿,希望自己就此死掉。
脚下一座小镇稀稀疏疏的灯火像黄昏天际的星星般闪耀。盖伊下意识地取出手帕,紧紧地包住拇指指腹,那儿有个流着看似黑血的伤口。他走向一棵树,靠在树身上,两眼搜寻着脚下的镇上和马路。人车皆无。这是他吗?站立在树旁,脑中记得枪击、警笛声以及与树林交战的人是他吗?他想喝水。他看见镇外的泥路上有间加油站,便朝它走去。
加油站旁有个老旧的抽水泵。他伸过头去靠于其下。他满脸像是布满伤口似地刺痛起来。渐渐地,他的头脑比较清楚了。他离大内克区可能不超过两英里。他脱下右手上破得只剩一只手指和手腕上碎片的手套,把它塞进口袋里。另一只手套呢?他把它遗留在包扎拇指时的树林里了吗?一阵惊慌感袭来,这熟悉的感觉反而抚慰了他。他必须回去拿那只手套。他搜遍了外套的口袋,又解开外套,搜遍长裤的口袋,帽子跌落他脚旁,他都忘记帽子的存在了,要是他又把它掉在什么地方要怎么办呢?接着他在左手衣袖里找到了手套,不过是就在仍留住他手腕的袖口接缝里,其他碎片也找到了,于是他带着幸福般的抽象解脱感,把它收进口袋里。他把被扯下的裤脚反褶部分折回原位。他决定要朝这个他知道是向南的方向走,再往南走远些,搭上任何一辆公车,一直乘坐到抵达火车站为止。
他一明白自己的目的,痛楚便立即侵袭着他。以两膝的这种伤势,他怎么能走完这条马路呢?然而他不断地走着,保持昂首姿态,驱策自己走下去。此刻分不清黑夜或白昼,天色仍很暗,但到处有低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