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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哪儿去。队长!天啊,我根本什么称呼也叫不出口!”
“但他哪里碍着你了吗?”
“他不但碍着我,也碍着我母亲!他和我们或其他任何人类都不一样!他什么人也不喜欢,他只爱钱。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的确是很聪明!很好呀!但他的良心现在一定在啃噬着他!所以他才要我进他那一行,换我来宰割别人,然后变得和他一样差劲!”
布鲁诺握紧了拳头,接着闭上嘴,然后闭上眼。
就在盖伊以为他快要哭时,他那肿胀的眼脸一掀,笑容又渐渐地重现脸上。
“很无聊吧,哼!我只是在说明我为什么要赶在我母亲之前快快出城。我其实是个开朗的人!我说真的!”
“你不能想离家时就离家吗?”
起初布鲁诺似乎没有听懂他的问题,随后他冷静地回答说:
“当然可以,只是我喜欢和我母亲在一起。”
而他母亲是为了钱才留下来的,盖伊猜想着。
“要抽烟吗?”
布鲁诺笑着拿了根烟。
“你知道,那一晚他离家,可能是他十年来头一次出走。我不知道他能跑哪儿去。那一晚我气得要杀他,他知道。你曾想要杀死某个人吗?”
“不曾。”
“我想过。有时我很确信我会杀了我父亲。”他笑笑地低头,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餐盘。“你知道我父亲平日的嗜好是什么吗?猜猜看。”
盖伊不想猜。他突然觉得很无聊,很想一个人独处。
“他收集饼干模子!”布鲁诺爆出一阵嗤嗤大笑。“饼干模子,是真的!他收集了各式各样的模子——宾州的、巴伐利亚的、英国的、法国的,还有一大堆匈牙利的,房间里摆得到处都是。他的书桌摆了一堆动物造型的模子——你知道小孩子吃的盒装饼干吧?他写了封信给那家公司的董事长,他们就送给他一整套。真是个机械的时代!”
布鲁诺大笑着,同时低下头来。盖伊凝视着他。布鲁诺本身比他自己所说的故事还要有趣。
“他曾用过吗?”
“啊?”
“他曾用模子做过饼干吗?”
布鲁诺呼地尖叫了一声。一阵蠕动下,他脱去夹克,把它扔到小提箱上。有好一阵子,他似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接着突然情绪平复下来开口说:
“我母亲是一直叫他回去玩他的饼干模子啦。”薄薄的一层汗水像稀薄的油一样覆满他平滑的脸庞。他身子半倾在桌上,表情渴切地猛对盖伊笑。“晚餐吃得还好吗?”
“非常好。”盖伊诚恳地说。
“听过长岛的布鲁诺变压器公司吗?制造直流电交流电转换器的公司?”
“好像没听过。”
“哈,你怎么会听过呢?虽然它很赚钱啦。你对赚钱有兴趣吗?”
“不会走火入魔。”
“介意我问你几岁吗?”
“二十九。”
“哦?我以为你年纪会更大些呢。你认为我看起来有几岁?”
盖伊很有教养地审视他一番。
“大概二十四或二十五吧?”
他打算捧他高兴而这么回答着,因为他看起来还要稚嫩些。
“没错,我是有二十五岁。是因为我有这个——就在我额头中央的这个东西——所以看起来有二十五岁吗?”
布鲁诺咬着下唇,眼里闪过一丝谨慎的目光,突然之间,他手扣住前额,陷入极端痛苦的羞耻中。他一跃而起,跑到镜子前说:
“我本来要拿东西遮住它的。”
盖伊说了些叫他安心的话,但布鲁诺仍东照西照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陷入自虐的苦闷中。
“它不可能是痘痘,”他的声音带有鼻音,“它是肿疱,是我所痛恨的一切在我体内腾涌出来的东西,是约伯的温度(旧约《圣经》的<约伯>记中,撒旦为了试探约伯而令他得病)!”
“噢,得了吧!”盖伊大笑。
“在那次不快之后,星期一晚上它就开始长出来,现在愈来愈糟糕,我敢说它会留下疤痕。”
“不会啦。”
“会!啊,这真是带去圣塔菲的好东西!”
他坐在椅子上,双拳紧握,一条沉重的腿拖曳在地,一副酝酿悲剧情结的姿态。
盖伊走到窗边,翻开窗旁座椅上的其中一本书。那是一本侦探小说,其余的也全都是侦探小说。他试着想读一两行字,但字体却在眼前漂移,于是他又合上书。他一定是喝多了,他心想。但今晚,他倒真的不是很在意。
“在圣塔菲,”布鲁诺说:“我要那儿所有的一切。好酒、美女和歌唱。哈!”
“你想要什么?”
“某样东西。”布鲁诺的嘴角下撇,装出一个毫不在乎的丑陋鬼脸。“一切的东西。我有一个想法,一个人在死前应该去做可能做得到的所有事情,而也许就在尝试做某件真正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时死去。”
盖伊听了之后心头一紧,然后又小心谨慎地舒展开来。他柔声地问他:
“像是什么事情?”
“像是乘火箭上月球呀,设定车速蒙眼开车呀。我就这么做过一次,没有设定速度,但我飙到时速一百六十英里。”
“蒙眼开车!”
“我还抢劫过一次。”布鲁诺严正地盯着盖伊看。“收获不错,在一栋公寓里下手的。”
盖伊的嘴角微扬,露出不相信的笑容,但事实上他相信布鲁诺所说的话。布鲁诺可能具有暴力倾向,也可能是精神错乱。是万念俱灰,盖伊心想,而非精神错乱;他常向安提起,富有之人往往有自暴自弃的无聊之举,其行动与其说是创新,不如说是毁灭,而且其结果和穷困一样容易导致犯罪。
“不是为了拿什么东西,”布鲁诺接着又说,“我并不想要我所拿的东西,我还特地拿了我并不想要的东西。”
“你拿了什么?”
布鲁诺耸耸肩:
“打火机、桌上模型、壁炉架上的一个雕像、彩色玻璃,还有其他的东西。”又是一个耸肩动作。“你是惟一知道此事的人。我并不爱嚼舌根,但我猜你认为我是这种人。”他笑了起来。
盖伊吸了口烟。
“你是怎么进行此事的?”
“我在亚斯托利亚的一栋公寓屋前守候,直到时机恰当,我就直接爬窗进去,然后再从防火梯爬下来,挺容易的。这是我某项心中感谢上天的冒险事迹。”
“为什么是‘感谢上天’?”
布鲁诺腼腆地咧开嘴笑说: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再斟满他的酒杯,然后又斟满盖伊的酒杯。
盖伊看着那双曾偷过东西的手,它既不灵活又颤抖不稳,再看那些指甲,都被咬到指甲肉里了。这双手笨拙地玩弄着火柴盒壳面,然后像婴儿般让它掉落在布满烟灰的牛排上。犯罪真的是好无趣,盖伊心想,常常是那么的缺乏动机。但这也是形成犯罪的一个模式。谁会从布鲁诺的手、他的房间或是充满渴望的丑恶脸上得知他曾行窃过呢?盖伊再跌坐在椅子上。
“告诉我一些你的事。”布鲁诺高兴地鼓励他。
“没有什么好说的。”
盖伊从夹克口袋中取出烟斗,在鞋跟上一敲,低头看看掉在地毯上的烟灰,然后又把此事丢到脑后。酒精产生的刺痛感深深渗入他体内。他心想,如果棕榈滩的合约签成了,开工之前的两个礼拜,时间会很紧迫。不必在离婚手续上花太多的时间。在他已完成的制图中,一片绿色草地上有数栋低矮白色建筑物的图样,现在无须试着去回想,它便巨细靡遗地在他脑中毫不生疏的游移着。他微微自喜,忽然感到极为安心而幸福。
“你盖什么样的房子?”布鲁诺问。
“噢——是一般人所谓的现代建筑。我盖过几家商店和一栋小办公大楼。”
盖伊笑了起来,平常别人问起他的工作时,他通常三缄其口或稍感厌烦,但此刻他毫无那些感觉。
“结婚了吗?”
“没。呃,是,结了;不过分居了。”
“哦,为什么?”
“个性不合。”盖伊回答。
“分居多久了?”
“三年了。”
“你不想离婚吗?”
盖伊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她也在得州吗?”
“是呀。”
“正要去见她?”
“我会去见她,现在我们正要安排离婚的事。”
他紧咬着牙。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呢?
布鲁诺露出冷笑。
“你们得州的女孩怎么样啊?”
“很漂亮,”盖伊回答,“有些女孩蛮漂亮的。”
“但大部分是花瓶吧,嗯?”
“可能是。”
他对自己笑笑。蜜芮恩大概就是布鲁诺口中所指的那种美国南方女子。
“你太太是哪一种女孩?”
“相当漂亮那一型,”盖伊谨慎地说,“红发,有点丰满。”
“她叫什么名字?”
“蜜芮恩。蜜芮恩·乔艾斯。”
“唔。聪明还是傻傻的?”
“她不是挺有智慧。我不想娶个智慧型的女子。”
“而你原本爱她爱得要命,嗯?”
他为何有此一问?他有表现出来吗?布鲁诺两眼眨也不眨地直盯着他瞧,丝毫不放过任何变化,仿佛眼力已疲劳过度,反而睡不着地睁大着似的。盖伊有种感觉,那对灰眼已经注意他很久很久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是个好人,你对每件事都很认真。你追女人也追得很辛苦吧?”
“什么叫辛苦?”他反击道。
但他突然觉得有点喜欢布鲁诺,因为布鲁诺说出对他的想法。大部分的人,盖伊知道,并未说出他们对他的想法。
布鲁诺十指相触,两手拱成小海扇贝状,叹了口气。
“什么叫辛苦?”盖伊再问一遍。
“全力以赴,怀有许多崇高的期盼,结果被三振出局,对吧?”
“不尽然。”
话虽如此,但一股自怜的悸动令他感到愠怒,于是他站起身,随手也把酒杯拿着。房间里根本无处可行,火车行进时的晃动使人想站稳也难。
布鲁诺仍一直盯着他,一边跷着二郎腿,老气的一脚摇来晃去,一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其餐盘上方轻弹着手中的香烟。粉红和黑色掺杂而尚未吃完的牛排,渐渐地被如雨点般落下的烟灰覆满。布鲁诺看起来比较不友善了,盖伊怀疑这是因为他说出自己已婚;而且他也更好奇了。
“你老婆怎么了?她红杏出墙了吗?”
布鲁诺的一针见血也令他十分恼怒。
“不是。反正那一切都过去了。”
“但你和她仍有夫妻之名。之前你都无法达成离婚协议吗?”
盖伊瞬即感到很是羞愧。
“我不是很关心离婚的事。”
“那现在怎么样了?”
“她才拿定主意要离婚。我想她怀孕了。”
“噢,真是个拿定主意的好时机,嗯?她三年来到处与男人鬼混,最后终于找了个家伙着床?”
是的,事实正如他所言,而且大概是拜宝宝所赐。布鲁诺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盖伊觉得布鲁诺这个人像是蜜芮恩肚里的蛔虫一般,竟对他人的所知所恨了若指掌。盖伊转身面对窗子。窗上除了他自己的倒影之外,别无他物。他感觉到心跳在震撼着自己的身体,比火车产生的震动更加强烈。或许,他心想,他的心跳加剧是因为他不曾和任何人谈过这么多有关蜜芮恩的事。他向安提过的事不比布鲁诺已经知道的多。不过他只对安说过蜜芮思曾经一度与众不同——甜美、忠贞、孤独、极度地需要他和需要摆脱她家人的束缚。他明天就会见到蜜芮恩,伸手就碰得到她了。一想到即将触摸那他一度眷恋的柔软躯体,他更无法忍受。突然间,挫败感袭上他的心头。
“你的婚姻怎么了?”就在他身后,响起布鲁诺发问的轻柔声音。“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我真的很感兴趣。当年她多大年纪?”
“十八岁。”
“她一结了婚就开始红杏出墙吗?”
盖伊一个反转身,仿佛要承担蜜芮恩的罪行般。
“那不是女人惟一会做的事,你知道。”
“但她这么做了,不是吗?”
盖伊撇过头去,感到既苦恼又迷惑。
“没错。”
这微不足道的字眼,在他耳中萦绕不去,那听起来是多么丑恶呀!
“我很清楚那种南方红发女人。”布鲁诺一边说,一边戳弄着他的苹果派。
盖伊再次自觉一股强烈而且绝对多余的羞愧感油然而生。多余,因为蜜芮恩的一切言行都不会让布鲁诺感到困窘或讶异。布鲁诺似乎不会有惊讶感,只会兴趣激增。
布鲁诺带着羞涩的快乐表情低头看餐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