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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件 收获 2009年第4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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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分割线,像是在天空和田野之间垒起了一堵墙。这堵墙不但没有缓解杨小翼的渺小感,反而让她压抑。她有一种像是被装在某个盒子里的令人窒息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杨小翼需要的,她需要重压,需要一种想象中的自我锤炼,需要像一枚螺丝钉一样在一架想象的机器里不停地转动,直到一个“新人”诞生。 
  杨小翼埋头收割。镰刀在她手中笨拙地挥舞,汗水最初像雨水一样从她的额头挥洒下来,不久,她的衣衫便湿透了。她惊异于自己有如此丰沛的汗水,就像她的身上藏着一个贮量丰盛的水库,怎么也流不尽。她使尽全力,但还是远远地被妇女主任抛在了身后。妇女主任离她越来越远,她的背影越来越小。不过,杨小翼并不气馁。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追上她的。我们都是人,凡别人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杨小翼低着头,憋着一口气。她不敢看前方,好像一看前方这口气就会散掉。 
  妇女主任转了一个弯,掉头割杨小翼的稻垄。妇女主任帮助她了。她知道妇女主任对她的嘲弄里面是带着一种暖意的。她想,这个乡下女人无疑对自己作为一个体力劳动者有一种纯朴的自豪感,她通过自己的略带炫耀的行为告诉她,成为一个农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活儿,她用不着这么苦自己。 
  确实并不那么简单。在杨小翼乡下劳作的第二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整个身体开始酸痛了。最初只是皮肤有灼痛感,后来,这种痛感慢慢往身体里面钻,好像痛本身就是一根针,它穿过皮肤,穿过肌肉,最后穿过骨头,刺入骨髓。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那儿,她却感到不是属于自己的,甚至连那痛苦好像也是别人的。她像是超脱了自己的身体,在观察自己。当她这样想象的时候,心中竟然升起了暖意,好像她躺在温暖的水中。痛苦带来的温暖让杨小翼心生无限的恩情和伤感,她不由得大哭起来。 
  妇女主任大约听到哭声,来到杨小翼的房间。她头发凌乱,睡眼矇眬,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她说: 
  “你怎么啦,小翼同志?你是不是想家了?乡下条件不好,吃得差,活儿又累人,要不,你明天回城里去吧?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 
  杨小翼使劲摇头,擦干眼泪,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她说: 
  “都挺好的,我喜欢这里的一切。” 
  米艳艳真的跟着王香兰来村庄演出了。那时候,杨小翼在村里呆了差不多二十天了。她终于坚持了下来,农具在她的手里开始听话,她学会了撒肥、插秧等多种活儿。身体也不再疼痛。她睡得好,胃口惊人。虽然没有好菜,一顿却可以吃三大碗米饭。可是令人遗憾的是她的皮肤还是很白,再怎么晒太阳,都晒不黑。妇女主任羡慕地说: 
  “小翼同志,你怎么会晒不黑呢?你们城里人真同我们贫下中农不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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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这话让杨小翼感到沮丧。她和想象里的那个皮肤黝黑、有着雕塑般肌肉、一脸刚毅的女战士的形象还存在着巨大的差距。 
  米艳艳来到村庄时,杨小翼在田里插秧。那天,米艳艳兴冲冲地来到田埂边,向她高喊: 
  “杨小翼,杨小翼,我来看你了。” 
  见到米艳艳,杨小翼是高兴的。但米艳艳显得更高兴,她站在田埂上,手舞足蹈,她那样子就好像田野是个巨大的舞台,她正在表演一幕亲人相会的戏。杨小翼想,她天生是个戏子。杨小翼就懒得理她了,继续插秧,直到把那垄秧插好,才走上田埂,朝米艳艳走去。那会儿,米艳艳的脸已被盛夏的阳光晒得红扑扑的了。 
  杨小翼的腿上流着血。那是被水田里面的蚂蟥叮咬的。蚂蟥是一种令人恐惧的软体生物。第一次被叮咬的时候,她吓得惊声尖叫。它的头部深深地钻入她的肌肤,吸着她的血。它吸饱了血之后变得像一只蛹一样膨胀,只要稍稍碰它一下,就会跌落下来。 
  米艳艳看到杨小翼腿上的血,夸张地叫道: 
  “小翼,你怎么流血了?” 
  杨小翼淡然一笑。她这笑里有了妇女主任那样的优越感。她说: 
  “艳艳,你们真的送戏下乡来了?来慰问贫下中农来了?” 
  “是我要求的。我一定要妈妈来这里演出。到哪里演不是演呢?你在这儿,我要来看你。” 
  “谢谢你,艳艳。”杨小翼有点矜持。“我妈妈好吗?” 
  米艳艳紧张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闪烁,然后。脸上露出惯常的像是有无数人正看着她表演的那种表情说: 
  “挺好的。啊,乡下的空气真是好,空气里有一股泥土的腥味儿,真好闻。” 
  “米艳艳,你在背台词吗?” 
  米艳艳没有介意她的挖苦,浅笑了一下,说:“小翼,乡下很苦吧?你好像不高兴呢。” 
  “没有啊,我挺高兴的。” 
  晚上,剧团演出的是一出西藏农奴翻身得解放的现代戏。王香兰和米艳艳演一对母女,这对母女同时被土司霸占,终于,农奴制被推翻,这对母女成了自由人,米艳艳演的卓玛终于可以和她心爱的小伙在一起了。戏是在村子祠堂的舞台上演出的。在舞台上,王香兰和米艳艳穿着藏人那种宽大的铁红色袍子,载歌载舞,越剧融入了西藏元素后,竟然产生了一些苍劲豪迈的效果,非常震撼人心。戏台下的村民一会儿流泪,一会儿欢笑,完全被戏吸引住了。 
  杨小翼又一次认识到王香兰的价值,她确实是个艺术家。 
  有一会儿,杨小翼走神了。舞台上的音乐和舞蹈突然离她远去,成了一个奇异的背景。她抬头看到满天的星斗,星星像浸泡在水中的冰块,排列在祠堂的上方,她感到星光里有一种令人心慌的气息,好像她已消失在茫茫的天穹之中,已成了一粒尘埃。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刘世军。刘世军高中毕业后,刘伯伯让他参军去了。不过,他在永城附近的基地服役。随时可以回来。刘世军好吗?米艳艳近来见到过刘世军吗?她还想起了母亲。她总觉得刚才米艳艳的回答有点闪烁其词,好像她在隐瞒一些什么东西。是什么呢?难道母亲出了什么事吗?又过了一周,杨小翼收到了母亲的来信。 
  亲爱的小翼: 
  你走后的这些日子,我多次提笔给你写信,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对妈妈来说,写这封信是一件困难的事。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你明白和理解妈妈的心情,如何才能让你不受伤害。 
  亲爱的女儿,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看法。自从你撞见我和你李叔叔之间的事,你对我怀有敌意,你和我说话时总是带着傲慢和轻视。亲爱的女儿。你知道吗,妈妈为此是多么难过。考虑到你独特的身世,妈妈完全能理解你的心情。 
  但我必须告诉你,这么多年来,在你面前我和你李叔叔表现得好像没什么事,实际上,我们一直是有联系的。我们压抑着自己。我们这样偷偷摸摸都是考虑你的感受。对此,李叔叔也受尽了委屈。李叔叔是个优秀的男人,他本来可以去找个更好的女人。去建立自己的家庭,但李叔叔一直耐心地等着妈妈,希望和妈妈最终建立一个家庭。 
  亲爱的女儿,我现在已经三十九岁了,你李叔叔也快人到中年,留给我们的青春已经不多。所以,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和李叔叔结婚了。现在李叔叔就住在家里。 
  小翼,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我完全能想象你听到这个消息的感受,但你无论如何都要理解我,宽容我。妈妈比你想象的要理解你。妈妈知道你的愿望,知道多年来你对自己身世的认知。我真的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但我无法启口,怕带给你更大的伤害。 
  这么多年来,妈妈一直不想你有任何伤害,对此妈妈可以说是步履艰难,付出了你难以想象的代价。妈妈只好用沉默保护你的自尊。 
  命运是如此变幻莫测。或许,有朝一日你会知道所有的真相,那时候,你可能会更理解妈妈一点,你会明白一个母亲的难处。 
  亲爱的女儿,让我们好好相处吧,这是妈妈对你唯一的祈求。你可怜的母亲杨泸 
  杨小翼读得非常迅速,薄薄的二页纸,她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我和李叔叔结婚了。”读到这句话,她只觉得像是有一群蜜蜂钻进了脑壳,脑袋轰然开炸,嗡嗡作响。“我和李叔叔结婚了。”她一遍一遍读着这句话,她感到原来平稳安然的基石因这句话而坍塌了。 
  她迅速赶往永城。 
  到了永城已是傍晚时分,城市昏暗的灯光惨淡地照着街市,杨小翼的影子一忽儿拉长,一忽儿缩短,光影的变幻就像她躁动不安的心。她拐入公园路时,看到米艳艳站在她家的阳台上,傻傻地望着什么,好像她是一块传说中的望夫石。 
  母亲对杨小翼的到来很吃惊。她正和李医生在吃晚饭。母亲站起身,谦卑而尴尬地挤出笑容,说: 
  “小翼,你回来了?没吃过晚饭吧,快,一起吃。” 
  杨小翼的脸色惨绿。她绿油油的脸色让客厅呈现阴戾的气息,就好像她是一只突然闯入的秃鹰,早已对猎物虎视眈眈。李医生想和杨小翼打招呼,他的嘴上还含着饭菜,他赶紧咽了下去。 
  “小翼,你好,小翼……”他结结巴巴地试图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杨小翼一声不吭。她像上帝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审判他们。一会儿,她大吼一声: 
  “你们不要脸。” 
  母亲的身体好像被什么硬物击中,不由自主地收缩,她的手捂着胸口,好像她的心此刻正在绞痛。面对母亲这种“可怜”的反应,杨小翼没动一点恻隐之心,只觉得母亲的行为十分可恶,比资产阶级还可恶。母亲的行为玷污了一切。 
  杨小翼继续发飙,“你们这样子就像街头的公狗和母狗,丢人现眼。你们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待狗的吗?他们用石头砸它们。你们知道吗?他们就是这么看待你们的。” 
  杨小翼的话太恶毒了。李医生发火了,他吼道: 
  “小翼,你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母亲说话?” 
  李医生一脸大义凛然。杨小翼愣了一下。可她心里是如此委屈,她哭了: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当天晚上,这样大吵大闹一番后,杨小翼逃离了自己的家。 
  她起先漫无目的地在永城的街巷疾步而行。后来,她爬上了天一塔的最高层。几年前,她还是个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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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玉的窗口]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作者:黄永玉 

  讲好清明节挂坟,三天前就报送沙湾的柳娘,西门上倪姑婆,中营街孙姑婆和九娘,大满,大桥头徐姑婆,南门上倪家娘娘和一帮孩子。寡妇大伯娘脾气乖张,难得讨好她,不晓得哪年、哪月、哪个人哪样事情弄得这么有仇,叫她不答应,见人也不理,就疼那些猪娘和猪崽跟那只鼻子眼横着一根鸡毛的赖孵鸡。算好,总让她独子喜喜亲热来往;只好像是中间掌握一种很严格的分寸。 
  照理是张家大媳妇,挂坟是该去的。她不去;多少多少年前就没人再通知她。 
  张家历代祖坟地在蛮寨。要过大桥,走“大街上”,穿小校场远远的山底下才到得。 
  大也是埋在那里。拜托住在旁边的苗族吴岩盛照护,每年拿点钱送他。莫让放牛马、放羊的踩坏周围草木,更不许野伢崽爬在石碑、石凳石桌上走玩,撬砖抠蛐蛐。 
  桃、李、杏、板栗、核桃,到时候一半分送岩盛。这人老实认真,都是照着交待的做,墓园哪天去都一样干净。树底下青草崭齐,随时可坐可卧。这算是难得了。 
  王伯、柏茂、喜大、保大各人都背着“夏”(竹背篓),往前头赶,好事先安排打点张罗。 
  夏里装的香、纸、蜡烛、炮仗、挂钱,祭奠用的酒壶、供盘、跪垫蒲团、柑橘供品、鸡、猪肉、社饭、茶炉子、茶壶、茶杯…… 
  毛大背狗狗,沅沅跟在后面悠着。 
  后面远远的一帮老娘子、儿媳表舅亲。倪胖子讲好来照相仍然是不来。 
  柳惠和幼麟学堂远足,各走各路,中午赶来。 
  毛大背着狗狗一路走一路哼。他走在桃花、李花、杏子花底下,太阳这么好,映得一身粉红,他根本不理。阳雀在叫,他唱起来: 
  鬼贵阳(杜鹃俗名)!鬼贵阳! 
  有钱莫讨后来娘; 
  前娘杀鸡留鸡腿, 
  后娘杀鸡留鸡肠; 
  鸡肠甩在树丫上, 
  “你听!蛐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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