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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的。他在餐桌上坐下来时,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受宠若惊的模样儿。
那天,整个用餐过程,杨小翼内心充满了喜悦。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石库门里面有了一种浓郁的家庭气氛。杨小翼因此很踏实,就好像刘伯伯是一根柱子,把这石库门牢牢地擎了起来;又像一个太阳,把阴气过重的空间熏晒得生机勃勃。“生机勃勃”是干部子弟学校老师常用的词。想起这个词,杨小翼忍不住笑出声来。刘伯伯很好奇,问她笑什么。他还检查自己,看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杨小翼笑得更疯了。
“你别理她,她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
刘伯伯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眼神里充满关切。看着他的眼神,杨小翼心里一酸,眼眶湿润起来。不过她不想让刘伯伯和妈妈看见,赶紧起来去盛饭。在盛饭时,她幻想,要是刘伯伯天天在家吃饭该多好。
杨小翼依旧每个周日去刘家玩。那天,进入刘家大院,她发现气氛有些凝重。刘世晨可能被凝重的气氛罩住了,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杨小翼很少见到刘世晨这样的表情,所以,不自觉也严肃起来。刘世军毕竟已长大成人,倒是显得没事似的。后来刘世晨把杨小翼拉到一个角落:
“我爸发怒了。”
“为什么?”
“烦我妈。”
“景兰阿姨怎么啦?”
“她吃味儿。”
“吃谁?”
“你妈。”说完,刘世晨瞪了杨小翼一眼,像是在审判她。
杨小翼的脸红了。她想,可能外面的传言也传到了景兰阿姨的耳朵里。虽然杨小翼一直希望刘伯伯和妈妈关系非同一般,但毕竟刘伯伯是有老婆的,他和妈妈是不合法的,只是她不愿承认这“不合法”而已。
这天,杨小翼一直郁郁寡欢。她害怕见到景兰阿姨和刘伯伯,好像见到他们,关于她的身世会最后摊牌。她害怕摊牌,害怕摊牌后不知如何收场。也许她从此再也进不了刘家了。她宁愿这事糊里糊涂的。
后来,杨小翼见到了景兰阿姨。她叫她,她有些茫然。这倒是她旧日的模样,她整日像是灵魂出窍的样子。她依旧是热情的,她给了杨小翼一块西瓜。
杨小翼路过刘世军房间时,刘世军像一个思想家一样站在窗口沉思。刘世军现在越来越深沉了,好像全世界所有的问题都来到他前面,需要他作出解答。见到他的模样儿,杨小翼忍不住要逗他一下。她来到他身后,蒙住了他的眼。
他知道是她。
“米艳艳老夸你呢。”她说。
这是真的。自从刘世军背着米艳艳去医院后,米艳艳经常夸他。
“噢。”他的脸红了一下。
“她很漂亮是不是?”
“还好吧。”他冷冷地回答。他好像对这话题没兴趣。
刘世军议论起景兰阿姨吃味的事儿。他皱着眉头,问:
“你说老刘同你妈是什么关系?”
看着他少年老成的样子,她有些好笑,反问:
“你说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傻瓜。”
“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是个傻瓜,你就是一个傻瓜。”
刘世军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憨厚地傻笑起来。他傻笑的样子真是很好玩。她高兴了点儿。
那个星期杨小翼过得有点揪心。她担心景兰阿姨和刘伯伯闹不愉快会让刘伯伯望而却步,从此不来看望妈妈。那样的话,杨小翼会非常非常失望。她已习惯了刘伯伯每周来她家,这像是一个仪式。如果失去这个仪式,她会失去生活的根基,她会恐慌。
星期六下午,杨小翼放学回家。在快要到公园路的时候,她都不敢朝石库门前的空地张望。她害怕那里只有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那样的话说明刘伯伯没有来。她还抛硬币预测结果,暗暗希望一切如常。后来,她下决心抬眼朝那边望去。一辆吉普车停在那里。她高兴极了,飞快地向吉普车奔去。
吉普车司机伍师傅正在里面打盹儿。她和伍师傅已经很熟了。伍师傅喜欢开玩笑,开玩笑时,别人没笑,他自己已笑开了怀,笑声很有感染力。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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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到吉普车边,把书包重重地掷在里面,坐了上去。这时,伍师傅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似乎有种不知今夕何年的恍惚。杨小翼说,开车。他马上听话地发动了车子。发动机响了一会,他问,书记呢?她说,我怎么知道。他说,书记在你家,马上要出来了,我不能离开。她说,你怕什么?有我呢,你开车带我去玩会儿。伍师傅看看她,不情愿地开动车子。然后缓缓向公园路口开去。
那天,杨小翼在吉普车上,快乐得想要飞起来。她叫伍师傅开快些,开快些。伍师傅说,你怎么啦,今天怎么这么疯啊。她说,我高兴啊。伍师傅坏笑起来,问是不是收到男生的信了?她说,呸。伍师傅大笑,她也跟着笑。迎着车窗吹进来的风,她高声唱起刚学会的一首革命歌曲《五月的鲜花》。
第四章
杨小翼十二岁那年,家里出了一件事,外公自杀了。
外公自杀前来永城看望了她们。
那天,学校里来了刚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两个战斗英雄,全校学生被集中在操场上听报告。那两个战斗英雄虽说一个断了一条腿,一个瞎了一只眼睛,但在杨小翼的眼里,他们显得无比高大,英武,令人仰视。他们俩口才很好,滔滔雄辩,美帝国主义在他们的语言里显得愚蠢而可笑。那个瞎眼英雄说,他曾用机枪打下一架美国飞机,还活捉了跳伞逃亡的美国人。他说,美国人全副武装,飞行员带着无线电,美国人随时都会来援救的,但那天,他迅速地活捉了美军飞行员。志愿军战士把美军飞行员装入柴油桶里,然后反扣在运输车上运回国内。那天,他们的演讲迷倒了学校所有的人。坐在旁边的刘世军悄悄对杨小翼说,总有一天,我也要上前线,要成为一个英雄。杨小翼说,要是断了腿怎么办?刘世军十分鄙夷地说,牺牲都不怕还怕断腿?
秋天,树叶开始凋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深秋独有的萧瑟气息。那天,她衣服穿得太少,放学回家时感到有些寒冷,一路上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她赶紧用奔跑的方式取暖。米艳艳在背后说,小翼,你等等我,等等我。
杨小翼拐进公园路,看到一个形容憔悴的老头站在家门口。她一眼认出了他,是外公。她大约有一年没见到外公了。见到外公的样子,她吓了一跳。外公好像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原来神情矍铄的身板变得萎靡不振了,他双眼茫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轻轻叫了一声“外公”。外公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笑着抱了抱她。
对外公的到来,杨小翼是很吃惊的。在她的记忆里,外公从来没来过永城。她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外公,你怎么来永城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外公来看看你们。你妈妈还没下班吗?”
“妈妈要到五点钟才回家。”
她打开家门,让外公进屋。外公在屋子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在餐桌边坐下来。但外公显得心神不定,没坐一会儿,他就站起来,在客厅里踱了几步。最近几次杨小翼跟妈妈去上海,外公家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外公经常沉默不语,好像身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外公,外婆和舅舅都好吗?”
“都挺好的。不错,不错。”外公像是在喃喃自语。
后来,妈妈回家了。妈妈显然对外公的到来也很吃惊。妈妈回家那刻,外公显得特别软弱,眼眶泛红,像个见到妈妈的孩子。杨小翼没有见过外公这样的表情,在她的印象里,外公一直是自信而从容的,好像一切都了然于胸,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但眼下,他显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晚上,妈妈和外公坐在客厅里,沉默以对。妈妈和外公本来话就不多,过去见面也常常是这个样子。在外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妈妈对杨小翼说,你先回房间去,妈妈和外公说会儿话。
杨小翼很不愿意离开,她觉得一切应该是开诚布公的,她不希望他们有什么事瞒着她。她又坐了一会儿。妈妈有些不耐烦,她提高了嗓门:
“听到了没有?”
她只好起身回房。但中间,她回客厅倒了一杯开水,发现外公竟然泣不成声,妈妈左手端着一杯茶,右手在拍外公的背。见到杨小翼,外公迅速擦去了眼泪,然后假装咳嗽起来。杨小翼看了一眼妈妈,她的眼眶红红的,脸上的表情十分担忧。
杨小翼猜不出外公究竟出了什么事。
外公在永城待了三天,上海三自爱国教会的人就赶来了。陪同来的还有永城教会的人。他们劝外公马上回上海,但外公表现得十分固执。他的脖子一直梗着,头一动不动,他自始至终沉默不语,好像那些劝说的人并不存在。
杨小翼希望外公回去,听那些人的话。她认为外公这样是不对的。
不过,那些人走后,外公也不见了。杨小翼以为外公终于回上海去了,松了一口气。妈妈却心神不宁,对外公不告而别忧心忡忡。
第二天,杨小翼刚从学校回家,米艳艳一脸夸张地跑过来告诉她:
“小翼,你不知道吗?你外公出事了,在轮船码头。”
杨小翼很吃惊,问:“他怎么啦?”
“刚才警察来找你妈妈,说你外公在轮船码头的水里淹死了。你妈妈现在赶去轮船码头了。警察说,你外公可能是自杀。”
有很长一段时间,杨小翼不知道如何反应,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竟然对外公的死没有太多的怜惜或不舍,内心反而有一种不知被什么东西伤害了的复杂情感。一直以来,外公的身份是杨小翼内心最虚弱的一环,在新中国,外公这样的人即使把财产捐给了国家,即使成了医界的代表参与政府工作,也还是面目可疑的。那一刻,她觉得那种她一直担心着的暗流终于涌了出来,对她构成巨大的威胁。
要等到多年以后,杨小翼才知道外公自杀的原因。那时候,她阅读了一九四九年以后上海教会改造的材料,外公的相关言论也在其中。当时外公是上海教会的代表人物,一九四九年前后,外公除了忙于医务工作,还在教会组织里任副总干事,负责教会出版物事项。在“三自爱国运动”教育过程中,外公对诸多的问题想不通,存在抵触情绪。通过这些材料,杨小翼对外公当时的处境有所了解。
一九四九年后,天主教被认为天然地同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有联系,教会必须进行适应新意识形态的改造,即所谓的“三自爱国运动”。外公的基本观点是,天主教应该有超然而永恒的位置,政教应该分离,“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
外公来永城,是从“教牧人员学习班”逃出来的。他无法忍受在学习班中那种相互批评、控诉的气氛,他认为这是反天主教义的。耶稣说:“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被论断。”外公认为批评或控诉就是论断人,是在人身上找过错,而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罪。外公还写了一篇叫《顺从人还是顺从神》的文章,认为神造世界说是接受天主教的前提,而除此之外的劳动创世说就是“不信派”。外公的观点在当时被全面围剿。外公的死是因为他的信仰根基被摧毁了,而不是别的原因。新政府对他还是挺礼遇的。
但当时,杨小翼对外公的自杀很不能理解,在走向轮船码头的路上,她的内心甚至怀着一些仇恨。她觉得外公的自杀玷污了她血统的纯正。
她来到码头,外公躺在水泥地上,样子相当骇人。他的双眼睁着,眼珠朝上,好像还在企求他的那个上帝的原谅,好像他还有很多的困惑期待上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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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答。他的身体因为在水中浸泡过,比平时浮肿了很多。杨小翼见了,一阵恶心。赶紧跑到边上呕吐起来。她一边呕吐,一边哭。悲哀就在那一刻降临,非常汹涌。她想起每次坐船去上海,外公总是在轮船码头等着,一脸温情。杨小翼见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扑到他的怀里。在上海的日子,外公虽然非常忙,常常半夜也要出诊,但总是抽出时间带着她去大世界玩。他还带着她参加各种慈善募款活动,他总是慷慨解囊。要是在街头,他会默默对流落在街头的穷人施以钱币。她很清楚外公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妈妈满眼泪光。她非常节制,没有哭出声来。李医生站在她边上,忧虑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