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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件 收获 2009年第4期-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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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空洞的感觉,好像那些日子像空气一样不着痕迹。她受同学、朋友和老师的喜欢,品学兼优。无论是交友,还是在一些欢聚的场合,她总是应付自如。她学会了跳新疆舞,在一次全市的唱歌比赛中,得了一等奖。母亲依旧过着单身生活,像往常一样全心投入到工作之中。 
  转眼到了一九五八年,杨小翼十七岁了。 
  十七岁那年春天。杨小翼和米艳艳还是形影不离的女伴。她经常带米艳艳去刘家玩。那时候,刘世军高中快毕业了,他成绩不是太好,他想高中毕业后参军去。刘世晨变化蛮大的,她变得温和了,对谁都和颜悦色——当然是那种有优越感的和颜悦色。那个毛手毛脚的富有战斗精神的刘世晨随着身体的成长变得收敛了许多。也许是因为米艳艳巴结刘世晨,刘世晨对米艳艳冰释前嫌,态度比以前好了不少。 
  那时候,王香兰女士不但在本市声名大噪,在附近地区乃至全国都有了影响。原因是王香兰带领着她的剧团(剧团已归国有)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题材从过去的才子佳人与帝王将相转向了社会主义火热生活中的普通劳动者,理念上即是每一出戏都贯穿着革命这根红线,并从革命舞蹈、美术、音乐中汲取了许多程式。她的戏剧改良看来是成功的,剧团还受邀去北京演出,王香兰女士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和表扬。本市人民都为艺术家王香兰骄傲。为此刘伯伯——刘云石书记,还专门开了一次表彰大会,嘉奖了王香兰女士。 
  米艳艳一直对刘世军很有好感。自刘世军背着负伤的米艳艳去过医院后,米艳艳经常同杨小翼提起刘世军,并夸赞刘世军长得像刘伯伯,十分耐看。杨小翼对米艳艳的这种情感不以为然,小小年纪就爱啊恨啊,就才子佳人啊,根本就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杨小翼有时候要挖苦米艳艳,嘲笑她是不是爱上刘世军了。米艳艳倒是挺大方,只是笑笑,不否定也不承认,一点也不忸怩。 
  那时候,米艳艳已经是个大美人了,十分惹人注目。和刘世军一样,她的学习成绩一向不太好,她把心思都放在人情世故上了。因为学习成绩不好,米艳艳早就跟着她母亲在学戏了。她的母亲本来不想让米艳艳学的,但因为王香兰从旧社会被喻为下三滥的戏子忽然被捧成人民艺术家,感到现在演员的社会地位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王香兰就十分乐意米艳艳去演戏了。 
  自从撞见母亲和李医生的私情,杨小翼对两性情感在思想上一直很抵触,认为任何两性私情都是不健康的,是和革命格格不入的。可人是多么复杂,杨小翼慢慢觉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矛盾:一方面,她厌恶男女之间过分亲热之举;另一方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盼着这样的情感降临到自己的身上。 
  事实上,这样的情感已经出现在她身边。那段日子,在学校,在回家的路上,或者在某个街角,总是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她。这种注视既让她无所适从又让她由衷快乐。 
  每晚,睡觉前,杨小翼都会想到他。他叫伍思岷。他是刘伯伯司机的儿子,也在干部子弟学校。 
  他一直是个好学生,长相英俊,品学兼优。他曾是学校的国旗手,曾是迎接苏联专家的鲜花少年,学校演讲比赛的常年优胜者。他意志坚定,严于律己,每天晨跑后洗一个冷水澡,以锤炼革命意志,即使在冰天雪地的冬季也不间断。杨小翼觉得这样想象他像是在给他做一份操守鉴定,怪好笑的。可她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词语,她挑不出别的更准确的词语去描述他。总之,他除了骄傲以外,完美无缺。 
  但杨小翼一直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冬天的时候,母亲从上海出差回来,她给伍师傅带了一双帆布手套。母亲坐过伍师傅开的那辆吉普车,吉普车的车窗漏风,坐在里面非常寒冷,母亲就想着给伍师傅买一双手套御寒。母亲让杨小翼送过去。“好让他早点保暖,大冬天的,我看他的手上都生冻疮了。”母亲说。 
  奉母亲之命,杨小翼带着手套向伍师傅家走去。天确实很冷,那天西北风很大,吹在脸上,像无数的针头在脸上划过,肌肤有一种开裂似的疼痛。 
  伍师傅家住在一幢老式旧宅子里。这建筑里面住着三户人家,都是部队干部。一个向阳的小院子是共用的。杨小翼看到吉普车停在院子外的道路上,猜想伍师傅应该在家里。那天,院子的门虚掩着,杨小翼想也没想,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入。 
  令她尴尬的是,院子里伍思岷正对着一个自来水龙头洗澡,他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她尖叫了一声。他回过头来。看到了她。杨小翼连连说“对不起”,急忙退了出去。这时,她听到伍思岷在里面喊: 
  “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好。” 
  杨小翼站在院子外面,心跳震天动地。她满脑子都是伍思岷的身体。虽然只是一瞥,也不是看得太清楚,可那白晃晃的样子,像魔鬼一样钻进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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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脑子。她原本被西北风吹红的脸变得更加鲜艳。她不好意思等他,几乎是仓皇逃遁。 
  但她刚迈出几步,就听到伍思岷在背后叫她: 
  “杨小翼,你有事吗?” 
  她站住了,缓缓地转过头去。他穿着一件衬衣,头发因为刚洗过很蓬松,眼神炯炯,显得朝气蓬勃。她努力笑了笑,笑得有些僵硬,她说: 
  “我妈从上海带来一双手套,送给你爸爸。” 
  他收下了手套,说了声谢谢。他不像演讲台上那样能说会道,相反有点儿结巴。他红着脸说: 
  “你不坐会儿吗?” 
  “不了,”她说,“米艳艳等着我。” 
  “噢,”他点点头,然后指了指吉普车,说,“我会开车,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她像在害怕什么,倒退着和伍思岷告别了。 
  “再见。” 
  他向她挥挥手。 
  回到家,她老是想他赤裸上身洗澡的场景。他说他会开车。他竟然会开车。他是多么聪明。她还想到自己在他面前的笨拙。她照镜子,回忆当时的表情,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而愚蠢,一点也不大方。她对自己极不满意。 
  伍思岷一如既往地注视着她。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她和伍思岷依旧没有任何接触。她和他的关系像空气一样若有若无。但只要她愿意,她就能从空气星感受到一股暖流在汩汩流淌。她感到既危险又快乐。 
  那时候,杨小翼经常和米艳艳、世军、世晨聚在一起,他们常聊的话题除了革命以外,就是电影、戏剧和小说。多年后,杨小翼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发现革命有着它特有的诗情和爱意。 
  当时最流行的电影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部电影让杨小翼深深着迷,她看了不下十遍,在电影院看,也在市委的小礼堂看。照说这部电影不算是一部纯粹的革命电影。当然有革命,革命对于杨小翼来说从来是重要的,是一个基石。但这部电影里也有腐朽。那是被他们批判的十里洋场的腐朽,上官云珠演的那个角色,胸脯高耸,肌肤裸露,和男人跳贴面舞,和男人打情骂俏。这些场面刺激着青春期的杨小翼。但这腐朽因为笼罩在革命这个大主题中,倒显示出一种绝代风华和柔情万种来。革命和腐朽在此并行不悖。也就是说,在杨小翼的意识里,革命和恋爱开始变得不那么矛盾了,相反因为革命的崇高感,让恋爱变得更富激情,显示出一种动人的诗意。革命和恋爱都需要自我献身。 
  自然而然地,杨小翼和一本书相逢了。当然是一部有着坚强意志的革命者的书,也是一部关于革命者爱的书。这本书真的符合她当时的全部想象和审美愿望。这本书叫《牛虻》。 
  那时候,每个男孩子都希望自己成为亚瑟或牛虻,每个女孩当然希望自己是琼玛。亚瑟们和琼玛们都渴望和自己的爱人在革命中共同成长,历经磨难,然后彼此谅解。这样的想象是激动人心的,这样的想象让杨小翼的肌肤充满了力量,充满了某种毁灭的欲望。感动、叹息、崇敬、无奈、希望,这是她阅读《牛虻》这部书的关键词。她经常和米艳艳、刘世军、刘世晨讨论这本书,书中的人物像是活在现实生活中,成了他们共同的朋友。 
  杨小翼对这部小说的热爱还有隐秘的原因,那就是小说的主人公亚瑟是一个私生子。这让杨小翼对这部小说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她对亚瑟的情感因此变得十分复杂。一方面,她非常理解他的心理,当琼玛的耳光落在亚瑟的脸上,亚瑟因此自杀的时候,她有一种切肤之痛。另一方面,当牛虻折磨蒙太尼里神父时,她不能理解,她觉得牛虻太冷酷了。但杨小翼从来没有同人讲述过这种感受。 
  米艳艳经常给他们唱戏。在刘世军的房间里,他们关上门窗,拉上窗帘,看米艳艳表演。那是米艳艳最高兴的时候,也是最动人的时候。她在昏暗的灯光下演唱时,杨小翼经常会有一种幻觉,米艳艳不再是熟悉的那一个,而是另外一个人,美好,干净,超凡脱俗。杨小翼都有些嫉妒她了。这时有人提议,我们来演《牛虻》。米艳艳当然是最兴奋的一个。这是她最擅长的领域啊。 
  在如何分配角色的时候,他们起了一些争执。刘世军扮亚瑟那是当然的,没有人同他抢这个角色。可是三个女孩子谁都想演琼玛,嚷得最凶的是刘世晨,非演琼玛不可。刘世军反对,他说,你演琼玛,我会笑死,还怎么演?世晨就不高兴了。米艳艳没表态,不过她的姿态是琼玛非她莫属。刘世军看着杨小翼,眼睛亮亮的,他说,你来演琼玛吧。米艳艳脸暗了一下,走开了。她站在一边,念琼玛的台词。杨小翼想了想说。琼玛的戏份多,让米艳艳演吧。 
  因角色的需要,杨小翼和世晨女扮男装,杨小翼演了蒙太尼里神父,世晨演革命者波拉。当蒙太尼里不出场时,杨小翼还得演牛虻的情人,那个吉普赛女郎绮达。刘世军的演技非常糟,当他面对绮达和琼玛时,他经常搞不清状况。米艳艳嘲笑他,你对绮达太好了,牛虻不爱绮达的。或者说,你把琼玛冷落了,牛虻不会这样对待琼玛的。倒是世晨放得非常开,把波拉演得有声有色,锋芒盖过了刘世军。 
  其实杨小翼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这个游戏。她想着另外一些事情:如果伍思岷来演牛虻会是什么样子,一定比刘世军要出色得多。 
  那几天刘世军的目光非常明亮。当他伏在琼玛的怀里,和琼玛告别的时候,他投向杨小翼的目光充满了喜悦(那不是牛虻的目光,牛虻的目光应该是忧伤而复杂的)。有一天,在演戏的时候,刘世军突然在杨小翼脸上亲了一下,刘世军轻轻地在她耳边说:“小翼,我喜欢你。”杨小翼当即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但刘世军很严肃,眼中充满了既受伤又盼望的表情。她的心沉了一下,她敏感地意识到刘世军对她有了超乎兄妹的情感。她非常惊奇刘世军会有这种想法,她一直把他当成兄长的。她假装不懂,但心里面却是高兴的。 
  “杨小翼,你在笑什么?”米艳艳敏感地问,“刘世军对你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世军说你很漂亮。”杨小翼笑着说。 
  刘世军狠狠地白了杨小翼一眼。但米艳艳非常高兴,她突然做小女人状,用拳头打杨小翼的胸脯——好像她就是刘世军。 
  这样排演是令人愉快的。他们在黑暗中,想象着风云变幻的革命,想象着自己是革命的主角,想象着一个新的世界有待他们去创造,他们的革命豪情就澎湃起来。 
  那年夏季,杨小翼突然收到一封信。信是寄到班上的,是刘世晨送过来的。刘世晨大老远就在喊:“杨小翼,你的信。”她很奇怪,怎么会有她的信。她想到会不会是伍思岷写的,又不敢相信真的是他。他是那么骄傲,他好像不会给我写信的。刘世晨把信砸在杨小翼的课桌上,脸上挂着好像识破了某个罪恶勾当的不以为然的表情,然后转身走了。 
  那信一动不动地躺在课桌上。杨小翼一时有点儿乱,不知如何反应。那信封上确实写着她的名字,但寄信人的地址栏上只写了暧昧的“内详”两个字。上面的字迹杨小翼很熟悉,是伍思岷的。伍思岷经常在学校的黑板报上抄写新闻或文章(像高尔基的《海燕》之类),杨小翼熟识他的字迹。她意识到那个让她既向往又害怕的事情终于走近了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她差点儿眩晕过去。她迅速把信收起来,藏在口袋里。那一节课,她什么也没昕进去,放在口袋里的信像一枚定时炸弹,让她坐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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