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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张志伯一行望着大路而行,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不觉已抵都城。因是内戚,不敢停留,即时到部销差。该部立即入奏。帝见朱某某已到,即时宣进宫来。朱某某俯伏榻前叩安伏罪。帝赐平身,敕令开锁,召至面前谓曰:“朕年老病重,势将不起。念先皇创业艰难,不敢稍托非人,故特召卿来京,托以后事。卿体念朕意,务以爱民省敛为首务,则社稷自安,朕亦无憾矣。”朱某某叩首奏道:“臣乃外职,无才无德,焉敢妄居大位?况陛下现有诸王在藩者,不下十余人,岂无一二贤能堪以继绍大统者?臣不敢奉诏,惟陛下谅之。臣实不胜幸望之至!”帝曰:“凡为君者,总天下之权,群黎共戴,须当择有德者继之,不论亲疏。朕意已决,卿勿再辞。不必多奏,朕甚厌闻。”朱某某不敢再奏,只得奉诏。帝令内侍领朱某某到昭阳恭调国母,随令左丞相草禅位吉诏,以朱某某为太子,继绍大统。这诏书一出,朝中文武谁敢异议?择于本年八月初三日庚午,帝亲以玉玺授朱某某。朱某某拜受恩命讫,然后升殿受诸臣朝贺,山呼万岁。却不敢改建年号,以正德尚在故也。帝闻知,遂亲书“嘉靖元年”四字,令人授朱某某。
朱某某接着,当天祷告,先谢了恩命,然后将“嘉靖元年”
四字,颁发天下,遂尊朱某某为嘉靖皇帝,尊正德为太上皇帝,尊皇后为国母皇太后。册妻为皇后,掌昭阳正院。升唐元直为文华殿大学士,董芳源为华盖殿大学士。其余文武官员,皆加一级。所有正德爷行事的律例,一一遵依,概不改易厘毫,所以臣民悦服。开张志伯为步军总督都指挥。随即发诏,颁报各省藩王。
未几,正德病情加重,召嘉靖至榻前遗嘱后事。是夜三更,崩于宫中。嘉靖大哭,几次晕去复苏,如丧考妣,即传左右丞相入宫,共议丧事,发哀诏颁行天下。帝哀毁过度,几已染病。
皇太后转以为忧,时以温旨慰之。百日小祥,帝奉正德灵柩葬于敬陵,小心侍奉太后。太后大喜,特赐恩旨,令帝追尊父母为皇帝后,帝再三辞谢。太后曰:“父母养子者,原以子贵而身荣,而人子亦藉以报父母也。今你尊为天子,岂可令先父母漠漠无荣耶?你其凛遵,即举大典,无负至意可也。”帝遂命六部九卿拟议。六部议得太后现在,不宜加尊太字,宜以皇帝皇后尊之。帝允议,遂尊父为孝昭皇帝,尊母为孝昭皇后,大祥后举行大典。直省乡榜,加中七名,中省加五名,小省三名。
这恩旨一下,天下各省遵行。
时海瑞亦已服阕,闻得有这个恩典,即对妻子说知,打点赴省入场。张氏道:“妾愿君掇功名回归告墓,少报公婆劬劳之恩,则妾幸甚矣!”海瑞道:“深荷娘子维持家计,使我无内顾之忧。此去倘得侥幸,即当早回,以报娘子也。”遂约了几个朋友,同伙前往。海瑞此际已收拾一切,遂择吉起程。那乡中亲友相助的程仪资斧,共有一百余两。海瑞就留下五十两在家,余者尽藏于书箱之内。次日告祭了祖宗,又到爹娘墓祭毕,方与诸友起程。张氏叮咛相送出城,方才分别。
是夜海瑞与诸友宿于店中。其时有偷儿王安、张雄二人,惯在店中偷劫客人财物。因知海瑞有盘费银两,遂随到店中,亦宿在这店内。是夜三更以后,二人便来动手。海瑞此际却不曾合眼。只听房门响处,知是有贼来到,遂起身坐在床上,以观其事。少顷,房门开了,二人潜步而入,若听床上。海瑞故意作呼呼鼻息之声,见一人以手指着帐内作喜状,旋以手指皮箱。那人在身上取了一把钥匙,便来开锁。须臾,将箱内的衣服并银子拿了一空。正待要走,被那海瑞跳下床来,以身蔽着房门。二人惊慌无措,便欲夺门而走。
原来海瑞虽是一个儒生,不知身上倒甚有力量。以手撑着两扇房门,二人再不能扳扯得动。二贼惊惶无地,谅难得脱,只得将衣服银两放下,跪在地上叩头哀恳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致有冒犯,实缘贫困所逼。今望相公宽宥,下次再不敢如此。”海瑞大笑道:“天下事尽可谋生,何以作贼?触犯王章,身名俱丧。二君今晚幸是遇我,倘若遇着别人,只怕君等被拴矣!我看你二人年力尚壮,何事不可作为,即食力佣工,亦可资生。一旦甘心做贼,我诚为君等耻之!也罢,你等既已知悔,我亦不苛求,且放你去罢。”遂走到床前,让二人出去。
二贼自思:“哪里有这等好人?我们要问他一个名姓,日后亦好报答与他。”遂复走回海瑞床前,叩了几个头谢道:“小人不合偷窃相公银两衣服,被相公拿住,以为万死不赎。今蒙相公如此大义,释放我等,正所谓恩同再造,德被二天。小人等虽系窃贼,亦晓得知恩报恩的,敢恳相公明示尊姓大名,俾得小人等日后衔结。”
海瑞道:“我姓海名瑞,乃琼山县人氏,现在睦贤乡内居住。亦不望你等报答,但愿你们改邪归正,便似报答我一般。
请问壮士高姓尊名?”那王安道:“小人姓王名安,他名张雄,二人都是绿林中朋友。只因家贫,无可谋生,不得已而为此事。
如今蒙海相公这番恩典教训,我们自愿改邪归正,再不做贼了。”海瑞喜道:“你等既愿改邪归正,但是无资可做营生。我当稍有相助。”随将银包解开,每人赏他一锭五两重纹银,道:“你们且拿去做个小营生,觅个糊口之计罢。”
二人看见他如此慷慨,那里肯受,谢了说道:“蒙海相公释放,已自感激了,还敢受赐么?银子是决不敢受的。如今小人们既不做贼,无处安身,情愿随海相公做个家人,执鞭随镫,也是好的。不知相公肯赐收录否?”海瑞连说:“不敢,君等皆有为之士,岂可屈于我下。还是拿了银子去找些生计糊口的是。”王安道:“小人们见了相公如此大义慷慨,那里舍得,必要求相公收录。”说罢,跪在地下,不住的叩头,哀哀求恳。
海瑞见他们如此恳切,乃扶起道:“你等既欲相随我,但我乃是一个穷秀才,如今要到省城赴科,只恐你们受不得这些苦楚呢?”二人齐道:“但得相公肯赐收录,小人等现有米饭,还可自行预备,不须相公忧虑。”海瑞道:“这个却不能用你的。既然如此,就要听我的话,方才可以相随,不然不敢为伴了。”二人道:“相公有甚的吩咐,小人们无有不依的。求相公教诲就是。”
海瑞道:“一不许你等盗劫他人银钱衣物,二不许贪婪,三不许饮酒滋事,四不许管人闲事,五不许赌博。兼之,朝夕俱要在我身旁,凡事俱要公道,不得一毫徇私。此数者,稍有一件不从,我亦不敢奉屈了。”二人齐声应诺道:“相公吩咐,怎敢妄为?无不凛遵的!”海瑞即改张雄为海雄,改王安为海安。二人此后就改邪归正,甘心服役。次日海瑞便将二人之事,对众友说知,无不服其大义正气,能化偷儿之顽梗。正是:只因正气人钦服,真顽到此亦生灵。
毕竟海瑞这回赴考,可能得中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奸人际会风云
却说海瑞收了海安、海雄二人,会同诸友,渡过重洋,望着雷州进发,并去探望岳母张夫人并张国璧。数载重逢,诉不尽契阔的话。张夫人备了一席丰盛酒筵,一则与女婿接风,二则与女婿润笔,席中备极亲情。夫人道:“姑爷,我看你这回面上光彩,今科必定高中的。”海瑞道:“叨藉岳母福庇,倘若侥幸博得一榜归来,亦稍酬令嫒一番酸楚矣。”夫人道:“小女三从不谙,四德未闻,幸配君子,正如蒹葭得倚玉树,何幸如之!”海瑞道:“不是这等说。小婿家徒四壁,令嫒自到寒门,躬操井臼,备尝艰苦,小婿甚属过意不去。倘叨福庇,此去若得榜上有名,方不负她呢!”二人席上叙说衷肠,是夜尽欢而散,就在张家下榻。
次日,国璧又来相请过去。酒至半酣,国璧笑道:“我老矣,恐不复见妹丈飞腾云霄也。”海瑞慰之曰:“尊舅不必过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岂人所能逆料?”相与痛饮。次日张夫人送了十两程仪,复招往作饯。国璧亦有盘费相赠。海瑞告别,即与诸友起身,望着高州进发而去。
舟车并用,不止一日,已抵羊城,觅寓住下。考遗才,却幸高列,在寓所静候主考到来。是年乃是江南胡瑛为正主考,江西彭竹眉是副主考,二人都是两榜出身,大有名望的。这胡瑛现任太常寺卿,帝甚重其为人,故特放此考差。彭竹眉原是部属,亦为帝所素知。二人衔了恩命,即日就道。八月初二日,已抵省垣,有司迎入公署。至初六日,一同监临提调各官入闱。
初八日,海瑞与诸友点名进院。三篇文艺,珠玉琳琅,二场经论,三场对策,无不切中时弊,大为房师叹赏,故得首荐。至揭晓日,海瑞名字列于榜上第二十五名。此时报录的纷纷来报,喜煞了海安、海雄二人。那些同来的朋友,没一个中的。是年庚午科,琼属就是中了海瑞一人,诸友皆来称贺。到了会宴之日,海瑞随同诸年友诣巡抚衙门,簪花谢圣,好不闹热。
过了几日,海瑞就要回家。或止之曰:“兄不日就要领咨入京会试。今又远返,岂不是耽延时日?不若莫归,打发家人回府报喜就是。”海瑞道:“不然,古人云:‘富贵不还乡,如衣绣夜行。”今我虽不是甚的身荣,然既侥幸得中。必要亲自谒墓,少展孝意。况拙荆在家切望,岂可因往返之劳,致父母之墓不谒?拙荆倚门,不能睹丈夫新贵之荣颜耶?我决不忍为此。”闻者无不敬服。海瑞拜谢过了房师,并会过诸同年,即与诸友同伴回琼,一路上好不欢喜,所喜得有以报命于岳母并张国璧也。
非止一日,来到雷州。海瑞便要到岳家去拜谒,恐诸友因此耽搁,便令海安持书随诸友回家报知。自与海雄来到张府拜谒岳母。夫人看见女婿得中,喜得手舞足蹈,自不必说。即命家人备酒称贺。海瑞道:“还有舅兄处,亦要走走。”夫人听了,叹口气道:“国璧前月死了,至今停丧在家,犹未出殡。”
海瑞听了,不觉放声大哭道:“惜哉舅兄!痛哉舅兄!”连酒都不吃,直望着张府而来,直至灵前,哭倒在地。
原来张公无子,只有嫡侄张遂承嗣。此际海瑞哭了又哭,直至张遂来劝,再三慰止。海瑞道:“始以赴场之日,与公叙话,斯时尊大人即惧会死;我犹以正理慰之,不虞今日果死矣!回忆昔日之言,真乃今日之谶也。不料转瞬之间即成隔世之悲,不见故人,徒增双泪。”说罢又哭,乃取笔墨亲题一律以唁之。
张遂看了,不禁泣下。少顷,张夫人着人来请回去饮酒,就请张元来相陪。海瑞心切国璧,是日酒席之间,不能尽欢。
次日,海瑞即欲回琼。张夫人道:“贤婿路上劳顿,昨又过舍侄那边,哀毁太过,暂且息两天,然后回去不迟,老身还有话说。”海瑞道:“小婿住便住下,只是夫人有话,即请见教。”夫人道:“今喜贤婿高中乡魁,即当赴试春闱。但此去经年累月,小女无人照拂。老身意欲接了小女回来住着,待等贤婿高中,再做道理。一则贤婿心无内顾之忧,二者小女亦有老身照管,你道好么?”海瑞自思:“果是自己去了,家中无管理之人。夫人此话,诚为爱我者也。”遂拜谢道:“小婿屡承岳母提挈,今幸侥幸,怎奈又以妻子带累府上,小婿于心何安?”
夫人道:“自家儿女,说什么带累二字?”海瑞再三称谢,住了两天,便拜辞而去。
不一日,已到家门。张氏听得丈夫回来,喜不可言,即时相迎。入到中堂,先与丈夫相贺,然后对拜了四拜。海瑞又对着张氏拜了两拜,道:“仆若不得夫人内助,何能用心读书,致有今日?”张氏道:“操持井臼,乃是妾身本分,老爷何必如此说话,折煞妾身也。”海雄也上来参见了,海瑞便将他二人之事,对张氏说知。张氏道:“改邪归正,便是好人,可嘉可尚。”安、雄二人谢了。随有各戚友牵羊担酒,临门称贺。
海瑞足足忙了三四日,方才清净了些。随将岳母之意,对妻子说知。张氏自无不允的。夫妻二人,把家中各项托与亲邻看守,一同来到张家。母女相逢,喜不必说。更可喜者,张氏昔日之同伴姊妹,相别数载,今一旦归来,人人都称她做奶奶,其乐可知。
过了两日,夫人便将银子一百两相助海瑞上京使用,即便催促起程。海瑞收拾了行李,带领海安、海雄,一路望着省城而来,一路念着夫人恩惠不置。
到了省城,已是十一月时候。海瑞急便即时具呈到藩司处,领那进京水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