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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又朝他吆喝,将他的手臂抓得更紧,希尔伯特终于痛得叫了起来。这位阿拉伯人仍不松手。希尔伯特用另一只手掏出钱包。这个阿拉伯人笑了。希尔伯特看到在他的上方有几个男人正在把已被砍去头颅的躯体抬走。他付了一笔钱以后,这个阿拉伯人终于放了他。
或许在小巷里又过了一个钟点。杰汉已经退至小巷的最深处,蜷腿坐在一个潮湿的角落,头靠在凹凸不平的砖墙上。她在心底自语,如果她能睡着,夜就会过得更快;但是她不愿睡着,倘若瞌睡虫向她袭来,她定会与之抗争。要是她悄然入睡,醒来时已日高三竿,她的厄运连同她的机会全都早已消失,那又会怎么样?那弯蛾眉月,她唯一的伴侣,已弃她而去;她仰望星座中的一簇簇星星,这簇簇星星她非常熟识,可是现在星光已是那么耀眼,无法分辨出单个的星星。与那些认为反之即正确的人的观点比较,这显得何等格格不入。她叹着气;她不是善于思考的人,深思熟虑对她也不适宜。她判定,这些想法肯定不够深思熟虑;她实在困乏得精神恍惚。慢慢地她的头向前垂下。她的双臂交叉搁在膝盖上,头枕在臂弯处。大半夜已过去,街上一片寂静。离拂晓可能只有三个多小时了……
不久,施劳丁格的波力学证实与汉森伯格的矩阵力学相同。这不但是对这两个人的工作的肯定,也是对整个量子物理学界的肯定。施劳丁格的过分简单的电子波纹图景终于被摒弃了,然而他的数学法则却没有受到诘难。杰汉记得,施劳丁格曾预言他可能将非采取那一步骤不可。
杰汉最后回到了哥廷根,也回到了汉森伯格的身边。他已“宽恕了她的任性”。他兴高采烈地欢迎她,一方面这是出自他对她的真情,另一方面因为他有许多工作要做。他刚刚正式提出一个原则,后来被称之为汉森伯格不确定原则。这首次显示,公正的观察家不得不在次原子的粒子世界中起到至关紧要的、积极的作用。杰汉很快就领会了汉森伯格的概念。其他一些科学家们觉得汉森伯格是在对他们狭小的实验范围以及他们的观察质量吹毛求疵。其实他的概念比那更深刻。汉森伯格的意思是,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能希望在同时了解一个电子的位置和能量。他永远摧毁了无偏见的观察家们的假设。
“观察就是捣乱,”汉森伯格说,“牛顿绝对不会喜欢这样的概念。”
“爱因斯坦就在现在还不喜欢这个概念,”杰汉说。
“我真希望他每次作出那种酸溜溜的‘上帝不与宇宙玩掷骰子游戏’。的话语时,我都作了记录。”
“那就是他对待‘概率波’的态度。电子的轨迹你不看就无法知道;但是一旦你看了,你就会改变信息。”
“所以上帝可能不跟宇宙玩掷骰子游戏,”汉森伯格说。他玩的是二十一点牌,如果他的衣袖里没有一张多余的王牌,他将制作一张——先制衣袖,再做王牌。他将普通的二十一点在手中颠来倒去,得出比统计学许可的更多点数。等一会儿,杰汉!我不是在亵渎神灵。我不是说上帝在欺诈。还是这么说吧,他发明了游戏规则,他继续在发明规则;这就使他远比可怜的物理学家和他们的肤浅的理解优越得多。我们如同村夫,正在观看某人的玩牌魔术,这个人可能是天才,或许是骗子。”
杰汉在沉思这一暗喻,“在索尔维会议上,玻尔介绍了他的互补性观点,即,在未发现前,电子是一种波的作用,后来波的作用消逝到一个点时,你就知道粒子在哪里。接下来就是一个粒子。爱因斯坦也不喜欢那种观点。”
“那是上帝的玩牌把戏,”汉森伯格说,耸了耸肩。
“嗯,崇高的古兰经说,‘他们对汝之暴饮和碰运气之游戏提出质疑。说:二者皆罪过,与人少裨益;然二者之过远胜于益。”
“那就忘了骰子和牌吧,”汉森伯格说,微微一笑,“安拉跟我们玩什么样的游戏会最合适?”
“物理,”杰汉说,汉森伯格哈哈笑了起来。
“汝可曾知悉安拉神圣地规定不准夺人之命?”
“知道,哦英明的人。”
“汝更知安拉对违背此法律者之罚规?”
“是的,我知道。”
“唔,我的女儿,告诉我们汝何以将此可怜之孩童杀死。”
杰汉将沾满鲜血的刀子扔在石块铺成的小巷上。刀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噪音,随即滚到尸体的一只脚旁,在那里停住不动。“我正在庆祝开斋节,”她说,“这男孩跟住我,我怕了。他做了一些下流的姿势,讲了一些骇人听闻的话。我急忙跑开,可是他紧追不舍。他抓住我的双肩,把我逼在墙上。我想挣脱,却动弹不得。他见我害怕却哄笑不止,。还揍了我许多下。他把我拖过一条最窄的街道,那里很少有人来往;后来就把我拖至这个肮脏的地方。他告诉我,他要奸污我,随后就用污言秽语向我叙说如何如何。说时迟,那时快,我拔出父亲的短刀向他刺去。那晚我是在对他的企图和对我自己所干的事的惊恐不安中度过的,我已向安拉祈求宽恕。”
阿訇将一只颤动的手按在她的脸颊上,“安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宽恕。哦我的女儿,恕吾偕汝返归汝家,抚慰汝父母之不安。”
杰汉在阿訇的脚下跪倒,“万分感谢安拉,”她低声地说。
“赞美安拉,”阿訇、警官和卡迪齐声说。
十余年后,杰汉有了自己的女儿,她给她们讲这件事。但是在那些后期岁月中,孩子们听不进他们父母的告诫,因而杰汉和她丈夫的儿子和女儿们干了许多傻事。
杰汉等啊等,黎明已悄悄地照亮了小巷的路面。她昏昏欲睡又饥肠辘辘,但是她仍站了起来,蹒跚地走了几步。她的肌肉在抽搐,她感觉得出她的心好像在她耳朵里跳动。她把一只手撑在墙上,将身子稳住。她一步步地挪向巷口,悄悄地往外张望。看不到一个人。那男孩既不从左面也不从右边过来。杰汉一直等到有几个人露了面,他们是做新的一天的买卖的。她将刀子再次藏进衣袖,离开小巷。她赶回父亲的屋子。她母亲需要她帮助做早饭。
杰汉现在已四十挂零,她的黑发剪短了,戴着一副制作粗陋的眼镜,她的风韵已被操劳、饮食不良和睡眠不足侵蚀了。她身披一件实验室外衣,手提一块带有夹子的书写板,这些都是她的组成部分,正如她的头衔阿苏菲夫人教授、博士一样。这里已不再是哥廷根;这里是柏林,正在打一场已开始失败的战争。她仍与汉森伯格在一起。他一直在保护她,直到她自己的学术证书可以保护他们自己。那时,纳粹官员不得不给她一个“荣誉”雅利安人的地位,恰如他们对待那些他们需要与之合作的犹太物理学家和数学家。正因为长期来杰汉对汉森伯格忠心耿耿,才使她能长期留驻德国。她对战争几乎漠不关心;这些人不是她自己的人民,也不是英国人、法国人、俄罗斯人或美国人。她的唯一兴趣在于工作,在于改进物理学,在于永无休止地期待新的发展。
因而,德国的炸弹工程的控制权从德国军方手中转移至德意志研究委员会时,她很高兴。在众多首先要做的事情中,第一件事是在柏林的凯尔·威廉物理学院召开一个研究会议。会议将在极端秘密的情况下举行;事先不散发任何预先拟订的议题,这样外国代理人可能无法见到诸如“截面裂变”和“同位素浓缩”这类用语,这些用语会使他们猜测这些物理学家们的长远目标。
同时,德意志研究委员会决定同日为政府高级官员举行第二次会议。会议的意图是,在凯尔·威廉学院会上演讲的科学家们可以用浅显易懂的语言简要地概述他们的工作,使政治和军事要员们对原子武器的进展略有所知。在这些凡夫俗子们的报告以后,物理学家们可以自由组合,用更专业化的术语讨论同样的内容。
汉森伯格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这是1942年,更难得到物质、政治和资金方面的支持。军队想把一切可用的研究资源投入火箭计划;他们争辩说,核子试验没有充分地显示成功的可能。汉森伯格是一位理论物理学家,不是工程师;他可以设法告诉委员会,铀弹的研制必须放慢,必须有条不紊。理论上的每一进展必须经过慎重的检验,而每次实验均费时又费财。然而,德国军政要员关心的只是成果。
一天晚上,杰汉单独耽在德意志研究委员会的行政办公室里,打一份要求对他们的重要的同位素分离技术加以试验的报告。她见到桌上有两叠论文。一叠论文是物理学家们为戈林、希姆莱和其他德国政府部长们准备的一系列提要,这些人没有或只有少许科学背景知识。另一叠上是科学家会议的秘密议程——舒曼教授、博士的“用于制造武器的核物理学”;汉恩教授、博士的。一铀原子裂变”;汉森伯格的“铀裂变能生产的理论基础”,等等。每个参加技术讨论会的人在进入演讲厅后,都分发到一份程序单,并被要求在上面签名。
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杰汉思索了很长时间。她想起了凄惨的童年。她想到了她是怎么到达欧洲的,她后来开始熟悉的人们,她抵这里后的生活。她想到了德国是如何发生变化的,与此同时,她却置身于科学的抽象的堡垒之中,与外部世界无涉。最后她又想到了这一新的德国会就铀炸弹干些什么。她确知她必须如何行事。
她只花了很少时间就把这些科学家们的提要藏进了手提箱。她捡起高度技术性的议程表,将它们——塞进已写好姓名地址的信封,准备送给德意志第三帝国的高级官吏。她已采取措施,决不让任何人接触这些介绍性的讨论摘要。杰汉可以很容易地料想到那些政治和军界领袖们会对这些难以理解的科学论文有何反应——简短而又礼貌地回答说那天他们将不在柏林,或者说他们紧凑的事务安排使他们无法分身前来赴会。
这一切都那么容易。第三帝国的统治者们没有听取报告,他们不知道德国已多么接近制造一颗核弹。从此他们再也没有希望及时制造出~颗这样的炸弹挽救第三帝国——原因是因为这些被调换了的邀请塞进了几只信封。
杰汉从梦中醒来,发觉夜已很深,离阳光普照已为时不远。不久她的焦虑不安就会有结果了。她就会知道这个男孩是否会来到这条小巷或是耽在别的地方。她将会知道他是否会强奸她或者她会鼓起勇气进行自卫。她就会知道她是否会被判有罪或者杀人无辜。她将会被允许瞧一眼与她有关的所有事情的结果。
但是,她那么累,那么饿,那么不自在,她很可能放弃警惕。回家的欲念很强烈。然而她总相信她的幻象是安拉的恩赐,无视这些明白无误的警告可能会触犯他。为了安拉,也为了她自己,她宁愿等候至剩余夜晚的终结。打从昨天傍晚以来,她见到的幻象太多了——比她在~生中的哪一天见到的都多——有的是新的,有的是往昔岁月中曾出现过的。从渺小的人类角度来说,这几乎可以比作赐给先知的“威力之夜”,顺颂安拉的英名及宁静以大安。杰汉随后就发觉那样把自己比作天使是有罪的和亵渎神明的。
她跪下双膝,面向麦加,向安拉念了一段祷文,背颂新近从光辉的古兰经派生而来的一段苏拉,其名日“晨间时光”,对她目前的境况似乎关系特别密切,“‘以宽洪、仁慈的安拉之名。在晨间时光以及最静谧的夜晚,主未曾将汝抛弃,他不恨汝,母庸置疑,后述之时间较前述之时间更符汝之境况,母庸置疑,主将施恩于汝,令汝心满意足。,难道他不识汝系孤儿,因之将汝呵护?难道停未曾见汝正在流荡,为汝指认方向?难道他未曾见汝赤贫如洗,’因而赐汝以财富?是故,因汝之诉说,主赐恩于汝。”,
她做完祈祷,立起身,偎依在墙上。她在奇怪,那段苏拉是否预示她将成为孤儿。她希望安拉理解,她向来都不愿见到父母遭遇任何不幸。只要安拉愿意,杰汉情愿承担任何后果,但是若要父母分担这些后果,那未免不公。她在潮湿、寒冷的空气中哆嗦,双眸凝注天空,察看天空是否已透出一丝光亮。她以为星星已开始隐退。
广场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希尔伯特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广场中央已搭建了一个平台,平台上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握着只能是属于刽子手行刑用的利斧。希尔伯特一阵恶心。他的阿拉伯向导已将挡道的人——推开,一直将希尔伯特带到平台脚下,就让他在那儿站定。他瞧见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蓄胡须的老人引出一位姑娘。人群纷纷闪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