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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到平台脚下,就让他在那儿站定。他瞧见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蓄胡须的老人引出一位姑娘。人群纷纷闪开让他们通过。姑娘看上去十分标致。希尔伯特的目光遇到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仿佛是羚羊的眼睛,”他记得他读到过波斯诗人奥玛开阳的这一描述——又向那未被简朴的衣服掩饰住的苗条身段投以一瞥。她登上台阶时,又径直地朝他瞟了一眼。希尔伯特觉得他的心一阵悸动,浑身猛地一颤。她立即偏转目光。
希尔伯特听到阿拉伯响导的厉声吆喝。这对数学家毫无用处。他在惊恐中看着杰汉跪下,刽子手举起他的办公武器。希尔伯特嚷了起来。他的阿拉伯向导抓紧了这个外来人的手臂,希尔伯特愤怒地斥责这个阿拉伯人,并将他摔向一堆带面纱的妇女。
混乱中,希尔伯特奔上断头台的台阶。阿訇和警官们朝他怒目而视。人群开始大叫大嚷,谴责这个欧洲的卡菲尔异教徒的骚扰和对神明的亵渎。
希尔伯特奔向警察,“必须停止这一切!”他用德语喊道。
他们不懂他的意思,试图将他推离平台。
“住手!”他用英语呼叫。
其中一位警官回答他,“无法停止,”他生硬地说,“这女孩杀了人。她被证明有罪。她无法向死难者的家属赔偿血的代价。因而她非死不可。”
“血的代价!”希尔伯特高声说,“那太野蛮!正因为这个年青姑娘穷,所以你们才要置她于死地?血的代价!我来付你们见他妈的血的代价!多少?”
警察与别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尔后走至阿訇前请示定夺去了。终于,会说英语的警官折了回来。
“四百基亚姆,”他粗鲁地说。
希尔伯特用颤抖的双手取出钱包。他一五一十地将钱数毕,怀着明显的憎恶把钱交给警察。
阿訇用微弱的嗓音向大家发表一个声明。他的话在人群中很快传开,观众们对于破坏他们的晨间娱乐更怒不可遏。
“快带她走,”警官说,“我们无法保护你,人群已义愤填膺。”
希尔伯特点点头。他握住杰汉的细手腕,使劲地拉着她在人群中突围。她用阿拉伯语问他,可是他无法回答。当他在虎视眈眈的人群中奋力夺路时,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挨了不少石块。
希尔伯特在想他到底干了什么,他和这个姑娘能否活着脱离这一清真寺的大院。出于他对年青女人的嗜好——在哥廷根大家都是跟他这么开玩笑的——那是他的全部动机吗?是他无意识地决定拯救她并将她带回德国?抑或是别的更值得颂扬的事迹?他自己觉得很震惊:当他在使自己和这位姑娘免遭凶神恶煞般的人群怒揍时,他只想到他可能将会如何对妻子卡思还有克拉钦——他的情妇——解释这一姑娘。
1957年,杰汉·法提玛·阿苏菲已五十八岁,住在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一个偶然的机会,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曾到此安度晚年,在他1955年去世前,他们俩在他的屋子里度过许多愉快的下午。开始,杰汉想和爱因斯坦讨论量子物理学;她甚至给他讲‘了汉森伯格作出的有关爱因斯坦反对上帝与宇宙玩掷骰子游戏的答案。爱因斯坦对此兴趣不大,从那时起,他们的话题仅限于德国民族社会主义者出现前的那些更美好的日子,对那段日子的回忆更令人留恋。
今天下午,杰汉坐在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大厅里,听一个年青人宣读一篇优秀的论文,那是他的博士论文。他的名字叫休·埃弗雷特,他说的是,量子世界的全部似是而非现象均可有一个解释,这是一种既简单而又奇特的看待这些现象的方法。他的新概念包括了哥本哈根阐释,或许会使那些思路不那么开阔的科学家们可能会提出的种种反驳意见无立足之地。首先他说明,量子力学可以作出预测,倘用实验数据加以检测,这些预测完全正确。量子力学必须连贯、有根有据,那已不再有任何怀疑。麻烦的是,量子理论正开始朝枯燥乏味的替代方向发展。
埃弗雷特的理论是所有替代的折衷。它去掉了施劳丁格的猫咪佯谬,根据他的理论,盒子里的猫仅是量子波的作用而已,既不死也不活,直至观察家去看猫究竟属于何种状态时为止。埃弗雷特显示,猫并不仅仅是怪异的波作用而异。埃弗雷特说,不管选择这个或那个替代物,波的作用不会“崩溃”。他说,观察的过程挑选一种现实,但是另一现实同样存在,就像我们的世界那样“现实”。粒子不会盲目地选择运行路线——在供每个选定物独立存在、新近衍生出来的世界中,它们在任何一条线路上运行。当然,在粒子层面方面,这意味着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数量巨大的分支。
杰汉知道,对这一几乎是先验的思想大多数物理学家只会持冷冰冰的态度。可是她却别有理由急于接纳这一观点。这说明了她的幻象。她窥见了那个对她来说将是“现实的”特定分支,还有那些对另外一些她来说是“现实的”分支,另外一些她都是她自身的复印,生活在无数平行的世界中。现在,她一边在听埃弗雷特的宣读,一边微微含笑。她听到听众中另一个身穿恤衫的年青人说,“威格纳:你能请你的朋友喂养我的猫咪吗?谢谢,施劳丁格。”她觉得那真有趣。
埃弗雷特读完论文,杰汉感到挺舒畅;那不是她感受到的平静,那更像一个人在酝酿已久的答辩完了之后浑身轻松的感觉。杰汉回想起自从布德扬小巷那天黎明至今所经历的曲折和插曲。她又笑了,笑得开心,她深深地吸口气,又吐将出来。她已干了多少事,又有多少事发生在她的身上!那都是些既久长又怪异的生活。唯一尚悬而未决的问题是:她还得用目前非物质的资源设计和构建多少个无法计数的未来?当她坐在那儿时——在某些世界中——杰汉知道种种未来不会受她左右,它们在不断地绵延,无须她本人同意。她不在乎明天何时来到,她在乎的是到来的将是何等模样的明天。
杰汉全都见到了,然而她依然什么也不懂。她想:“中国人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那种目光何等短浅!应该说千次千里的每次之行始于足下。要么每步都不跨。”
别人全离开演讲厅时她依旧在椅子上坐着。继而缓慢地起立,背和膝部都有点儿痛,她迈了一步。她想象无数个杰汉的映像都在和她同时迈步,还有无数个没有。在所有超越时间的世界中,这是跨入将来的又一步。
终于,对此已毫无疑问:天亮了。杰汉用手指触摸父亲的短刀,一阵兴奋。她的头脑中闪烁着奇特的话语。
“汉森不确知不确知伯格原理,”她喃喃自语,已经在向巷口匆匆走去。
她毫无惧意。
(王志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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