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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祺趁她不备,迅速将烟盒抓了过去。
伊人,伊人 /梁晓声
十三
秦岑嗔道:“你就不能忍忍吗?不怕得肺癌呀?”
乔祺说:“不怕。不动脑子的时候我能忍,动脑子的时候忍不了。”
他将那一支烟也吸完了,决定地说:“那些看法是对的,就叫‘伊人酒吧’了,一会儿你可以去登记了。”
秦岑问:“不后悔了?你一后悔,更改起来手续麻烦,跑腿儿的是我。”
乔祺说:“好就是好。还改什么呢?哪位朋友替咱们想出来的?得给人家一笔起名费。”
秦岑又笑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打算给多少?”
结果乔祺对她瞪大了眼睛,那副样子既像刮目相看,又像上了一当。一言已出,悔之莫及。
秦岑走后,乔祺心里不禁犯了一阵嘀咕。他暗问自己:乔祺,乔祺,你这是怎么了呢?明明是自己投的资,工商注册,营业执照什么的,却心甘情愿地任由别人用别人的姓名去办理!倘是亲人,另当别论。可这个女人她不是自己的亲人呀,仅仅是自己凭着感觉就非常信赖的一个女人呀!现在可好,她一提要求,你就答应她占有百分之十的股份了!不答应她不高兴又有什么呢?你怎么就那么在乎她高兴不高兴呢?难道你不知不觉被她逮住了不成?你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了,国内国外,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人你见过的多了,你太犯不着了呀!连酒吧名称也是她起的了,你多丢面子啊!这要是有一天她和你闹翻了脸了,反过来说是她投的资,你只占百分之十的股,甚至说你根本没投一点儿资,你已经花费了的五六十万,不是白白打水漂了吗?那时你又如何跟她理论呢?……
现在,乔祺对秦岑已无任何疑虑了。因为两年来,每个季度,她都会按期向他汇报一次财务情况。一笔笔收支账目,清清楚楚。连哪一天哪一位客人借走了一柄雨伞没还,或失手摔碎了一只酒杯,账目上都有明晰记载。不管真相怎样,她的身份毕竟是“伊人酒吧”的女老板。请客人吃饭,乃分内之事。但每一次都有发票为据。发票背面,她还必以她那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却又极为幼稚的中学女生般的字体,写明请的都是哪方面的谁谁等人。她一次也没用“伊人酒吧”的“公款”请过不相干的人们,账册中一张白条也没有。第一年年底,当她提出将自己的红利也转为股份时,他真的有点儿感到她是一个不可轻视的女人了,同时暗暗责怪自己一直对这个女人的认识太肤浅。那一种责怪中包含着俗话所说的防人之心。
“十万多元啊,你可考虑好了。”
他以研究的目光注视着她,如同将丑话说在前边的人注视着一个孤注一掷而且赌注极大的人。
“当然考虑好了。”
她的话说得不动声色,颇有弦外之音。听来带着这么一重意思——我怎么想的你别多管,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只表态你同意不同意吧!
“手里攥着现钱不更好吗?为什么非要把现钱变成股份呢?”
他忍不住又这么问。
“因为我看好咱们‘伊人酒吧’的前景。”
她的话回答得倒也实在。
“可是,你最清楚,已经没必要再注入一笔投资了啊。”
“所以,你如果同意,那就等于你自愿抽回几股,而我用十多万元补入几股。”
“那你还不如干脆说,你想用十多万元从我的股份中买走几股。”
“像你这么说,不是会搞得咱俩都怪不好意思的嘛!”
她害羞地一笑,脸还微红了一下。仿佛一个孩子的某种狡猾而又实在不高明的心眼,被深谙心术的大人一眼看穿,于是表现出小巫在大巫面前的不好意思。
“你到底图什么呢?股份多点,虽然分红也多,但我每月以奖金的形式再给你开一份钱就是了嘛!咱俩怎么还不好说?你何必的呢?”
她原本是坐在他对面的,一下子起身坐到了他双膝上,一只手臂揽着他脖子,手指玩弄着他耳垂,而用另一只手的中指,刮了他的鼻梁一下。
“你就同意了吧!又不是我白占你什么便宜的事儿。”
伊人,伊人 /梁晓声
十四
那一天是在她贷款买的那一处房子里,那时他和她的关系已经发展到性亲密阶段了。并非她引诱了他关系才变成那样的。公正地说,她从没引诱过他。在他面前,她一向很庄重,言行无懈可击。也许在别的男人们面前,即那些中年和中年以上年龄的男人们面前,她偶尔也会情不自禁地,无伤大雅地近乎本能地稍稍卖弄一下如花如柳的女人的风情;在他面前,在他们发生性亲密行为之前,她却从没那样过。在四十岁以下的男人面前,也从没那样过。在他们眼里,她一向是一个虽然具有亲和力,但又言行谨束,拒绝轻佻的女人。她和他之间的关系的嬗变,起因实不在她,而在他。是他以一个身高一米八的男人的蛮力制伏了她,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当然,后来也是她放弃了反抗,半推半就地顺从了。并且有些正中下怀,求之不得,索性受用起来。毕竟才三十六岁的女人,毕竟是久违性事的女人,不是全没了要求,而是自我抑制着……
关系已然特殊了,不一般了,除了同意,他还能有第二种态度吗?不冲别的,冲那一种特殊了的关系,也说不出不同意的话啊。
于是她的股份占到了百分之二十几。
第二年也就是2003年的上半年,她又用一笔钱买下了六股,于是从下半年开始,她的股份占到百分之三十。后来他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听出,那一笔钱是她仅有的积蓄。
有时候乔祺不由得想——这个女人想要干什么?难道她想要一点儿一点儿的,蚕食般的逐年将“伊人酒吧”的股份全都控制过去吗?每当这么一想时,他心头会掠过一种不安,同时想到了孔老夫子那句话:“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但随即又谴责自己,暗自质问自己,是不是将秦岑想得太计谋多端了。尤其当他们亲爱着时,那一种自我谴责,竟会使他暗觉自己心理太阴暗。压在自己身体下边的,难道不明明是一个温柔缠绵又风情万种,白皙的身体像南方人爱吃的米粉糕一样的女人吗?这样一个令中年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人,也不太会计谋多端啊!唉,唉,管它呢!先做神仙再说。先享受着她再说。即使她真是一个计谋多端的女人,那也要等到她的计谋暴露无遗再与她计较。之前,他想——对于她这个更多的时候着实可爱,并且还有某些可敬之点的女人猜忌多多,作为男人则未免可鄙了点儿。她乃是近十年中惟一与自己发生性亲密关系的女人啊!与她发生那一种关系的时候,他的感觉异常之好。他觉得。她也是。
……
“三十儿”的晚上,雪后的城市分外寂静。仿佛是电影城的一处庞大的假景地,由电影美工师们从一切方面一切拍摄角度,精心营造出了春节到来前几小时的场景要求。之后清场,单等摄制组来。仿佛只有摄制组一干人等届时到来了,各就各位了,灯光亮了,副导演手持话筒大喊“开机!”,场记在摄影机镜头前啪地夹响了一下场记板,寂静才会被打破,气氛才会格外生动起来似的。仿佛连那一场真真实实的大雪都是制景人员不辞辛劳遍布而成的假雪似的。
秦岑离开秦老家往“伊人酒吧”走时,七点多了。由于雪大,直接影响了一些“三十儿”晚上照常营业的饭店、酒楼、酒家的生意。往年的“三十儿”晚上,那些地方的停车场是车满为患的。隔着很宽的马路都能望见里边桌桌围客的情形。时代变了,春节的风俗也变了,舍得破费并且也能消费得起的人家多起来了,许多人家的团圆饭已不在家中吃了。但是今年,预先定了饭局的人们,也差不多都因雪大而取消了订单。
远远近近,竟连一声汽车的鸣笛也听不到。
秦岑边走边想,大约整个“三十儿”夜晚“伊人酒吧”也等不来几位客人了吧?但是她不后悔照常营业的决定。反正如果酒吧不营业,她要是不打算独享清静,便只能和乔祺待在一起。在她那处单身女人的家里,或在他那处单身男人的家里。
一个单身女人和一个单身男人,只要他们没结为夫妻,那么无论谁待在谁那儿,无论他们各自的住处多么舒适,他们都是不能够感觉到那是他们共同的家的。谁去谁那儿,这一点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是分得很清的。有时候,一方可以从另一方那儿拿走任何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秦岑从乔祺那儿拿走了一幅他自己也特别喜欢的油画;而乔祺从那儿拿走了她自己也特别喜欢的一具仿古台灯座,但她在他那儿还是觉得自己是在别人家里,正如他有次对她说:“在你这儿,我怎么总摆脱不了是客人的那一种拘束呢?”
多么奇怪呀,哪怕是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倘在他那儿,在他的床上,她都尽量本能地不使自己口中发出什么声音来,也不好意思说出那时她最想对他说的话。但如果是在自己那儿,她则放纵多了。
难道只有结了婚,男人或女人才算有一个共同的家吗?
秦岑这么想时,已走到了跨街桥的桥头。那想法使她在桥头站住了。
她对自己那想法认真起来。对于再婚这一件事,她内心里是很矛盾的。
刚离婚的一二年,她不打算这辈子再结什么婚了。回忆夫妻生活,她的体会只有索然。尽管在别人们看来,他们曾是挺般配挺好的一对儿,不争不吵平平静静地过了十几年,分明还挺令别人们羡慕的。但她却有一种离婚是求之不得之事的暗自庆幸的感觉。一种终于解除了某种契约的自由之感。如同某些厌倦了公司环境的男女人士,终于盼到了合同期满的一天,于是一去了之。也许在别人们看来,那公司的上班环境还是不错的,她的顶头上司和同事的关系还是融洽的,薪水也还是可观的。但本人就是不想在那儿继续待下去了。并不是因为什么跳槽不跳槽的念头作怪,而纯粹是因为对人生的一种自由状态的渴望。一二年后,她却又想再婚了。那自由的状态虽好,没个人疼没个人爱的情况,对任何一个年龄才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总归是种人生的遗憾。别人也热心地为她介绍了几个男人,她都觉得还不如自己的前夫更适合与自己组成家庭呢。及至和乔祺发生了性方面的亲密关系,她一度认为他才是她理想的丈夫。但那关系的次数一频,她的想法又改变了。她怕真的成了夫妻,那关系反而不如不是夫妻的时候好了。依她想来,未必会比现在这样更好。而不能更好,日久天长,肯定趋于平淡,进而变得相互不复再有什么吸引力可言,就像她和她的前夫结婚几年后的生活那样。既然肯定如此,何必非要结婚?这一种想法一旦在她头脑之中形成,原本并不能百分百肯定之事,按照她的思维逻辑,似乎便成了百分百肯定之事。所以她从没和他谈过结婚这一话题。他也从未和她谈过。在她,并非有意回避,而是从理智上特别排斥。想过几次之后,再就连想都不愿多想一次了。在他,究竟缘何一次也没和她谈过,她就不得而知了。也没打算知道过。
伊人,伊人 /梁晓声
十五
如果就在今晚,自己对他说:“乔祺,我们结婚吧!”那么他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呢?
他最初的反应会是一愣、诧异、惊讶吗?
他会一时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吗?
他会支支吾吾地说“这太突然了,我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让我考虑考虑”吗?
但最终,她确信,他给她的答复必将是——我们究竟又为什么偏不呢?因为他基本上是那么一种人——如果别人对他的要求是正当而又合情合理的,那么他马上会顺从。
2004年的除夕夜,“伊人酒吧”招牌上的雪却是没法儿清除的,覆盖住了霓虹灯管,使它们的光望去若有若无,朦朦胧胧的,给人一种绰约幽秘的印象。酒吧门前的人行道上,已铲出了一段两米多宽的路面。铲起的雪,培在了路面两旁。看得出,用锨什么的轻轻拍过,齐齐整整,汉白玉砌的一般。右边,还堆了一个一米多高的雪人儿,扎着红围巾,意味着是女性。从跨街桥的那一端望过来,眉眼也看得挺分明,不知用什么弄的。秦岑明白,那都是小俊和小婉两个女孩儿的劳动成果。其他女孩都各自探家去了。只小婉和小俊不走,愿意在春节期间为酒吧加几天班,而她们也是秦岑喜欢的女孩儿。她早已承诺要给她们每人发五百元加班费,也算是对她们一年来的好表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