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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时代-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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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他又处于等待之中,紧张地期待一阵愤怒的爆发,或至少是短短一声表示抗议的喊叫。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一个小旅行钟得意似地在她近旁嘀嗒直响,一块木柴烧成两半,升腾起一片火星,寂静的客厅仿佛在忧虑地与阿切尔一起默默地等待着。

  “不错,”她终于嗫嚅道,“我的家人对我就是这样说的。”

  他皱起眉头说:“这并不奇怪——”

  “是我们的家人,”她纠正自己的话说;阿切尔红了脸。“因为你不久就是我的表亲了,”她接着温柔地说。

  “我希望如此。”

  “你接受他们的观点吗?”

  听了这话,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步,两眼茫然地盯住一幅衬着旧红锦缎的画像,然后又犹豫不决地回到她身边。他无法对她说:“是的,假如你丈夫暗示的情况是真的,或者你没有办法驳斥它。”

  他正要开口,她却接着说:“你要说真心话——”

  他低头望着炉火说:“好吧,我说真心话——面对一堆可能——不,肯定——会引起的肮脏闲话,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可我的自由——难道就无所谓了吗?”

  这时,他忽然想到,信中的指责是真的,她确曾想嫁给和她一起犯罪的那个人。假如她真有过那么一个计划,国法是不会容许的。可他该怎么告诉她呢?仅仅由于怀疑她有那种想法,就已使他对她严厉、不耐烦起来。“可你现在不是跟空气一样地自由吗?”他回答说。“谁能碰你一下呢?莱特布赖先生对我说,经济问题已经了断——”

  “噢,是的,”她漠然地说。

  “既然如此,再去招惹有可能无穷无尽的痛苦与不快,这值得吗?想一想那些报纸有多么恶毒!那完全是愚蠢的、狭隘的、不公正的——可谁也无法改变社会呀。”

  “不错,”她默认地说。她的声音那样轻、那样凄凉,突然使他对自己那些冷酷的想法感到懊悔。

  “在这种情况下,个人几乎总是要成为所谓集体利益的牺牲品:人们对维系家庭的任何常规都抱住不放——假如有什么常规,那也就是保护儿童。’他漫无边际地说下去,把跑到嘴边的陈词滥调统统倒出来,极力想掩盖她的沉默似乎已经暴露无遗的丑恶事实。既然她不肯或者不能说出一句澄清事实的话,那么,他的希望就是别让她以为他是想刺探她的秘密。按照老纽约精明老到的习惯,对于不能治愈的伤口,与其冒险揭开,还不如保持原状为好。

  “我的职责是帮助你,使你能像那些最喜爱你的人一样看待这些事情,”他接着说。“像明戈特夫妇、韦兰夫妇、范德卢顿夫妇,你所有的亲戚朋友:假如我不实事求是地向你说明他们是怎样看待这类问题的,那我就是不公平了,不是吗?”他急于打破那令人惊恐的沉默,几乎是在恳求她似地,滔滔不绝地说着。

  她慢声慢气地说:“是的,那会不公平的。”

  炉火已经暗淡,一盏灯咯咯响着请求关照。奥兰斯卡夫人起身把灯头拧上来,又回到炉火旁,但没有重新就坐。

  她继续站在那儿,似乎表示两个人都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于是阿切尔也站了起来。

  “很好;我会照你希望的去做,”她突然说。热血涌上了他的额头,被她突然的投降吓了一跳,他笨拙地抓起她的双手。

  “我——我真的想帮助你,”他说。

  “你是在帮助我。晚安,我的表弟。”

  他俯身将嘴唇放在她的手上,那双手冷冰冰地毫无生气。她把手抽开,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借着门厅暗淡的灯光找到他的外套和礼帽,然后便走进了冬季的夜色中,心中涌出迟到的滔滔话语。

  
  




            




13

  这天晚上华莱剧院十分拥挤。

  上演的剧目是《肖兰》①,戴思·鲍西考尔特担任同名男主角,哈里·蒙塔吉和艾达·戴斯扮演一对情人。这个受人赞赏的英国剧团正处于鼎盛时期,《肖兰》一剧更是场场爆满。顶层楼座观众的热情袒露无遗;在正厅前座和包厢里,人们对陈腐观念与哗众取宠的场面报之一笑能直接把握绝对统一体的“绝对经验”。声称只有诉诸于神秘,他们跟顶层楼座的观众一样欣赏此剧。

  ①美国剧作家D。鲍西考尔特写的戏剧。

  剧中有一个情节对楼上楼下的观众都特别有吸引力。那是哈里·蒙塔古与戴斯小姐告别的伤心场面,两人简短的对话之后,他向她道别,转身要走。站在壁炉近旁、低头望着炉火的女演员穿的开司米连衣裙没有流行的环形物。连衣裙紧贴她高挑的身体,在她的脚部飘垂下来,形成了长长的曲线。她脖颈上围了一条窄窄的黑丝带,丝带的两端垂在背后。

  她的求婚者转身离开她之后,她把两臂支在壁炉台上,低头用双手捂住了脸。他在门口停下来看她,接着又偷偷回来,抓起丝带,吻了一下,离开了屋子,而她却没听见他的动静,也没有改变姿势。帷幕就在静悄悄的分手场面中徐徐降下了。

  阿切尔一直都是为这一特殊的场景去看《肖兰》这个剧的。他觉得,蒙塔古与艾达·戴斯所演的告别这一幕大美了,比他在巴黎看过的克罗塞特与布雷森特的表演、或在伦敦所看的马奇·罗伯逊与肯德尔的表演一点也不逊色。这一场面的含蓄、其无言的悲哀,比那些最著名的戏剧道白更使他感动。

  这天晚上,这一小小的场面由于使他回想起——他不知为什么——他对奥兰斯卡夫人的告别而愈发感人。那是发生在大约一周之前,他们两人经过推心置腹的交谈之后。

  两个场面之间很难找到相似之处,相关人物的容貌也毫无共同点。纽兰·阿切尔不敢妄称自己与那位仪表堂堂、年轻浪漫的英国演员有一点儿相像,而戴斯小姐是位身材高大的红发女子,她那张苍白可爱的丑脸也完全不同于埃伦·奥兰斯卡楚楚动人的颜容。阿切尔与奥兰斯卡夫人更不是在心碎的无言中分手的情人,他们是委托人与律师,经过交谈之后分手,而且交谈又使得律师对委托人的情况产生了最糟糕的印象。那么,两者之间有何相似之处,能使年轻人回想时激动得如此怦然心跳呢?原因似乎在于奥兰斯卡夫人那种神秘的天赋:她能让人联想到日常经验之外种种动人的悲剧性的东西。她几乎从来没说过一句会使他产生这种印象的话;这是她的一种内在气质——不是她神秘的异国背景的投影,便是她身上一种非同寻常的、感人肺腑的内在精神的外化。阿切尔一向倾向于认为,对于人们的命运而言,与逆来顺受的性格倾向相比,机遇与环境所起的作用是很小的。这种倾向他从一开始就在奥兰斯卡夫人身上察觉到了,那位沉静的、几乎是消沉的年轻女子给他的印象恰恰就是那种必定会发生不幸的人,不论她怎样退缩,怎样特意回避。有趣的是她曾经生活在戏剧性非常浓烈的氛围之中,以致使她自己那种引发戏剧性事件的性情却隐而不现了。正是她那种处变不惊的态度使他意识到她曾经受过大风大浪:她现在视为理所当然的那些事物就能说明她曾经反抗过的东西。

  阿切尔离开她的时候深信奥兰斯基伯爵的指责并非没有根据,那个在他妻子过去的生活中扮演“秘书”角色的神秘人物,在帮助她逃亡后大概不会得不到报偿。她逃离的那种环境是不堪忍受的,难以形容、难以置信的。她年纪轻轻,吓坏了,绝望了——还有什么比感激救援者更顺理成章的呢?遗憾的是,在法律与世人的眼中,她的感激却将她置于与她可恶的丈夫同等的地位。阿切尔已经按照他的职责让她明白了这一点,他还让她明白了,心地单纯而又善良的纽约上流社会——她显然对它的仁爱抱了过高的期望——恰恰是一个她休想得到丝毫宽容的地方。

  被迫向她讲明这一事实——而且目睹她决然地加以接受——曾使他感到痛苦不堪。他觉得自已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妒忌与同情引向她一边,仿佛她默认的错误将她置于他的掌握之中,既贬低了她,却又使她让人喜爱。他很高兴她是向他披露了她的秘密,而不是面对莱特布赖先生冷冰冰的盘问,或者家人尴尬的众目睽睽。他紧接着便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向双方保证,她已经放弃了谋求离婚的主意,而她做出这一决定的原因是,她认识到那样做徒劳无益。他们听后感到无限欣慰,便不再谈论她本来可能给他们带来的那些“不愉快”的事。

  “我早就相信纽兰会处理好这件事的,”韦兰太太得意地夸奖她未来的女婿说。而召他密谈的老明戈特太太对他的聪明能干表示热烈祝贺,然后又不耐烦地说:“蠢东西!我亲自告诉过她那纯粹是胡闹。当她有幸做已婚女子与伯爵夫人的时候,却想去冒充老处女埃伦·明戈特!”

  这些事使年轻人想起与奥兰斯卡最后一次谈话的情形历历在目,以致在两位演员分手、幕布徐徐落下时,他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站起来要离开剧院。

  他走的时候,先转向身后面那一侧,结果却发现他思念着的那位夫人正坐在一个包厢里,跟博福特夫妇、劳伦斯·莱弗茨夫妇及另外一两个男人在一起。自从那天晚上分手之后,他还没有单独跟她讲过话,并且一直设法避免和她在一起。然而现在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与此同时,博福特太太也认出了他,并懒懒地做了个邀请的表示;他不进她的包厢是不可能了。

  博福特与莱弗茨为他让出地方,与博福特太太敷衍了几句——她一向喜欢保持优美的神态,而不愿多讲话——他坐在了奥兰斯卡夫人的身后。包厢里除了西勒顿·杰克逊先生别无他人,他正神秘兮兮地小声对博福特太太讲上星期天莱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招待会的事(有人报道说那儿曾经跳舞)。博福特太太面带完美的笑容听他的详尽叙述,她的头摆得角度恰到好处,使正厅前座那边能看到她的侧影。在这种掩护之下,奥兰斯卡夫人转过身来,低声开了口。

  “你认为,”她说,一面朝舞台瞥了一眼,“明天早上他会送她一束黄玫瑰吗?”

  阿切尔脸红了,他的心惊跳了一下。他一共拜访过奥兰斯卡夫人两次,每一次他都给她送去一盒黄玫瑰,每一次都没放名片。她以前从未提及过那些花,他以为她决不会想到送花人是他。现在,她突然夸奖那礼物,且把它与舞台上情意浓浓的告别场面联系起来,不由使他心中充满了激动与快乐。

  “我也正想这件事——为了把这画面随身带走,我正要离开剧院,”他说。

  令他意外的是,她脸上泛起一阵红晕,那红晕来得很不情愿且很忧郁。她低头看着她手套戴得齐齐整整的手上那架珍珠母的观剧望远镜,停了一会儿说:“梅不在的时候你干什么呢?”

  “我专心工作,”他回答说,对这问题有点不悦。

  遵循确立已久的习惯,韦兰一家人上周动身到圣奥古斯丁去了。考虑到韦兰先生有可能发生支气管过敏,他们总是到那儿度过冬末。韦兰先生是个温厚寡言的人,凡事没有主张,却有许多习惯。这些习惯任何人不得干扰,习惯之一就是要求妻子和女儿要永远陪他进行一年一度的南方旅行。保持家庭乐趣的连续不断对他心灵的平静是至关重要的,假如韦兰太太不在身边提醒,他会不知道发刷放在什么地方,不知道怎样往信封上贴邮票。

  由于家庭成员间相敬相爱,还由于韦兰先生是他们偶像崇拜的中心,妻子和梅从来没有让他独身一人去过圣奥古斯丁。他的两个儿子都从事法律工作,冬季不能离开纽约,一贯是在复活节前去与他汇合,然后一起返回。

  阿切尔要想评论梅陪伴父亲的必要性是根本不可能的。明戈特家家庭医生的声誉主要建立在治疗肺炎病方面,而韦兰先生却从未患过此病,因此他坚持去圣奥古斯丁的主张是不可动摇的。本来,梅的订婚消息是打算等她从佛罗里达回来后再宣布的,但提前公布的事实也不能指望韦兰先生改变他的计划。阿切尔倒是乐于加入旅行者的队伍,与未婚妻一起呆上几个星期,晒晒太阳,划划船。但他同样受到风俗习惯的束缚,尽管他职业上任务并不重,可假如他在仲冬季节请求度假,整个明戈特家族会认为他很轻浮。于是他听天由命地接受了梅的出行,并认识到,这种屈从必将成为他婚后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觉察到奥兰斯卡夫人透过低垂的眼帘在看他。“我已经按你希望的——你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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