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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想她应该很快动手做饭。
她什么饭呢?她想到老卢是关中人,爱吃面。干脆做油泼辣子面,他准满意!她尽管几
天几夜没睡好觉,身了困乏,眼睛发黑,但仍然不敢坐下来休息一下,即刻就动手切起了
菜。
切好菜,正准备擀面,卢若华拉着玲玲的手进来了。
她赶忙对他父女俩说:“你们坐一坐,让我给咱擀面,菜已经切好了……”“我和玲玲
在刘主任家已吃过了。你做你自己吃……”卢若华脸沉沉地说,拉着玲玲近了套间。
丽英手里拿着擀面杖,一下子站在了脚地当中。她看见卢若华仍然是恼悻悻的,看来根
本不原谅她。
既然他们已经吃过了,她做这饭还有什么意义!她虽然没吃饭,但哪有什么心思吃饭!
她之所以忙了这一阵,都是为了讨好他的。既然人家不买这帐,还有什么必要大献殷勤呢?
她把擀面杖放在案板上,一刹时手足无措,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局促地坐在床沿上,低下头,抠着手指头。她等着卢若华从里屋出来——看他将怎样数落
她?她在心里敬畏他。这个管着全县大小一二百个学校,并且很受县上领导器重的人,一直
对她的精神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这个当年在高广厚面前敢放嗓子骂人的女人,现在连大气
也不敢出,静悄悄地坐在床边上。
不一会,卢若华迈着慢腾腾的脚步出来了。
她没看她。但她知道他打量了她一眼。
“娃娃的病好了?”她开口问了一句。
“嗯……”她回答。“你知道不知道玲玲也病了?”他的话显然怀着一种恨意。
“兵兵病得厉害,急性肺炎,这两天我没顾上回来……”
“那高广厚干啥去了?”
“他在,娃娃病重,他一个人……”
“那晚上你也不能回来?”
……
卢若华的这句话显然怀有恶意,她觉得不能回答他。
见她不言语,卢若华看来更恼火了,他竟然气愤地喊叫着:“你们两口子光顾你们的娃
娃!”
丽英一下子震惊得抬起了头。她惊讶地看见,她的这个平时文质彬彬的丈夫,此刻脸上
露出一种多么粗俗的表情!
她一下子双手捂住脸,痛哭流涕地从屋子里跑出去了。
她来到院子里,靠在一棵槐树上,伤心地痛哭着。
她哭了半天,突然觉得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知道这是卢若华——这是要和她和好了。
“请你原谅我……因为我爱你,才这样哩……你别哭了,万一来个人,影响……”她听
见他在背后温柔地说着这些话。
但丽英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感到爱宠若惊。
她掏出手绢,揩去脸上的泪痕,也没和卢若华说什么,就一个人转身回到了屋子里。卢
若华也一步一叹息,跟着她回来了。一场风波就这样算平息下来。27刘丽英在卢若华道歉
以后,就又与他和好了。但是,从这以后,蜜月也随之结束了。一些小口角不时出现在饭桌
或者床铺上。也许这才算开始了真正的家庭生活了吧?因为据有人说,真正的夫妻间的生
活,往往是伴着一些小口角的。
可是丽英再不像以前那般活泼或者说有点轻浮了。这个美丽的女人似乎变得庄重起来。
自从兵兵那场病以后,她强烈的意识到了一种母亲的责任。而她现在又无法尽这种责
任,这使她感到非常痛苦。
另一方面,她隐约地,或者说明显地感到,她的新丈夫身上露出来的一些东西,已经使
她感到有点不舒服。
她一下说不清他的这些东西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总之她凭感觉,知道这不是些好东西。
一个能认真思考的人,就不会再是一个轻浮的人。
丽英对她的新生活的热情无疑减退了。反过来对孩子的思念却变得越来越强烈。兵兵的
影子时刻在她眼前晃动着。
她有时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卢若华对她表示的亲热已经有点生硬,而她也再不像过去那
样对他百依百顺。
白天她像应付差事似的去幼儿园上班。晚上回来,也不再经常坐在电视机前,她想起要
给兵兵做一身棉衣——因为冬天就要到了。这件针线活在家里做不太方便,她就晚上拿着去
胖大嫂家串门做。胖大嫂的男人虽然年纪比卢若华大,但他是老卢的下属,在县教育局当文
书。因此这一家人对她很热情。
有一天晚上,就两个女人在灯下做针线活的时候,胖大嫂无意间告诉她,说他男人前几
天回来说,教育局下学期可能要把高广厚调出高庙小学,说要调到离县城最远的一个农村小
学去,说那地方连汽车也不通……
丽英立刻紧张地问:“为什么要调他?”
这个爱多嘴的胖女人犹豫了一下,诡秘地笑了笑,说:“听说你原来的男人和卢局长的
妹子好上了,卢局长得恼火……”
丽英立刻感到头“嗡”地响了一声。
她现在根本顾不了高广厚和卢若琴的长长短短。她首先考虑的是:兵兵将离她越来越远
了!亲爱的儿子将要到一个荒僻的地方去了!那里不通汽车,要要再见他一面就不容易
了……她感到一种生离死别的悲伤!
她即刻告别了胖大嫂,说她要回去烧开水,就匆忙地回家去了。卢若华正伏在桌子上给
一个副县长写什么报告,满屋子烟雾缭绕。她一进门就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把高广厚的工
作调了!”
卢若华在烟雾中抬起头,先惊讶地看了看她,然后沉下脸,问:“谁给你说的?”丽英
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着急地问:“那这是真的?”
“这局里出了特务了!他妈的!放个屁都有人往外传!”卢若华把笔愤怒地掼在桌子
上,站起来,问:“你听谁说的?”
“不管谁说的,我只求求你,别调……主要是我的娃娃,他……”丽英一下子哽咽得说
不下去了。
“你的娃娃?你就记得你的娃娃!”卢若华气愤地吼叫说,“没想到,我的所有一切都
毁到自家人手里了!你是这个样子,人家又传若琴和高广厚长长短短,你看我这人能活不能
活了?”他用手指头揩了一下口角,一屁股又坐在椅子里,愤怒地盯着子上的镜子——镜子
里的那个人,也愤怒地盯着她。
“你看在娃娃的面子上,不要……”丽英哽咽着说。
“那是高广厚的,我管不着!”卢若华已经有点面目狰狞了。丽英看见他这副样子,绝
望地说:“那这就不能变了?非要调不行了?”“不能改变!”他斩钉截铁地说。随后他又
补充了一句:“这是为了大家都好……”
丽英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她想:眼泪是不会打动这个人的。她用手绢揩去脸上的泪迹,
对那个穿一身呢料衣服的人说:“你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
“放肆!”卢若华动第一次听丽英骂他。她竟敢骂地!他一下子站起来,冲她喊:“混
蛋!你给我滚出去!”
丽英看着那张扭歪了的难看的面孔,牙齿痛苦地咬住了嘴唇,接着便转身出去了。刘丽
英和卢若华热火了一个来月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就泡在冰水里了。两个人实际上都对对方产
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情。卢若华不动就破口骂她,那些骂人话若是丽英给外人说了,大
概不会相信这些不堪入耳的词汇是出自尊敬的卢局长的嘴巴。更使她难以忍受的是,正在他
满嘴脏话辱骂她的时候,要是突然来了个县上的领导,他能立即恢复他老成持重、彬彬有
礼、谈吐文雅的风度,和一分钟之前截然成了两个人。对于这种变化的迅速和变化得不露痕
迹,刘丽英简直顾不得厌恶,而是先要吃惊老半天,就像小孩看耍魔未一样。是的,卢若华
在生活中是一个演员。演员演完戏,下了戏台,就变成了常人。可是卢若华时刻都在演戏。
他那真实的面孔用虚伪的油彩精心地掩饰起来,连经常爱坐在前排位置上的领导人也看不出
来,一般人也许更看不清楚了。
可刘丽英现在看清楚了,因为他在他的床上睡了一个多月觉,和他过了这么一段夫妻生
活。
痛苦像毒蛇一般啃啮着她的心。
可怜的女人!她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尽管大家可以指责她的行为,但她归根结底是
为了能寻找一种正当的幸福,她的追求尽管带着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但就她自己来说,她
愿意自己的新夫不仅在社会上体面,而且也是一个正派的人。归根结底,她出身于一个老实
庄稼人的家庭,还没有完全丧失尽一个普通劳动者对人和事物的正常看法。她现在清楚地看
到,卢若华是一个伪君子。
她的胸口像压了一扇磨盘。她想倒灾难这么快就又降临到她的头上。她在心中痛苦地喊
叫说:这是报应!她现在甚至相信天上真有一个神灵,专门来报应人间的善恶。她记起了那
句古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怎么办?再离婚吗?天啊!短短的时间,就离两次婚,她还是个人吗?她想来想去,不
知该怎办。看来只能这样忍气吞声地活下去了。可是,这样生活,还不如去死。她对卢若华
越来越厌恶了,而卢若华也越来越厌恶她,经常骂她混蛋,让她滚蛋。
这天下午,卢若华没事寻事,硬说她在菜里放的盐多了,咸得不能吃,又开始破口大骂
了。她顶了几句,他竟然把饭碗劈面朝她扔来,菜和面条撒了她一身一脸!
她再也不能忍受了,也把碗向那个衣冠楚楚的局长扔了过去。两个人便在房子里打了起
来;玲玲也过来帮着她爸,父女俩把她一直打得滚到床底下……
第二天上午,双方就到法院办了离婚手续——法院办这次离婚案很干脆,连说合双方和
好的老规程也免了。
这件事在本县当代婚姻史上,也要以算一件不大不小的奇闻,因此引起了社会上广泛的
兴趣,各界人士都在纷纷议论。在全城人热心评论这件事的时候,第二次离了婚的刘丽英,
就又回到她乡下的娘家门上了。城关幼儿园的职务随着婚姻的结束,也结束了。这倒不是卢
若华把她免了的,而是刘丽英自己再不去了——因为这个工作是卢若华恩赐给她的,她决不
会继续做这工作了。
她告别了一个贫困的家庭,又告别了一个富裕的家庭;她离开了一个没地位的男人,又
离开了一个有地位的男人。现在她又成了她自己一个人。
他们村舆论的谴责全部是针对她的。高广厚她看不上,大家似乎还能原谅。但她竟然和
县上一个局长也过不到一块,这大概就是她的不是了。她家里人也都把她看成了个丧门星,
兄弟姐妹都恨这个丢脸货,谁也不理她。就连外村一个亲戚家孩子病了,巫婆也断定这是因
为她造的孽而引起的。
年老的父母亲可怜她,让她住在牛圈旁边一个放在牲口草料的小棚里。老两口都急得犯
了病,在土炕上双双躺倒了。
丽英自己也躺在这个潮湿的小草棚里流眼泪。她除了上厕所,几乎白天黑夜不出门,也
很少吃东西。白嫩的脸憔悴了,两只美丽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再也没有了过去那风流迷人
的光彩。她躺在这个不是人住的牲口草料棚里,心酸地回顾着她三十一年的生活历程。生活
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竖在她面前,让她看见了她自己的过去。她几乎认不出来那个她,她是
谁?
这时候,她很自然地想起了过去的家,她的第一个男人。因为那一切对她来说,毕竟是
熟悉的,也是她习惯了的。她想起高广厚怎样热爱她,她怎样折磨他。一种深深的负罪的情
感弥漫了她的心头。她对不起那个老实人。他是一个好人。她突然记起了一本什么书上的调
皮话:“我并不穷,只不过没钱罢了。”啊,这话可并不调皮!这里面意思深着呢!高广厚
和虽然穷,但他是一个善良的、实在的,靠得住的人;而卢若华虽然有钱有权,但心眼子不
对!就是的!连他妹妹也反感他!她一边想东想西,一边流泪。高广厚和兵兵的脸不时在她
眼前闪来闪去。有时候,两张脸重叠在一起……是的,他俩长得多像!怎能不像呢?他是他
的儿子……
可是,想这一切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她现在就是认识到他好,甚至爱他,但她也已经失
去了这种权利。她深深知道,她实际上用她的残忍,整个地撕碎了他的心。那个男人心上的
伤口只能让另外的手去抚合——她的手对那颗心是罪恶的!现在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