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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炕上捶胸嚎啕,或者歇斯底里地发作,多少次想法子寻死。母亲跪在父亲面前,央告他千
万不能寻短见;要他眼看着他们的广厚长大成人。
他就在这样的家境中一天天长大了。
刚强的母亲不让他劳动,发誓要供他上学,叫他成为高家祖宗几代第一个先生。几乎一
直在饥饿的情况下,他用最勤奋的劲头读书,在一九六六年初中毕业了。为了早一点参加工
作,养活父母,他不上高中,报考了中专,以优异的成绩被省航空机械学校录取。他把录取
通知书拿回家后,不识字的父亲把这张亲爱的小纸片,举到灯下,不知看了多少遍。一家三
口人都乐得合不拢嘴巴。十几年不能下炕的父亲几乎高兴得要站起来了。
可是,命运最爱捉弄不幸的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切都不算了。录取通知书成
了一钱不值的废纸。
学校乱了。社会乱了。武斗的枪炮声把城市和乡村都变成了恐怖的战场。他只好垂头丧
气回了家。他胆小,没勇气去参加你死我活的斗争。他并不为此而过分地难过。不论怎样
说,他终于长大了。他可以在土地上开始用力气来扛起沉重的家庭负担,父母亲都已经年迈
了,可怜的母亲在土地上挣扎不动了。
不久以后,父亲去世了。他是一个孝子,借了一河滩帐债,按乡俗隆重地举行了葬礼。
他再不让母亲去下地。他像一个成熟的庄稼人那样,开始了土地上的辛劳。
像牛一样,一干就是十来年,几乎本村的人都忘了他还是个中学毕业生。直到他的一个
同学在公社当了副主任,才发现他还在农村。念老同学之情,把他推荐到了地区师范学校。
在地区师范,他立刻成为他那一级学得最好的学生。毕业时,学校要他留校教书。但他拒绝
了,他要回来孝敬母亲。
就这样,他来到离家只有十来里路的高庙小学当了教师。他爱这个事业,他爱他的学生
娃们;他不幸的童年生活使他有一种强烈的责任心,想把这些农村娃娃都培养成优秀的人。
婚姻在二十七岁时才被提到日程上。不是他要做“晚婚模范”,而是他在这方面有自卑
感,由于他的寒酸,由于他的郁闷的性格,没有多少女孩子垂青他。他也曾暗暗爱过一两个
姑娘。但他知道她们对他来说,都是云雾中的仙女,可想而不可及。直到那年秋天,别人把
丽英介绍给他,他才第一次和女人谈恋爱。丽英的漂亮在他看来简直是仙女下了凡;她的光
彩晃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觉得能和这样一个女人生活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听人
说,丽英原来想找个体面的“公家人”,但她没工作,又是农村户口,找不到合适的,最后
只好“屈驾”了,看上了他这个“不太体面”的公家人。
高广厚尽管知道是这样,但他在内心里发疯似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在婚后的生活中,尽
管在一般人看来,那个女人给他的温暖太少了,但他已经心满意足。不管怎样,他已经有了
妻子,而且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妻子啊!
尤其是生下兵兵后,他觉得他幸福极了。他不仅有了妻子,而且有了儿子,而且是一个
多么漂亮的儿子啊!
平时丽英怎样对他不好,他都在心里热烈地爱着她。她就是他的天——不管是刮黄风还
是下冰雹,他都愿意生活在这天下!就说现在吧,这个女人已经离开了他,将要跟另一个男
人去了,他仍然在内心里对她保持着一种痛苦的恋情,他恨她,又不忍恨下去——这实在没
有办法。人们啊,不要责怪他吧!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看起来近似于
没出息的东西。也许这不应该说成是高广厚的缺点,而恰恰说明这个人有一颗多么赤诚的
心!
正因为如此,高广厚此刻的痛苦是剧烈的。只不过他是一个性格内涵很深的人,把所有
的苦水都咽在肚子里,尽量不让翻腾出来。丽英给他精神上留下了巨大的空虚。他已经习惯
于她的骂骂咧咧;习惯于在她制造的那种紧张空气中生活。
现在这一切嗄然而止。
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可以忍受失去妻子的痛苦,但他受不了兵兵失去母亲的痛苦。可怜
的孩子,他太小了!他又太敏感了!他那可爱的大眼睛似乎已经看出了这世界有某种不幸降
临在他的头上。她在有个卢若琴!她像数九寒天的火炉子给父子俩带来了一些温暖。他觉得
她就像宗教神话中上帝所派来的天使。高广厚一想起卢若琴对待他父子俩的好心,就想哭鼻
子。这个操着外路口音的女娃娃,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
生活往往是不平衡的,它常常让人丧失一些最宝贵的支撑。但生活又往往是平衡的——
当人们失去了一些东西后,说不定又有新的东西从另外的地方给予弥补。8卢若琴不幸,高
广厚不幸,实际上,最不幸的是小兵兵。
四岁,这是一个最需要母亲爱抚的年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谁的爱也代替不了母爱。
从这一点来说,丽英是有罪过的。她追求自己的幸福可以无所顾忌,但她对孩子的这种
狠心态度是不能令人容忍的。
兵兵越来越明白,他的妈妈再也不来爱他了。
但他又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妈妈了。他整天问高广厚要妈妈,似乎妈妈被爸爸藏到什么地
方去了。他急得用手揪高广厚的头发;恨得用两排白白的小牙齿咬高广厚的手,像小狗一样
呜呜直叫。高广厚只好哭丧着脸乖哄他,说妈妈晚上就回来呀。
开始的时候,孩子相信这是真的。
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这小东西就静悄悄地站在学校的院畔上,向一切有路的地方张
望,一直到天色暗下来,他彻底绝望了,就“哇”的一声哭了。
高广厚往往这时正在窑里做饭,听见孩子的哭声,赶忙掂着两只面手跑出来,把儿子抱
回去,放到炕上,用那说了多少遍的老话乖哄他。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孩子发现父亲是个骗
子。他哭得更伤心了。高广厚满头热汗直淌,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使儿子平静下来。他看见可
怜的儿子伤心的啼哭,心像刀扎一般难受。这样的时候,他就立刻变成了一个神经病人,用
手狠狠揪自己的头发,拧自己脸上的肉,龇牙咧嘴,发出一些古怪的、痛苦的呻吟。兵兵看
见他这副模样,就像看见了魔鬼一样,顾不得哭了,瞪起慌的眼睛,恐怖地大声嘶叫起来。
高广厚一看他把孩子吓成这个样子,浑身又冷汗直冒。他立刻强迫自己破涕为笑,赶忙
爬在地上,“汪汪汪”地学狗叫唤;挺起肚子学猪八戒走路;他嬉皮笑脸,即刻就把自己完
全变成了一个小丑。但这仍然不能使兵兵平息下来,他反而吓得没命地嚎叫起来。高广厚只
好破门而出,去向卢若琴求救——他怕把孩子闹出病来。他来到卢若琴门上,用袖口揩掉脸
上的汗水,像一个叫花子一样,难为情地轻轻叫道:“卢老师,打扰你一下,过来哄哄兵
兵……”
卢若琴这时会丢下最要紧的事,跑过来了。
后来,每当这样的时候,不等高广厚去叫,卢若琴就自己跑过来了。有时候,她一进
门,发现老高正爬在地上学狗叫,两个人便一下子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
当然,这时也是兵兵最得意的时候,他立刻不哭了,并且向卢姑姑夸耀:“爸爸还会猪
八戒走路哩……”
两个大人只好尴尬地笑一笑。卢若琴很快抱起兵兵,给他去洗脸,然后她用红线绳给兵
兵头上扎一个羊角辫,把他抱在镜子面前,让他看见自己变成了女孩子,把他逗得笑个不
停。高广厚这时就像一个刚释放了的犯人一样,感到一身的轻快。他赶快开始做晚饭。他做
饭又快又好,技术比卢若琴都高明——这是丽英造就的。
饭做好后,高广厚一边吃,一边还得抓紧时间给学生改作业,筷子和笔在手里轮流使
用。卢若琴已经吃过饭了,就帮着喂兵兵吃。晚上,兵兵如果在卢若琴的怀里睡着了,她就
给他铺好被褥,安顿他舒舒服服睡下。如果他哭闹着不睡,她就把他抱到自己窑里,和他一
块玩游戏,给他教简单的英语,认字,读拼音。她想给老高腾出一点时间,让他备课,让他
休息一下。高广厚经常被卢若琴关怀他的心所感动。但这个厚道人不会用言语表达自己感激
的心情。他只是用各种办法给她一些实际的帮助。她生活中的一切笨重活计他都包了,担
水,劈柴,买粮,磨面,背炭……有一次,卢若琴病了,他听老乡说山里有一种草能治这
病,他就上山下坡去寻这种草。这草往往长在高崖险畔上,他冒险爬上去拔,晚上回来跌得
鼻青眼肿,但他心里是乐意的……
高广厚顽强地支撑着每一天的生活。高庙和舍科村的老百姓都很关心这个苦命先生。他
这几年把两个小山村的孩子一个个调教得比县城里的娃娃都灵醒。孩子们小学毕业后,几乎
没有考不上中学的。他们感谢他,经常让自己的娃娃给高老师和卢老师拿吃拿喝。听说高老
师的老婆离婚后,好心的庄稼人纷纷劝解他再找一个,并且还跑到门上给他介绍对象。但高
广厚都苦笑着摇头拒绝了。他不愿给兵兵找个后妈。他怕孩子受委屈。而最根本的是,丽英
虽然离开了他,但她仍然没有从他的心里抹掉。他眷恋那个在众人看来并不美满的过去的家
庭。总之,他现在没有心思另找一个妻子。9这是秋季阳光灿烂的一天。阴雨过后的大地已
经不再是湿漉漉的了。田野里浓绿的色调,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斑黄或者橙红。学校附近
的山洼里,玉米早已经收获了,掰过穗的秆子,又被农人割去了梢子喂养大牲口,眼下只留
下一些干枯的高茬。糜谷正在趋向于成熟,一片鲜黄中带着一抹嫩绿色。高粱泛红了,与枯
干了的焦黑色的豆田夹在一起,显得特别惹眼。秋天的景致如果遇上个好天气,会给人一种
非常明朗愉快的感觉。
高广厚今天的心情也不错。中午,他把多时没刮的胡茬收拾了一下,抱起把扫帚,把学
校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国庆节就要到了,卢老师要给孩子们在院子里排练文艺节目。他特别喜欢看孩子们在干
干净净的院子里跳舞唱歌。他自己在文娱方面可是个没出息的人。这不是说他不会唱歌;其
实他的男中音还是相当好听的;音色纯净而深沉,透露出他对音乐内涵有着很不一般的理
解。只不过他天生的害臊,又加上心情不好,平时很少张嘴唱歌。高庙小学前几年教学质量
在全县是很有名气的,可文娱方面实在差劲。
现在好!来了个卢若琴,又能唱歌,又能编舞。他俩商量,今年国庆节里要组织孩子们
好好开个文艺晚会,到时还准备让附近村里的老乡们来看呢。
若琴最近热心地为这件事忙着。她每天下午都要在院子里给孩子们排练节目,学校在这
段时间里热闹极了。这场面也把小兵兵高兴坏了!他在学生娃们中间乱跑乱叫乱跳,小脸蛋
乐得像一朵喇叭花。高广厚看了这情景,心里热烫烫的。他每天中午也不休息,提前把院子
扫得一干二净。在这无限美妙的下午,他总要搬个小凳,坐在阳光下,一边看若琴、学生娃
和小兵兵唱歌跳舞,一边高兴得咧嘴笑着,用手指头去抹眼角渗出的泪水……今天是星期
六。下午,这醉心的一刻又开始了。
先是高年级学生的大合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卢若琴两条健美的胳膊在有力地
挥动着打拍子。孩子们按要求,都庄严地把胳膊抄到背后,兴奋地张大嘴巴唱着。他们无疑
理解了这首歌,一开始就进入了音乐所创造的境界里;激情从内心里流露出来,洋溢在一张
张稚气的脸上;头部和身体都按捺不住地微微摆动着。
高广厚自己也忍不住随着卢若琴的拍子,身体微微摇动起来,并且不由得在心里哼起了
这首歌子。这一刹那间,他额头的那三条皱纹不见了;刮得光净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些年轻
人应该有的那种青春的光彩。的确,他在这一刻里忘记了生活中还有忧愁。大合唱正在热烈
地进入到尾声部分。孩子们就像赛跑要冲向终点那样,激动使他们不由地加快了节奏。
卢若琴打拍子的胳膊,像艄公在纠正偏离航线的船只一样,吃力而沉重地想要把这不听
话的声音,重新纳入到她的节奏中来。但这声音就像脱疆的马群一样失去了控制。她只好无
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投降了,让自己的拍子随着孩子们的歌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