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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晚饭的水是我们亲自去崖后的山泉舀的,柴火是在庙门前捡的,饭也是自个
做的;苞谷面糊糊煮洋芋,没有辣子醋,只是一股儿盐。烂头就嘟嘟囔囔地不满。
饭后,难得的风清月白,老道又在案桌上的香炉里焚香,而烂头就歪靠在案桌
腿吸烟,他吸了一根又一根,我示意他不该在案桌前吸烟,他却让我给他照张相,
说:烧香供神,吸烟自敬嘛!亏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但老道却明显地冷下脸,坐
在那里把眼皮扑沓下来。舅舅便寻着别的话头,可毕竟问十句老道常常只应酬一句,
烂头又总是说困,大家就说睡吧,上炕睡了。
庙里只有一面土炕,原本是东西睡向,现在南北一排儿睡,脑袋就都枕在炕沿
上。我很快就睡着了,但不久又醒来,因为浑身发痒,且有什么在腰里爬动,手轻
轻伸过去,感觉是按住了一个东西,揉了揉再捏住,微微睁开眼,庙里黑乎乎地,
而窗子发白,我将那小东西放在窗台,就势用指甲去压,啪一个小响。“是虱吗?”
一个声音说,“虱咬着你了?你把它揉一揉扔了就是了。”我吓了一跳,抬起头,
模模糊糊的光线里,发现老道士靠坐在炕墙角的。“师傅你没有睡?!”“睡着哩。”
“是我们占了炕,我坐起来,你老睡吧。”“我是坐着瞌睡的。”老道士也是坐着
瞌睡的?我看了看炕那头的舅舅,舅舅的身下铺着狼皮,盘脚搭手也刚醒来,烂头
熟睡着,张着嘴,样子十分可怕。
“睡吧睡吧,你的睡相好哩。”“师傅一辈子都是这么睡的,我是上回来见了
师傅,才学着师傅的样儿的。”舅舅小声说,“我怎么心里慌慌的,这狼皮也扎起
来了,师傅,这附近有了狼了呢。”“盼它来领狼崽的时候它不来,这阵儿它来干
啥?”
我立即过去拍醒了卧在炕下的富贵,我相信舅舅的感觉,但老道又说了一句
“来就来吧,这里除了鬼就是狼虫虎豹的,你不要让狗惊动它。”我一时毛骨悚然,
又拍着富贵睡了,但富贵偏是不睡,两只耳朵耸得直直的。舅舅就把富贵抱上炕,
捏了一下它的下巴,富贵就伏下睡着了,也有了细细的鼾声。一切又都安静了,各
人又都睡下,约摸个把小时,我偷偷地在坚持着清醒,却不知不觉又要迷糊时,隐
约听见了门被抓挠的声音,忙支起身,看见老道士趴在窗口往外看,而舅舅也趴过
骏,是老道士在悄声说:来了。
“谁呀?”老道士高了声。
“刷。”一把沙土打在庙门上。
“是狼吗?”
“刷,刷。”两把沙土打在庙门上。
老道士起身下炕去开门了,吱地一下,门半开,跌进来的是一片三角形的白光,
一大一小两只狼出现在白三角光里。我立即认出那小狼就是曾经被我抱过的狼崽,
它明显地强健多了,但有些羞怯,先在大狼的前面,后来就躲到大狼的身后,使劲
摇尾巴。
老道士在说:“怎么不是我治的那只狼了?”大狼呜呜了两下,声音颇像个结
巴。老道说:“不是的。噢噢是你碎崽子领来的,寻我有什么事?”大狼转了一下
身,扫帚一样的尾巴先是夹在屁股上,慢慢伸长翘高,半个屁股上没有了毛矛肿得
一个大包。“哟,你也要看病呀,长这么大的疮,这我怎么治?”大狼的头弯过来
看着老道,又是呜呜地叫,像是哭了似的。老道士开始在地上摸,什么也没摸到,
他就从头顶的发束上拔下了那根木棍儿,对着那个大包猛地一戳,大狼嗷地大叫了
一声,后腿倒在地上,而一股脓血喷出来,难闻的气味顿时熏得我闭了气。几乎是
过了一分钟,大狼方从地上爬了起来,回转身了,这回竟将前爪跪地呜呜呜了三声,
然后两只狼从三角白光里消失了。老道士重新关上门,回坐在炕墙角合眼又睡了。
这一幕如天方夜谭,说给谁谁也不肯相信,但确确实实是我亲眼看到的,也是
我当时目瞪口呆忘掉了去拿照相机,等狼从庙门前土场的月光下消失之后,我后悔
得直扇自己的脸。
“师傅还是医生呀?”舅舅说。
“屁医生。”老道士还闭着眼,“狼寻到我了,生疮出个脓就行了。这是怎么
啦,前不久一个狼病恹恹地来了,这一个狼也是生疮,现在你们不猎杀狼了,狼自
个倒不行了?!”“师傅”我说,“狼还会再来吗?”
“这得问狼哩。”“狼要再来,我能为它们照个相吗?”
“这更得问狼了。”“你能听懂狼的话,狼也能听懂你的话?”
“狼通人性么。”我对老道肃然起敬了。佛教是崇尚虚无的,但也有活佛,道
教讲究的是修炼成仙,这老道一定是仙了!这回进商州,山民们常说到狐狸精,蛇
精,老树精,如果任何东西真能成精,老道就该是人精了。第二天,我说起夜里的
事给烂头听,烂头却是不信,“他还是郎中?”烂头说,“我说个郎中的故事吧。
有一个人娶了三个老婆,临终时,三个老婆围着哭,大老婆抱住了男人的头,哭道:
郎的头呀,郎的头呀!二老婆抱着男人的脚,哭着叫:郎的脚呀,郎的脚呀!小老
婆是男人最疼爱的,见两个姐姐分别抱了男人的头和脚,她就抱了男人的尘根,哭
着说:郎的中呀,郎的中呀!这老道就是这样的郎中!”我恼了,不理他,他也觉
得说了不该说的话,越发唆弄着舅舅离开这里,说吃不好,睡得也不好,浑身尽是
虱咬的红疙瘩。但我坚持不走,我相信再住下来,肯定还会有狼出现的。这一天里,
我殷勤地去山泉里给老道士挑水,并帮他把那些南瓜切成片,用绳一片一片串起来
挂在庙墙上,下午又和舅舅烂头去掮石头砌庙前的地堰。黄昏时分,突然间远处有
了激烈的呐喊声,甚至能听见车马号角的嘶鸣,约摸几秒种,声响消失。我以为是
产生了幻听,问舅舅:“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这是山响。”舅舅回答得很坦然。
“山响?山里怎么有呐喊声,还有马的嘶鸣和号角?!”“你知道李自成在商
州屯过兵吗?”
“知道。”“当年这里有过战争,山把声音吸进去,现在时不时就放出来了,
打猎的时候我遇过几次。”“有这事?”
“不信你问烂头。”烂头点点头,见我还是疑惑,便说:“我给你说一件更奇
的事你听不听?”
我说听的,但不许说脏话。他讲就在沙河子,他们老家东边五里地有个叫甘沟
村,村后山根下原来有个学校,十年前一次滑坡,把学校三十个学生埋在里边了。
后来半夜里就常能听见一片惊喊声,他是听过一次叫喊声中有叫“敏敏,快跑!”
他亲自做了了解,果然被埋的学生中有一个叫敏敏的学生,那年才十五岁。烂头说
完了,仰头朝空中呸呸吐了几口唾沫,又让我也呸呸地吐,“甭让鬼魂寻着话附在
咱身上了!”
贾平凹·怀念狼 第二十七章
(……烂头说完了,仰头朝空中呸呸吐了几口唾沫,又让我也呸呸地吐,“甭
让鬼魂寻着话附在咱身上了!”)
沙河子发生的事毕竟地点远,时间又早,而山中的呐喊声和车马号角的嘶鸣声
却让我大感兴趣,就鼓动着舅舅和烂头去看看声响发作的地方。这时天色已暗下来,
我们向东边的那个山梁上走,山梁上长满了树,山梁下去分成两面土坡,两面土坡
缓缓漫下形如人伸直的两条腿,而土坡分岔处,也就是山梁下去突兀着一个石包,
石包上一圈长着树和藤萝,中间却是空地,空地上沁出了山泉,水便从石包上流下
去一直流过土坡,溪水如线,白花花闪亮。呐喊声再没有出现,我拍摄了几张照赚,
虽然知道光线效果很差,但好赖也要拍的。“你瞧瞧这山势,是不是个好穴地?”
舅舅说。我看不出山梁的奇特处。烂头说:“像不像女人的阴部?”这么一指点,
越看越像。“你们也会看风水?”“看风水是把山川河流当人的身子来看的,形状
像女人阴部的在风水上是最讲究的好穴。”烂头就说怎么看怎么看,你俩听着,我
死了就把我埋在这儿!舅舅猛地捂住烂头的嘴,说:狼!
果然就在石包上的水泉边坐着了一只狼的。狼是在哭,气息一长一短,哽咽得
特别伤心。我们都闭住气了,轻轻地蹴下身,我终于看清坐着的狼的身边并不是一
块石头,而是平躺着的另一只狼。狼哭了一会儿,用爪子打打那平躺的狼,平躺的
狼动也不动,坐狼就又哭。
“那只狼死了。”舅舅说。
紧接着,又一只狼出现在了水泉边,低着头,来回地转圈后扬了头呜地一叫,
又来了两只狼。这两只狼几乎并排走过来,步伐趔趔趄趄地要倒。四只狼就围着死
狼哭。
“不要开枪啊!”我赶忙低声提示着。
“没有带枪,”舅舅说,“看见左边那个狼了吗,那是昨晚来的大狼,左边和
右边最后一只同死狼是这一带的狼,编号是三号,七号,八号。昨晚上那大狼是九
号,另一只是十号,它们原在龙王山的,怎么也到这儿了?小青呢,不见那狼崽子
了。”我跪在了地上,将相机镜头对准了狼群,光线模糊不清,我还是按了一下,
但相机又出毛病了,我这台相机本来是名牌货嘛,怎么每一次为狼拍照的关键时刻
就出毛病!我使劲摇晃了几下,再试时,它又好了,就一连按了十几下快门。我知
道这是一只狼死了,死掉的狼是不是老道说的曾让他看过病的狼呢,反正它是死了,
活着的狼在哀悼它,举行葬礼。我只说狼像人一样会用爪子在地上刨坑,然后把死
狼埋下去,但四只狼突然一起扑上去开始用口用爪撕裂死狼,死狼像是一块豆腐似
帜,几乎经不住撕裂就分成了数块,然后狼们就抖动着身子吞食,或许是噎住了,
扬着脖子左右扭动。整个过程,我拍照了几乎一个胶卷,但舅舅和烂头却再也忍耐
不住了,我刚要再换一个胶卷继续拍照,舅舅大声地呐喊了:“狼!”喊声震荡
着山谷,像滚动了暴雷,一个声浪也在回撞着:狼狼狼狼狼狼。
我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们却已从树林子里往下跑,黑黝黝的树林子里没有
路,便响起了树枝的折断声和乱石的滚动声。而狼群突然停止了吞噬,全坐在那里
支楞了脑袋,也就是脑袋那么左右一摆动,倏忽间不见了。
等我连跑带滚地也到了石包上,舅舅和烂头在那里查看现场,水泉边被吞噬的
狼除了几根狼骨和一摊稀粪外,肉块没有,连一团皮毛也没有。
在红岩寺住过了第四天,我发现老道士的脸色越发青黄,后来他的全身都黄得
像黄裱纸一样,几乎透了亮色。他已经不能坐在那里了,因为肚子凸胀如鼓,敲着
就发出空音。舅舅就拉我到庙外,说师傅黑气上了脸,这病不轻哩。我的感觉老道
士是一直患着肝病的,如今是不是到了肝功能衰竭开始腹水的晚期了呢。我在省城
的邻居老太太临终时就是这个样子,她三天三夜是在喊肚子要爆呀肚子要爆呀的。
舅舅听了我说的话,也有些害怕了,要背了老道士去山下看医生,烂头却提出我们
‰开,他说还看什么医生,尸虱都上身了。我不明白尸虱是什么东西,烂头说人在
死前衣服上就生出一种小白虫子,像虱又不是虱,那就是勾魂的小鬼到门首了。如
果老道患的真是肝病,咱们同他吃住了这么多日,保不住也被传染了,即使不传染,
他要突然死了,咱们留下当孝子吗?烂头话说得难听,舅舅当下扇了他一个耳光,
骂了声:滚!舅舅的手重,烂头的脸上就五个指印肿起来,烂头竟也急了,真的赌
气下了山。我追他到红石层的平台上,烂头还是气乎乎地说:“我叫他是队长,他
以为他真的是队长了吗?!我鞍前马后跟了他,他倒打我?倒当着你的面打我?!”
怎么也不肯回头。
我回到庙里,舅舅坐在那里吃烟,见了我一个人上来,说:“我说见了狼要打
的,可现在遇见那么多狼不能打,倒霉的事情不是都来了。他走了?”
“走了。”我说。
“他狗日的真的就走了?!”舅舅说,“他走吧,他狗日的心硬得不如狼哩!”
但舅舅这个下午也下山了,他是去寻找山下的医生来给老道士看病的。老道士躺在
炕上,痛苦得脸面失了形,却是一声也不哼哼,我问他想吃点什么,他说肚子要胀
死了,拿刀子给我捅个窟窿吧,说着就迷昏过去。我吓得大声叫他,用力掐人中,
他终于又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