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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舅舅说。
“没有,你骗谁呢,”我恨恨起来,“我听见了枪声,你是弹无虚发的,你没
有打死狼?!”“我往空中放了一枪。”舅舅说,“是富贵追上去咬住了狼,但狼
也把富贵的腿咬断了。”“我听见的是三枪,明明是三枪。”“我去救富贵,烂头
就把枪夺去了……”舅舅把富贵放下来,叫嚷着大舅快拿酒来,然后将一瓶酒洒在
富贵的断腿上,富贵嗷地叫了一声,舅舅就从怀里掏出白药敷了,再拿一根窄木条
固定了断腿,包扎起来了。可怜的富贵卧在那里,似乎没有了一丝力气,灰浊的眼
睛看看舅舅,又看看我,我把脸转过去,但仍是不饶舅舅的,“那两枪是烂头打的?
他打死狼了?“
舅舅并没有回答我。不知从哪儿跑回来的翠花,口里衔着一只老鼠在院中嬉戏,
它并不立即将老鼠咬死,而是打翻后就伏在那里静观,老鼠突然向前逃跑,它又一
扑将其打翻,老鼠就再不动了,它伏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喵喵地叫,摇了尾巴往旁
边走,开始卧下打盹,但这时候老鼠猛地跳起来又逃,翠花呼地在空中腾起,老鼠
立在了那里像定住一般,约摸那么一刻,老鼠趴下来,忽地向捶布石冲去,脑袋就
裂了。
我看着发了呆的翠花,猛地一跺脚,远远的什么地方又是一声枪响。
这一个白天,舅舅在我的监视下,并没有走出院子,他窝蜷在那个大圈椅里,
人缩得像一个马虾,外边再没有枪响,但远远近近有人的呐喊声和欢呼声。我提出
到外边看看,让舅舅制止捕杀狼的活动,舅舅反问我:“这阵又让我出去呀?”末
了说他出去不能让我去,但我坚持要一块去,他就不动了。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就嚷道既然你不肯出面阻止,局面无法控制,那我就马上离开这里,我去州行署
汇报,行署会派公安部门来干预的。但大舅关了院门,说谁也不能离开,若让公安」
门来干预,这不是要出卖村子里的人吗?既然出去制止不了,而你们去现场那又不
妥,干脆都呆在家里,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罢了。
“能装吗?”舅舅却对着大舅吼了一声,“我是回来送富贵的,他们还都等着
我哩!”天渐渐地黑下来,外面的声响并没有停歇,甚至有了锣声鼓声,还有哐哐
的敲打着脸盆声,而且声响游移不定,似乎是狼从盆地的南边河滩到了北边的土塬
后又逃窜到了村中。果真院门就被人嘭嘭拍打,一声紧一声地喊:“有人没?有人
没?!”大舅把门打开了,是一个妇女拉扯着三四个孩子,面如土色,惊慌不已,
一扑进院子就哐当关上了院门,她说他们看见狼了:男人都跑去打狼了,她原本是
带着几个孩子坐在家里的,但孩子爱热闹,都嚷着要出去看,她就领他们爬上了门
前榆槛上的架板上。这架板是她的丈夫夜里乘凉避蚊一个人睡的,而一个大人四个
孩子坐上去就特别拥挤,但他们没有安全的地方可去,她就用绳子把孩子们的腰拴
在架板上。他们先向远处的马鞍岭上看,那里有火光,一溜带串的火把一会儿分开
一会儿汇聚,后来就流星般地在河滩上流动。孩子们当然兴奋,都是带了弹弓的,
也就站在架板上不停地叫喊:狼!狼!村中巷道里和屋后的庄稼地中凡是有光亮如
火星眨动的就认作是狼眼,弹弓齐发,但打中的却是狗和猫,还有一只猫头鹰。这
令孩子们十分开心!就在他们嬉闹的时候,庄稼地里,又一对闪着绿光的眼出现了,
孩子们叫道:“贝贝!贝贝!”贝贝是她家的狗,贝贝哼了一声的,绿光就游过来,
到了榆树底下。孩子们说:贝贝,你没去捕狼吗,你怎么回来了,狼被打死了吗,
你这狼的舅舅!狼是怕狗这个当舅舅的,但也有故意伤害舅舅的外甥。贝贝坐在了
树下往上看,后来就跳上了树旁的厨房顶上,贝贝的意思是它要上来呀。孩子们就
招呼着贝贝往上跳,只要跳上榆树的第一个杈上,他们就可以帮它到架板上来。但
是,她自己差点就吓昏了,她发现了贝贝并不是真贝贝,是狼!因为贝贝没有那么
长的大尾巴,而且贝贝的尾巴往上卷,一直能卷到头顶上,这狼的尾巴拖着,它坐
着的时候,大尾巴压在了屁股下,一站立就全暴露了。她一下子把孩子们全按住,
失声地喊:狼!狼在厨房顶上僵了一下,狼也是惊住了,被识破了真面目的狼随之
便龇牙咧嘴地现出凶相,发着哞声还要往树上扑,扑了一下没有抓住榆树,从厨房
顶上掉下去。可似乎并未跌痛,狼仍绕着树往上叫,又开始啃树皮。到了这一步,
他们是真正地害怕了,一起拿了弹弓往下打,口袋里的石子打完了,扔了弹弓往下
砸,狼可能啃树皮啃得口苦了,跑到厨房的水桶里喝水,出来又啃树,亏得是树粗
它啃不断,狼就卧在树下还是不走。孩子们就哭起来,但孩子们一哭,狼却站起来
要走呀,它走到了庄稼地边又返回来,在厨房里叼起了一件晾着的衣服才走了。
“我们还敢在架板上呆吗”,妇女说:“可敲了几家门,家里都是没人!我只
说撵狼把狼撵出村了,谁知道狼还敢进村?!”“你们看花了眼吧,说不定还真是
狗哩。”大舅说。
“孩子们没见过狼,或许把狼认作了狗,难道我连狼和狗也分不清吗?”女人
说,“这狼是黑色的,吊个肚子,非常胖。”“胖?人常说干狼干狼,狼能有多胖?”
我说。
“它要是不胖,肯定扑到树杈上来了。”“是个胖狼!”孩子们也在比划,
“肚子胖得挨着地了。”舅舅突然问:“头是不是很大?”
“大头。”“嘴巴有些歪?”
“这倒没注意。”“尾巴有没有一半是白的?”
“嗯。”“难道它也来了?”舅舅沉思了一下,拿眼睛看着我。
“谁?”我问。
“十五号。”舅舅说,“十五号在公王岭那一带的,怎么也出现在这儿,狼真
的是要在这里有了什么集会?!”舅舅的话使我们都惊骇不已,大舅先紧张起来了,
他知道舅舅是懂得狼事的,口里没有妄言。“都进屋去,进屋去。”他立即让孩子
们都进了堂屋,谁也不能随便跑出院门,既然那只大肚子胖狼是在村里,说不定在
什么地方就会突然出现的。舅舅则系上了那条宽大的腰带,他叫着我,问“枪呢枪
呢?”意识到枪是被烂头拿着的,咕哝着骂了一句,就在人字形的裹腿上别上了他
的那把刀子,又将一把菜刀别在腰里,提上一根棍开门往外走。我说:“舅舅,舅
舅!”他回过头来:“要出人命了,你还不让我出去吗?!”我说:“我跟着你吧!”
他没有说话,已经走出了院门,大舅忙将一把铁锨塞给我,叮咛我不敢空手,“那
我还得在家里,”他说,“这些孩子不护着怎么行?”我点点头追上舅舅,舅舅把
别在腰里的菜刀却让我拿了,说了声:把我跟上!
贾平凹·怀念狼 第三十二章
(……我点点头追上舅舅,舅舅把别在腰里的菜刀却让我拿了,说了声:把我
跟上!)
这以后,情形如电影中的追捕场面一样,在幽长阴暗的村巷里,舅舅影子一般
地腾挪闪动,而每腾挪闪动一下,身子却是贴在巷两边的土墙上,像是刮来的风将
一片树叶贴在了墙上,显得身子是那样的薄而贴得那样的紧。我无法跟得上他,只
是笨拙地跑动,跑动着又怕惊动了狼,便跑跑停停,头发一根一根竖起来。舅舅只
好直着身子从巷中往前走,走得不快,又大声咳嗽,为我壮胆,发觉没有什么异样
时回头给我招手,我就追上他,他然后再往前走一段,再向我招手。但是,我们搜
喊了四五条巷子,又在村外的庄稼地里观察了多时,没有狼的踪影。远处打狼的呐
喊声越来越近,是那些村人进村了,三五个打着火把的人在村口碰见了我们,竟责
问起了舅舅。
“你跑到哪儿去了,都眼巴巴等着你哩,你却无踪无影?!”舅舅讷讷着,问:
“撵走狼了?”
“打死四只了!”我急了,对舅舅说:“你瞧瞧,打死了四只,一共有多少只
呢,在雄耳川就打死了四只?”
舅舅并没有接我的话,他烦躁起来,问烂头呢,问烂头把他的枪拿到哪儿去了?
舅舅这时是恨着烂头,他一定认为烂头拿了枪打死了四只狼。他现在却是两头受气。
“多亏还有那个小伙哩。”村人说,“可你跑得没了踪影,你要在,你那烂头
也不至于遭了那份罪!”“他怎么啦?”
“他打死了两只,第三只明明就在土崖上,可一勾扳机,子弹却打在左边的石
头上,弹头弹过来倒偏偏把他的手腕打中了!他枪法是不如你,可也是怪事,明明
是向前打的,怎么就打在左边的石头上又弹了过来,就是弹过来打不着别人,就打
着了他?!”“他受伤了?”我叫了一下,“人呢,他人在哪儿?”
“送到镇卫生所去了。”舅舅并没有惊慌,月光下我听见他长长吐了一口气,
胸脯起伏着,说道:枪呢,枪现在谁拿着?果然又一伙人跑了过来,为首的扛着枪,
舅舅气乎乎地把枪夺回来。
“还有三只狼哩。”他们吵吵起来,说明明看着了就是撵不上,这肯定都是些
新投放的狼种,有着幻术,烂头就吃了幻术的亏了。
“你们没有看见狼进村吧?”
舅舅似乎懒得理会他们了,他提了枪转身就走,我赶紧撵上,那些村人还愣在
那儿。我们是一直走出了村子,竟走到了沟壑沿上,难道舅舅不再寻找跑进村子的
那只吊肚子肥狼了吗,或许是村人回到了村里,也用不着担心狼突然出现伤害了人
吧,他反正是大踏步地往前走,不知道他这是要往哪儿去。而同时我听见了大舅在
大声地叫喊着什么,大舅一定是发现了回来的村人,他家的孩子们在报告着碰见狼
的事,而村子立即如炸了锅一般鼎沸了。这些,我们已无法去理会了,因为舅舅是
咕在了我的外爷的坟头上,默默地站着,后来扑沓一下跪在了地上。
“爹,爹,”他在说,“我腿上无力了,我怕要瘫痪了!”舅舅的话我听得明
明白白,我赶上去搀扶他,问:“舅舅,你的病又犯了吗?”
舅舅回过头,凶狠地冲我吼:“你跟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啊!”我说。
“你是我的尾巴啦?”他说,“你监视我啊,你就这样监视我啊,你瞧见了吧,
我并没有打死狼,我并没有打死狼,你满意了吧?!”面对着舅舅的怒斥,我没有
说话,而靠着他坐下来。风在微微地刮,坟头上的狼牙刺在铮铮地摇着铜声。我看
了一眼,再不敢看第二眼,坟丘里长眠了我英雄一世的猎人外爷,而现在狼这么多
地集中到了雄耳川,面对着他的依然是猎人的儿子,外爷的灵魂一定是坐在坟丘上。
村子里更是火光冲天,呐喊四起,接着有一队火把从村口向外跑。舅舅呼哧呼哧了
一阵,他是哭了,瞧着那些火把向坡根方向而来,他说:“他们发现狼了。”“舅
舅,你说过狼在集会,它们怎么会在雄耳川集中呢?”
“鬼知道,”舅舅说,“恐怕有你在了雄耳川。”“因我,”我说,“它们难
道不知道我是和你在一块吗?”
“我现在算什么……”说龟就来蛇,绳往往是从细处断的,就在我们这么说话
的时候,狼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是三只狼。
六颗泛着绿光的眼忽明忽灭在坡根前的一丛千枝柏里,这绿点先是向我们移动,
后又往左边移去,但不久又移动了过来,很快就能看见了是两只大狼中间护着一只
小狼沿着一个土坎沿跑动着,而撵狼的人群呼喊着已到了沟壑上的坡弯处。舅舅提
了枪腾地竟跃过了我的身子,落在了坟前那一堆乱石上,嘴里发出了一声长啸。这
一声长啸使我身心发怵,三只狼同时收住了脚步,我看见那只小狼跌坐在地上,浑
身哆嗦,吱吱地叫。
简直像是说梦话,却又真真实实在发生着,两只大狼同时地后腿跪下来,而前
爪抬起做拱状了。这是狼在求饶!左边的那只狼身架高大,右边的一只略小一些,
一身的泥土,做拱的一只前爪流着血,明显地不太听使唤,是折着了骨头。两只狼
发着低沉的哀鸣,声音如哭诉的妇人,而且受伤的狼用牙叼着小狼的颈,叼起来了,
又放下,叫声细碎急促。舅舅拿眼睛盯着它们,它们完全可以掉头逃走,因为田野
大得很,但它们在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