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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却适得其反。专员尴尬,我更尴尬,他虽然让秘书领我去宾馆居住,我已经没
有了脸面再继续呆在商州。对于专员,对于舅舅,对于狼,我就是一颗扫帚星。我
回到了省城,无法对单位领导说明我这么久都干了些什么,白白受到了自由散漫,
不能如期归来耽误工作的处分。我的情绪坏极了,在单位和同志吵架,一个人跑到
大街上去溜达,在北大街的天桥头上,走过来走过去,我发现了一个警察一直在梧
视我,后来他走近来要我出示身份证和工作证,我的证件是齐全的,他说:这么晚
了你在浪什么?他将我认作了小偷小摸的嫌疑人。我走下了天桥,马路边的小树林
里突然有一妖艳女子幽灵般附过来,问道:先生,买床吗?我说:什么木质的?女
子哼了一声走开了,她似乎还骂了我一句。天哪,她是在把我当嫖客了!我匆匆搭
上了出租车,大声地对司机说:愿意开到哪儿就是哪儿,我给你付双倍车费!出租
车跑开来,而车道上尽是自行车,你怎么按喇叭它也不让道,司机还未骂出口,我
则头伸出车窗将痰吐在骑自行车人的脸上。结果骑自行车的人要拦出租车,出租车
虽硬是在人窝里挤着跑走了,但飞来的一块砖头打碎了车窗玻璃,又一只臭鞋从玻
璃洞里钻进来砸在我的鼻子上,我给出租车赔了玻璃钱。回到家里,把在街上的事
说给老婆,希望老婆能安慰我,老婆却也嘟囔我出了一趟差回来脾气怪怪的,受了
伤赔了钱活该,为什么要对人家吐痰?我就又火了,叫嚣着天下人都在算计我,连
老婆都是这样?!
“瞧你这凶劲,你是狼啦?”老婆说。
“我就是狼,怎么着,我就是狼了怎么着?!”老婆吃惊地看着我,突然手脚
慌乱,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又掰了我的眼皮看了看,就噔噔地去拨打电话,她拨打
的是急救医院的电话,一迭声地对着话筒喊:快派急救车来,快派急救车来!我过
去一把撕断了电话线,吼道:“谁有病?谁有病?!”她一下子将我抱住,泪流满
面,却在安慰我:“你没病的,子明怎么会有病呢?没病,没病!”我推开了她,
钻进卧室,砰地把门关了,默默地看着我拍照下来的那一堆关于活的死的狼的照片,
还有那一张已经挂在墙上的狼皮,冷静下来,乱也为我的行为吃惊着,真的是我的
脾气变了吗,和狼打了二十多天的交道,那些死去的狼的灵魂附在了我的身上吗?
夜里,我就常常做噩梦,我说不清是否在梦境里,我总觉得我的前世就是一只狼,
而我的下世或许还要变成只狼的。醒过来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愣。我已经和老婆一
星期不做爱了,甚至睡觉在一张床上,各人睡各人的被窝,我就铺了舅舅送我的那
张狼皮。可有几个晚上,我是被老婆摇醒的,醒过来就一身大汗,老婆问我怎么啦?
老婆说,她已经睡着了,听见我在大声喘气,睁眼看时,我的身子一半已在床外,
半个身子横亘在床沿,双手紧抓着床头,似乎和什么人在争挤作斗,双目闭着却说:
我就不走,就不走!老婆的话使我隐约回想到梦里好像和一只狼争着床上的狼皮,
似乎又不是和狼在争狼皮,反正那个狼或是人在使劲要推我下去,我又在使劲地要
占领。
“是吗?”我说,“我做噩梦了?”
我不愿意把什么都说给她,但我确实地感到了恐惧。我开始给我的朋友们讲故
事,讲的是两个故事,一个是讲了五丰用摩托车驮了猪去配种,我当然略去了狼的
内容,只是说有一个叫五丰的人,家里养了一头母猪,母猪夜里哼哼不得安宁,五
丰就想这猪是发情了,该拉到配种站配种了。五丰家没有架子车,又嫌赶着猪去费
时间,他有一辆旧摩托车,就把猪放在后座上,这母猪是能坐在后座上的,但母猪
坐在后座上成什么体统,五丰便把一件雨衣披在母猪身上,像坐着一个人似的,就
鹰了配种站。配种回来,母猪是安宁了三夜,第四夜又哼哼不停,天一放明又照旧
打扮驮去配种,回来竟安宁了一夜就再次哼哼得烦人,五丰说,不哼哼了,明早再
给你配去!天明起来去猪圈拉猪,母猪却不见了,回头一看,母猪已披好了雨衣早
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了。你想想,母猪坐在摩托车上披了雨衣是什么样子,身子胖
胖的,脚小小的。
第二个故事,我讲的是生龙寨老头讲过的故事:老头是老革命了,陕北人,说
话时鼻音很重的,有那么一种嗡声,老头说,第一天,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甚也
没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子水,我甚也没说。
第三天,敌人给我钉竹签,把我的指甲盖儿一片一片都拔了,我还是甚都没说。
第四天,敌人给我送来了个大美人,我把甚都说了。第五天,我还想说些甚呀,敌
人把我就杀死了。
“有意思吧”我对我的朋友说,“你过后慢慢琢磨就有意思了!”“这你已经
说过五遍了,伙计,”朋友说:“屁放三遍都没味呢!”但我感觉我也已经死了。
死了的我其实还在活着,三个月后,省上召开人民代表大会,我再一次背着相
机去采访了,真是巧,在代表们居住的宾馆过道上,又遇见了商州行署专员,他告
诉了我一个消息:舅舅成了人狼了。
“人狼,人有变狼的?”
“外国有个这样的报道,”专员说,“我以前看那个报道,以为是一种杜撰的
奇闻,没想到你舅舅他们真成了人狼!他们当然是人,但有了狼的习性,样子也慢
慢有了狼的特征,尤其是你舅舅。”“舅舅是怎么变的?”
“我听说他是不起性的,但后来发了胖,长得像个大熊猫了,只说他是个大熊
猫一样的人了,却突然嘴里的牙长长出来,开始不大穿裤子,用一个竹筒套了自己
的生殖器,那竹筒又拿绳儿系了,翘得老高,再后来,就慢慢地是人狼了。这可能
是被狼咬过之后所患的一种疾病吧,如被疯狗咬过人就患狂犬病一样,但除过你舅
舅他们并不都是被狼咬过的呀!”“他们?”
“雄耳川的人都成这样了。他们行为怪异,脾气火暴,平时不多言语,却动不
动就发狂,龇牙咧嘴地大叫,不信任任何人,外地人凡是经过那里,就遭受他们一
群一伙地袭击,抓住人家的手、脚,身子的什么部位都咬。那里是人都不敢去了。”
“怎么会有这事?”我说,“我那舅舅被你们怎么处理了?”
“念他以前的功劳,收缴了猎枪,关闭了十五天。”“那一定是舅舅想不通疯
了,而雄耳川的人为舅舅抱不平也疯了。”“有法就要依法呀!就是发疯也不一定
会疯成狼的样子?他们脸上却开始长毛了,不是胡子,是毛,从耳朵下一直到下巴
都是毛茸茸的。雄耳川现在成了商州的恐惧,但他们毕竟还是人,你不能去把他们
全抓起来,或者枪毙了他们吧,政府正考虑是否要封锁了那里,作为一个禁区。”
“我明白了。”“你明白了?”
“商州需要这样一个禁区。”“你说什么?”
我转过了头从过道走开去,走到了楼梯口,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专员莫名其妙
我的突然走开,他还在叫着我的名字,说:“你怎么走了?去他的,没有狼了,却
有了人狼了!”我径直地从楼梯上跑下去,口中喃喃自语:商州再也用不着投放新
的狼种了。
商州,我曾经写了多少关于商州的美丽的故事,而被国内国外众多的读者知道
了商州。商州这个名字其实是古代对这块地方的称谓,我第一次之所以用这个名字,
是为了防止当地人在我的故事里对号入座,但商州被外界广为知晓之后,州城也随
之更名为商州市。对于这一点,我是非常欣慰和自豪的。当然,商州对于我的回报
也是相当的丰厚,我的知名度扩大,全地区的党政领导和普通老百姓把我当作他们
的一张名片,甚至曾在一次地区社火芯子比赛活动中,我被作为一台芯子的题材涩
和那些历史人物、神话传说的情节一起有着造型而抬着招摇过市。据说,扮演我的
是一个三岁的孩子,高高地捆扎在铁架上,外边穿着一件呢子大衣,戴着鸭舌帽,
手里拿着一叠写着《商州的故事》的书的模型。孩子因为是从清早就捆扎在了铁架
上,又游行了半天,尿憋得难受就哭起来,他的母亲一直跟着芯子跑,不住地喊:
“不敢哭,你是子明,你不是毛毛了,哭了人要笑话的!”孩子是不哭了,但尿却
尿下来,一直尿湿了呢子大衣又淋湿了芯子台。也有过许多外地的读者读过了我写
的商州的故事,心向往之,不远千里自费去商州旅游,旅游之后来到省城寻到了我,
说我骗了他们:商州哪里是富饶美丽呀,不就是穷山恶水吗?我说,你们缺乏感情,
天下哪儿有不认为自己的母亲伟大的儿子呢?话是这般说,我并不后悔我对商州的
歌颂,这或许是一种基因也是一种责任,我要继续报告着商州所发生的事情。但是,
这一次,我在商州为拍摄狼的照片的前前后后过程,我回省城后却没有写一个字,
甚至缄口不提。现在雄耳川出现了人狼事变,又该是多么大的事,全省的报纸、广
播、电视上都没有报道,专员告诉我后,我竟也不愿对任何人轻意提说。这实在是
一件悲哀又羞耻的事,它不能不使我大受刺激,因为产生这样的后果我是参与者之
一啊,憋住不说可以挨过一天,再挨过一天,巨大的压力终于让我快要崩溃了,我
于是在家关了门窗,悄悄告诉了与我有隔阂的老婆。老婆也是恐惧万分,我发现她
常常偷偷地观察我,她一定在心里也怀疑上了我有什么变异,虽然没有说破,又表
现了对我的亲热,其亲热的程度似乎比我们闹矛盾以前还要好,可我就在第三天下
班回来,发现不见了舅舅送我的那张狼皮。
那一天,是商州的施德主任来单位找我,他人枯瘦得如了干柴,我的办公室在
七楼,他说他是拿了一张报纸上两层楼坐下歇二十分钟,七层楼整整爬了近两小时。
他衰弱成这样令我惊骇,问他怎么到省城了,是工作调动了吗?他说是送黄专家到
精神病院来的。我什么都不说了,我原本想问问他知道不知道我舅舅的事,但我什
么也不说了。下班回到家里,我就没见了狼皮。
“狼皮呢?”我问我的老婆。
“我把它埋掉了。”她说。
“你怎么把它埋掉了?!”“你觉得引狼入室好吗?”
“你是不是看着我也要成人狼了?”
她一下子搂住了我的脖子,泪水满面,说:“你不是的,你不是的!”“可我
需要狼!”我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她立即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又极快关了门窗,不愿让外人听见。但我还是呐喊
道:“可我需要狼!我需要狼!”
1999年9 月8 日草完初稿
2000年1 月9 日修完第二稿
2000年3 月2 日改毕第三稿
2000年3 月24日改毕第四稿
贾平凹·怀念狼 后记
一九九八年的六月我写完了《高老庄》,在后记中说:这可能是我本世纪里最
后的一部长篇了。此话倒真言中。这一部《怀念狼》,还在写《高老庄》时就谋划
于心,原本可以在一九九九年即可写出,却偏偏不能完成,一会儿是这样的事缠身,
一会儿又是那样的事耽搁,并且写了作废,废了再写,就是让你在两千年里不得脱
稿。可见人的一生写多少文字,什么时候写什么,都不是以人的意志所转移的。别
人或许说这是宿命论,唯心主义,但我却有许多体会。我的爱好比较广泛,其中之
一是收藏秦、汉、唐年间的陶罐,往往得到一件东西,很快地,必会有同样大小、
色泽的另一件东西再得到,以物能引物,我就守株待兔,藏品也日渐丰富。干什么
行当干得久了,说本行当的话时,似乎口里总有毒的,上至皇帝的教训是口中不敢
有戏言,下至樵夫,上山绝对禁口“滚了”的话。我自以为文章是天地间的事,不
敢随便地糟踏纸和字,更认为能不能写成,写成个什么样儿,不是强为的。
文学不是以时代的推移而论高低、优劣也与作家的年龄大小无关,曹禺二十多
岁写成了《雷雨》,张爱玲一出道就完成了她的文学成熟。有的人十年才磨一剑,
有的人倚马千言,不可一概而论。各地有各地特产,比如贵州的酒,云南的烟,山
西的醋,嗜酒者当然推崇贵州,但绝不必要认定贵州是人间天堂。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