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杆枪背在身上,甚至洗了脸,立正着让我拍摄。
他说,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拍猎人照了。但是,我在拍摄商州最后一个猎人的
照片时,照相机的灯光却怎么也不能闪,我以为是电量不够,摆弄着对着别的地方
试照,灯光却好好的,又以为是灯光的接触不好,检查来检查去,并没有什么毛病
呀,可就是对着他无法闪灯。舅舅很是遗憾,嘟哝着这是日弄他么,脸都洗了却照
不成。我对那晚相机灯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么特异的功能,或
许是他紧张而散发了一股什么磁力影响了相机,这么说使人难以相信,可那晚确确
实实是这样。
贾平凹·怀念狼 第七章
(……我对那晚相机灯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么特异的功能,
或许是他紧张而散发了一股什么磁力影响了相机,这么说使人难以相信,可那晚确
确实实是这样。)
离奇的认亲和自我拯救计划的制定使我多少有些轻狂了,我们商定了天一亮就
告别施德主任,告别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但是,狂笑和哭闹了一夜的黄专家彻
底是疯了,他是在后半夜再次脱掉裤子,甚至把生殖器夹在腿缝里说他是母的,是
母大熊猫,要生个仔呀,接着,跑回自己的房间,打碎了水壶、镜子、烟灰缸、玻
璃茶几和挂在墙上的一张奖状框,又把十多年的关于大熊猫研究的书籍全都撕了,
撕了还用水泡湿,放在糍粑的石臼里拿木槌砸。基地的人都去劝他,他见谁骂谁,
甚至还抓破了施德主任的脸皮,施德主任只好下令用绳索捆绑了他让其安静下来。
他被捆在了木板床上,仍巨烈挣扎,绳索便勒出他手腕上脚脖上一道道渗血的伤痕。
施德主任又把绳索解下来,将床单撕成一绺一绺的用来拴住了他的四肢,闭着眼在
他的下巴上猛击一掌,将其打昏,抬着要往州城医院去治疗。山区人把喂成的猪就
是这样捆在床板上抬往山下城镇出售的,但出售猪是喜事,要喝酒,要放鞭炮,送
黄专家却像出丧一般,人们哭哭泣泣。
基地里没有了大熊猫,没有完成政府交给他们的任务,所有的专家需要返回州
城向专员汇报,而专员和政府一定会怪罪他们的。为了充分证明他们高超的科技水
平和曾经认真细致地工作过,施德主任央求我是否能一块下山,因为我有大熊猫整
个生产过程的录像带,可以为他们证明和说情。这牵涉到几十人的身家利益,我只
好同意了,舅舅当然也跟着我,我们就雇佣了九户山民中的精壮劳力将黄专家连人
带床抬下山。
基地大院外的路边栽种了枳树,枳就是在南方可以结橘的那种,但在秦岭深处,
它却叶子极小,生满锥子一样的硬刺,挂着稀稀落落的不能食用却可下药的果子。
枳树栽种在路边是为了护基地的院墙,现在却扯拉着一撮一撮灰的毛绒,并有一道
白花花的稀粪淋洒了三丈余长。我捡了一撮毛绒,想起了一首歌谣,是欠账人对讨
债者的许诺:大路边,栽枣棘,栽下枣棘挂羊毛,挂上羊毛织成绒,拿到新疆去卖
钱,卖下钱了给你还。但舅舅说,这不是羊毛,是昨晚狼迁徙时遗的,舅舅还说,
他拿着枪出来的时候,三只狼正从这院墙根经过,它们的口里都衔着一撮野花,按
顺序地放在院墙根,其中一只钻过了枳树丛趴在院墙头上往院子里看,身子胖胖的,
努力地趴在那里,一边看嘴里还吱吱不已,他喊了一声,狼从墙头上掉下来。
“我没有开枪,”舅舅说,“那只狼掉下来一瘸一瘸地,我以为它受伤了,迟
疑一下,它就逃窜了。
它以为它逃窜得快哩,其实我要打它早就把它打着了,可院子里黄专家在疯叫
着,我再开枪会更吓着他……“”狼一定知道大熊猫死了……“我咕哝了一句。舅
舅说狼是迁徙的,大熊猫一死狼就迁徙了。狼衔放了野花和趴在墙头上是要为大熊
猫哀悼吗,还是最后离开的时候要瞧瞧这些专家的可怜样呢?专家们听到我的话,
都转过脸来,似乎要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施德主任就突然急暴暴地叫了
一声:”狼,狼!“说龟就来蛇,山地里常常就这么神乎其神,果然就在数百米长
的院墙拐弯处,一个人弯腰背着一块木板,而木板上是伏着一只狼的。我第一回真
真切切看见活着的狼了,它一身的灰麻点,两只前爪从木板的两个窟窿中伸出来被
木板下的人紧紧抓住,两只后腿就搭拉下来竟随着人前行而行,仍还有一头猪,胖
墩墩的小猪,跟在后边碎步儿紧跑。
舅舅见我说出那话,故意不搭理,弯下腰去系鞋带,猛地听见施德叫喊了一声
狼,他是一下子将蹲着的身子凭空弹起,跃出了五步之远,我看见他突然拉细拉长,
几乎是他平时的一倍,落到地上了,又收缩一团,而枪已经端起来了。我尖叫了一
声,几乎同时双手捂了耳朵,舅舅却没有放响,嗨地叫道:“是背了狼?!海根,
海根,你这短腿,在哪儿捉住的?”
木板下的脑袋就努力挺起来,这是一个长着一副大鼻子却是一双短腿的男人,
他一直腰,狼的下半个身子几乎就要坐在了地上:“这不是队长吗!我在下湾林那
儿挖了陷阱原本要捉那只野狗的,没想到来的是狼,你瞧瞧,你们猎人能背狼,我
也能背了狼哩!”舅舅说:“能行!你把它放下来,让我瞧瞧它是谁?”
海根真地就把木板同狼跨地一声撂在了地上,撒了脚往我们这边跑,他一时竟
忘记了小猪,返身再去抱小猪,又觉得来不及,而狼在地上从木板窟窿里退出了前
爪,立即后腿蹬起,头抵在地上一声嘶叫,眼睛就全然变成了白色。可怜的小猪在
嘶叫中立定了四蹄,一时方向迷失,竟向狼一步步挪去,狼只一掌,小猪炭球一般
滚动了。海根失了声地叫:“队长,队长!”叭地一下把枪勾响了。
子弹在狼面前的一片叶子上爆起,叶子分为四块飘在空中。狼掉头就要逃,又
是一枪,子弹落在它的身后,地上腾起一股尘烟。接着一阵连发,子弹就围着狼的
身子响了一圈。这瞬间的一连串的枪响,像是电影中发生的场面,我站在那里一动
不敢动,狼也就在起着烟尘的圆圈里一步挪不开了。海根大了胆子走近了舅舅,要
说话,鼻子却发噎,他说:“我这鼻子不通气了。”舅舅说:“别人鼻子不通气我
信的,你这么大个鼻子能不通气?”海根就对了狼招手,食指一勾一勾地,说:
“这可得要你的一张皮了,冬天里炕上总得有铺的呀。施主任,肉就全送了你们吧!”
舅舅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子弹,在衣服上蹭着弹头,开始悠然地往枪膛里按。
“舅舅,”舅舅的神态让我也觉得他太油了,他将子弹装进了枪膛,我从突如
其来的惊恐中冷静下来了,走过去抓住了舅舅的枪,我说,“舅舅,你要杀它吗,
州里颁布了禁猎的条例呀!”舅舅怔了一下,动作僵住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狼。
狼的一对白眼也看着舅舅,狼的嘴很大,嘴角似乎有一圈细白的茸毛,一耸一耸露
着牙齿,而嘴唇上是一排像和尚头顶上的香疤一样的白点,尾巴垂着,脖子呼哧呼
哧在鼓动。这样的对视颇有赌气的味道,我想起了拳击台上的拳击手,但狼的目光
终于移开了,浑身开始哆嗦起来,发出低低的哀鸣。
“你这个杂种!”舅舅骂了一句,把枪膛里的子弹退下来。
“杂种?”我说,狼还有杂种?“它是野狗和母狼生的,你没见它长得漂亮却
是个没劲儿的家伙吗?”
舅舅转过了头,对海根说:“我是吃硬不吃软的,放了吧,这是我普查过的狼,
编号十五,半夜里我遇见过它都没有杀。这位就是专员派来专门落实禁猎狼条例的
高同志!”舅舅竟然指的是我,我一时还没有醒悟过来,向前走了几步,就拿捏了
派头,我说:“狼是不能捕杀的,咱们地区现在只有十五只狼了,狼是要受到保护
的。”“保护狼?”海根一脸的疑惑,“什么不能保护了,保护狼?狼是政府养的?!”
舅舅掉过头从狼的面前走开,狼突然撒腿就跑,海根急追了数步,狼一回头,他却
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但狼并没有扑向他,只是站在那里往我们这边看。我清清楚楚
地看见它的眼里放射了一种蓝光,样子极像一位站在婆婆面前做错了事的小媳妇,
然后转身走去,先是慢走,再是快走,越走越快,后来猛地一个跃子,拐过墙角不
见了。
不管海根如何地叫喊和埋怨,我们都没有理睬他,抬着黄专家离开了老城池的
山顶。舅舅再没有说话,默默地只是走,他的枪倒背着,枪头蹭着了土坎,枪口上
满是泥。富贵围着海根汪汪叫,后来叉开后腿银亮亮地撒了一泡尿,撵上了我们。
“舅舅,”我知道舅舅的心情并不好,想寻些话使他忘掉刚才的事情。“午饭
前能赶到山下的公路吗?”
“难吧,”他说,“十二里路的。”“黄专家是大胖子,抬着够沉的。”“世
上最沉的是腿沉。”“那是十五号狼吗?”
“十五号。”“它见了你浑身筛糠一样地哆嗦哩!”“……”“我后悔竟忘了
拍照了。”施德他们也慢慢地活泛开来,开始嘲笑起那个海根了。海根蛮单薄的,
又是那么短的腿,但海根却能背了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就争论怎么个背狼,
如何在山林里挖一个坑,坑上搭一个木板,木板上掏两个小洞,坑里藏上人和一个
小猪或鸡,狼经过那里听见猪嚎鸡叫,就把前爪从木洞里伸进去要抓,藏在坑里的
人就势便抓住它的前爪,直接就把野物背走了。专家们这么说的时候,舅舅一声不
吭,我小声地问他背过几只狼,舅舅说,真正的猎人才不背狼哩。我问猎人为什么
不背?舅舅说:用得着背吗?担着黄专员的一个山民笑着说:“你舅舅他背新娘子
哩!”背新娘子是商州深山里的风俗,我以前来商州见过迎亲的队伍,因为山路窄
陡,新娘子坐不成车也坐不成滑杆,全是由人背着进婆家的,山里就有了职业的人
驮子。这人驮子一般身体好,又没结过婚,脊背上就缚着一个铺了红毡的竹皮坐椅,
新娘子便红帕子盖了头坐在上边。我见过的一个人驮子已经是四十岁了,仍是童子
身,他对我说他们村的媳妇差不多都是他背回来的,谁家的媳妇胖谁家的媳妇瘦,
谁家的媳妇身上放香谁家的媳妇一股子汗臭,他都知道。回到村里拜堂入洞房的时
候那是人家的事,他只坐在门外台阶上吸旱烟,前世里是造了孽了,他恨自己给自
己背不回来一个媳妇!听了山民说舅舅背新娘子的话,我就问舅舅:“舅舅也当过
人驮子?”舅舅的脸涨红了一下,立即骂了一句很粗的话,便不理我,过去拍了拍
木板床上黄专家的脸。黄专家还是昏迷不醒着。覆盖在黄专家身上的是舅舅的那张
狼皮,狼皮的四条腿扑拉在木板床的两边,毛绒没有,平顺柔和,而狼头却随着
木板床的晃动不住地磕打起他的脸面,我恍惚地觉得狼皮在活着,像是在亲昵着黄
专家。但这样的感觉我没有敢说出口。我们是在午后的饭辰赶到了山下的公路,又
搭乘了一辆车到的州城,专家们被安置在另一个地方,我和舅舅却由专员介绍住进
了豪华的州城宾馆,而满城则风传着我们抬进了一只狼。
舅舅明显地不习惯州城的生活,我因忙着去医院安排治疗黄专家,又要向专员
汇报在基地的所见所闻,舅舅就留在宾馆,闲得只是睡觉。宾馆的服务员是不让富
贵也住进房间的,但富贵拴在宾馆的门口,每见到生人来就汪汪地叫,做出凶恶的
扑抓动作,吓得要进来的人都大呼小叫,舅舅就把富贵再次抱进房间,并保证富贵
绝不会随便把粪尿撒在地毯上,也不会吠叫了。服务员说,富贵?狗就是狗么,还
起这么个名字!?我厉声地警告了服务员:这是专员特意请来的客人,打狗要看主
人,你可以不把我的舅舅放在眼里,但你得为了考虑你的饭碗而尊重专员吧。服务
员才允许了富贵进房间,却一定要用洁净剂给富贵洗身子。
舅舅在为富贵清洗时,表情是那么痛苦,一颗泪珠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我劝也
不是,不劝也不是,半天不敢多说一句话。后来,我每出门,都叮咛他到州城的动
物园去看看,如果怀念狼,那里是饲养着三只狼的。
舅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