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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胜利回村。
我跟着舅舅,舅舅像个土人似的,满头满脸的汗水道,鞋是无法捡回的,就赤
着脚。他说怎么样,过瘾不?我说:就这样回去呀,这就完了吗?舅舅说:可不就
完了。你如果愿意,咱们多停留一天,明日去下河川场地来一场。我当然不同意,
但我不明白的是狗撵兔的场面壮观是壮观,可如小儿游戏么,难道大人们出那么大
的力气,流那么多汗水,就是为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游戏吗?“真是猎人! ” 村
人还在赞叹着舅舅, 向他竖大拇指。
真是猎人?!我看着在赞叹中舅舅得意的神情,还有被人抬着,仍在圈椅中谈
笑风声的软骨人,我蓦然理解了舅舅为什么来这里参与狗撵兔了:猎人没有了狼,
那只有以兔为猎了,或许他们无任何利益目标,只纯粹为着要发狂一次。发狂就是
他们的真正意义。
在软骨人的家里,我又见到了穆雷,我是早晨来到村口打问情况时碰见他的,
他说:“你这不是把羊给狼送哩么!”径直领着我就到了软骨人的家,舅舅正坐在
台阶上扎他的裹缠。舅舅对我的到来当然吃惊,穆雷就大声叫嚷:“你不要我们了,
原来跟文人上了?!”凭他这说话劲,我就喜欢上了这位小个子,但舅舅却叫他
为“烂头”,而且叫他快给我倒茶水他就倒茶水,叫他把烟敬给我他就把口袋的烟
掏出来,殷勤得很,却小声对我说:“我这是在你面前维护他的尊严哩!是你把他
叫舅舅吗,哈巴狗站到粪堆上了!”舅舅还是听见了,说:“烂头,把你的嘴烂了
就好了!”我问穆雷:“你不是说你叫穆雷吗?怎么叫烂头?”
他说:“我害头痛。”我这才知道他就是舅舅的另一个队友。
撵兔的时候,烂头没有在现场,现在他却坐在软骨人的院子里让老婆捏脑袋,
他的头痛病真的又犯了。
他的老婆是个大块头女人,捏得满头热汗,末了就用拳头使劲在他的脑门上砸。
舅舅问:“痛得厉害吗?”
烂头说:“还受得住。”舅舅说:“你能受住就不要吃芬必得,是药三分毒,
我看见你一日几次吃芬必得我都害怕了。”烂头勉强地笑了笑,却说:“队长,我
这媳妇是狼哩!”我们一时没听懂,他说:“前半生是我打狼哩,后半生狼打我哩!”
舅舅脸上黯淡下来,他走过去为他的队友砸头,喃喃地说:“不要老呆在家里,没
病也沤出病了,你们这儿兔子多,围围猎慢慢将息就会好的。”烂头说:“用劲,
对,对!
我倒担心兔子越来越少了呢。“舅舅说:”撵上兔子不要给细狗吃,放了再撵
嘛。“大块头女人已坐到灶火口烧水做饭,对舅舅说:”你要常来哩,你瞧你来了
他们哥儿们精神也好多了,要不,你把他领了走,顺便出去干个什么事儿,免得在
家头痛起来就疯了似的害扰我!“舅舅说:”我不是听他说去过南方打工吗?“女
人说:”甭提他出去打工,提起来我一肚子气!“烂头忙在院子吓唬:”就你话多!
“女人说:”我就要说哩!“就说烂头在家闷得慌,嚷嚷着也去南方打工呀,挣钱
呀,可去了一个月,在一家建筑工地当小工,习惯不了城里的环境又跑回来。他是
挣了四百元的,怕钱被人打劫,藏在鞋垫底下,坐着火车却脱了鞋在坐椅上睡着了,
下车的时候发现不见了鞋,问周围人,人家说:鞋扔了,那一双破鞋能臭死人,提
起来从车窗扔出去了!他吵不过人家,也打不过人家,心痛着鞋,更心痛鞋垫子底
下的四百元钱,骂一句”好过了拾我鞋的龟儿子了!“赤脚下了车,在城里一家饭
馆寻着了本村的一个打工的,借了钱回来的。
烂头在院子里说:“你听她胡扯,我要混到那一步,我拔根×毛吊死了!”女
人说:“好,好,算我给你编谎哩。”低了头又去烧火,火塌下去,净是冒烟,我
看见她噘了嘴去吹时,两道眼泪亮在了脸颊上。
饭桌上,他们嚷着要喝酒,酒是自家酿做的盛在大瓮里的苞谷酒,软骨人的老
婆用葫芦瓢舀了一瓢又一瓢。他们轮番敬我这个客人,我是喝不了的,舅舅就代替
着。后来他们就唱酒歌划拳,我从来没见过唱酒歌是那么复杂,随口唱出的歌辞里
又清醒地出拳报数,谁一输对方便唱:一杯水酒你来喝!大家全都喝得面红耳赤,
丢剥了上衣,我以为舅舅的身上有伤疤,没想到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伤疤,伤疤
在酒后发亮发红。我抚着烂头的伤疤:“这些都是狼抓的?”烂头说:“凡是抓过
我的狼,它没有不死的!”软骨人说:“烂头,左胳膊那个疤也是把狼杀了?”烂
头说:“关公也有走麦城的,他妈的,昨儿夜里我还梦到那只狼哩,他说刀在二郎
山东沟的鹰嘴崖下,醒来我还给你弟妹说,是不是狼给我托梦哩?队长,你能再到
二郎山东沟的鹰嘴崖下吗,去看看刀真的在那儿没在?”舅舅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烂头就告诉我,有一回他正在林子里拉屎,拉屎要蹲在顺风处的,刚转个方向,觉
得不对,还未回头,一只狼从树后扑了过来,一把就把他的袖子抓没有了。枪是放
在一边的,来不及去拿了,就从裹腿里拔出刀来捅,不偏不倚捅在狼的屁眼里,谁
知捅得深,一时拔不出来,狼带着刀就逃跑了。“刀倒是好刀,”他说,“他妈的。”
自己便笑了。于是,他们开始讲过去的猎事,几个人几乎指着身上的伤疤把一个个
与狼搏斗的故事讲得没完没了。老太太们凑在一起,说不完的是儿子和孙子;同学
聚会嚷道不清的是幼时的光景。他们几个讲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边讲边对我说:
“有意思不?”我当然听得一惊一乍,俯仰不已,舅舅说:“把嘴角的白沫擦擦。”
烂头就不好意思再讲了。我摸摸舅舅脊背上的伤疤,像摸着了铁门板上的灯泡,希
望舅舅也能讲一讲,但舅舅只是笑着喝酒,说:“我记不得什么了。”软骨人将两
条失去了知觉的腿从椅沿上提上来,像提了两吊肉,塞进了椅面,自己却有些伤感
了,说:“你现在还是猎人,你当然记不起来的,可我们一坐下来,全凭着回忆过
日子哩。人常说会水的最后死在水里,登山的最后死在山上,咱是打了一辈子狼,
没死在狼身上却要瘫死在炕上……”舅舅站起来, 对女主人说: “ 不说了,
不说了, 削面吃吧!”面是早揉好了,面团醒在那里的,胖女人扑扑沓沓拉动着
风箱烧火,舅舅就抱了面团嚷道着他来削,将一块湿布顶在光头上,放上了面团,
然后双手挥了柳叶长刀在面团上削去,一时刀挥如飞,面片落叶一般飘进锅中滚水。
众人全都住口,目注着他,却没有为他的精湛技艺叫彩,而是严肃得连出气声儿都
没有了。舅舅的双刀越削越快,似乎仇恨着,要将他的头颅也这么一刀一刀削去,
直到削得面团只剩下薄薄一层,双手一扬,两只利刀唰地飞向屋中的北墙上。北墙
挂着一张狼皮,刀扎在了狼皮上。
舅舅的突然怪异使大家再不提起狼的事情,面条端上了桌,都只是呼呼噜噜地
扒饭。我真担心这些猎人借着酒劲还要弄出些事情来,又不愿饭桌上的气氛冷淡,
胖女人就招手把我叫到院子,低声说:他们哥儿们兄弟常在一搭喝酒的,前几天喝
到八成,一个要拿刀劈自己的头,一个拿拐杖磕打那双软软的腿,后来就哭,大男
人家哭得像死了爹死了娘似的。你是不喝酒的,你要给咱把握点。我回到桌上,故
意寻着轻松的话题,问咸肉是怎么做的,这么好吃!他们当然告诉我说,杀了猪,
肉切了块,放上盐和调合面揉搓过了,在瓮中捂那么三天,然后就吊在屋梁上用柏
朵子火熏,或者干脆吊在灶头上让一日三餐的烟火去熏烤。我说,噢,原来这样,
那挂在屋梁下的那串咸肉上怎么有一个大薄石板?他们说那是防止老鼠顺着绳下来
吃咸肉呀,再精的老鼠总不能从石板上翻下倒身再从石板的背面爬吧。我说老鼠会
不会从屋梁直接往石板上跳呢?胖女人鼓着掌说你真聪明,老鼠是会这么干的,但
你没见那石板是斜着挂的吗,它跳下来就会从石板上滑落地上,今早起来,一只老
鼠是在地上死着的。说话间,我又犯了老毛病,就是摸自己下巴,用指甲掐着胡须
拔,舅舅先是在桌下踢我的腿,我没有理会,他打了一下我的手,我才突然发现他
们全都是大胡子,虽然剃了脸,脸的下半部皆青黑,而他们也同时发现了我几乎没
有长胡子,就开始戏谑我,说我是太监,是二一子,烂头还伸手摸摸我的下巴,作
贱说光腻得像婴儿的屁股。对于他们的无理,我自然没有上怪,因为他们的直爽并
没有任何恶意,何况我的老婆并不弹嫌我没胡子,她喜欢白白净净的男人。
但在商州,在沙河子的原猎狼队员家里,我第一次为我的奶油面色和没有胡子
而感到了羞耻。
贾平凹·怀念狼 第十章
(……在沙河子的原猎狼队员家里,我第一次为我的奶油面色和没有胡子而感
到了羞耻。)
当天晚上,我们返回了州城,我打电话通告专员我们翌日就出发为十五只狼去
拍照了。专员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宾馆,他甚至设了简单的饯行仪式。“老傅
同志,”他端起酒杯向舅舅说,“过去捕杀狼那是对的,因为狼威胁了我们的生存,
捕狼队和你这个队长是有功的。现在狼却要灭绝了,我们保护狼,你也是有功的,
我代表商州人民和行署感谢你,也祝你这次陪同高子明同志把拍照的工作做好!”
舅舅当然很激动,他不仅仰脖喝下了专员敬的酒,而且还要感谢专员,说他没有〔
么可以感谢的,他再喝酒,就把半瓶酒一下子倒在碗里要喝下。专员忙劝他,要和
他分开碰杯喝,他说:“专员,我有话要对你说哩!”他说的是以国家的法律规定
民间是不能拥有枪支的,而原捕狼队的猎枪也都上缴了,剩下他是惟一的持枪人,
但普查完狼后,到这一日也该是他上交枪支的时间了,他请求在为十五只狼拍照的
过程中能允许他继续保留枪支,“枪是半个猎人,猎人没枪狗都不是!”舅舅的
请求我没有想到,专员也为难了,沉吟了许久,最后同意了他的请求,舅舅竟一下
子握住专员的手,几乎要跪下了。“是这样吧,我来通知你们县公安局吧,”专员
扶住了他,“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拍照过程中需要枪,拍照完了也还可以保留么,
你傅山同志应该持有枪,你还是猎人么,以后还可以打山鸡嘛!”猎人的称号和猎
枪对于舅舅是多么需要,专员的特别关照使我也为舅舅高兴!但是,舅舅在吃完饭
与专员告别后,他却对我说:“猎人就是打山鸡吗,只猎山鸡也算是猎人?!”舅
舅毕竟最后是很高兴地同我上路了,我们上路并不仅仅是我们两人,还有另一个,
那就是烂头。烂头在州城外的十字路口上等着我们的,他靠坐在柳树下,面前是一
个铺盖卷儿,一个酒壶,肩头上立着一只猫,猫认真地把他的头发向后梳理。我以
为这是一种古风,像《水浒》中常常描写的那样,是来为舅舅和我敬酒相送的,他
却是坚决地要求跟我们一块儿走。
“队长,你得让我跟了你,我好赖也曾是猎人!”他说,猫还立在肩头上,前
爪合抱了像是作揖。
“你也去?”舅舅和我都愣住了,我们在沙河子的时候,他毫无要跟随我们的
迹象,舅舅说,“你说诓话,你害头痛那么厉害,你跟我们去?!”“我要是再在
家呆着,我这头就炸成八瓣啦!”烂头说,“我要死,死在猎中……”“这哪儿是
去打猎,去为十五只狼拍照呀!”“可总是和狼打交道啊!我想过了,狼是铁头麻
秆腿豆腐腰,我这头痛起来得用拳头砸,活该也是个铁头,或许和狼在一起,头痛
病也就会好的。再说,我有猫,猫给我搔头全当是老婆为我按摩哩,还有芬必得嘛,
我给你们鞍前马后做个苦力还不行吗?”
舅舅痴在那里,末了看我,我说:“也好。”“这可是你说的!”舅舅说,
“那他也就是个猎人了。”“费用我会让行署报销的,”我明白舅舅的狡黠用意,
眨眨眼说,“但让专员为他批一杆枪,我可是办不到的。”就这样,烂头以编外人
员参加了我们的行动,烂头的加入使我想起了《西游记》中猪八戒和沙和尚,更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