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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术?”务相心头似乎有一扇窗户渐渐打开了,不自觉地追问了一句,“这不是那些钩心斗角的朝臣才玩的把戏吗?”
“不,权术是帮助你达到胜利的手段。作为一个王者最关注的不是他的臣民信仰什么,而是如何巩固自己的统治,实现自己的理想。”瑶姬微笑道,“所以,若是你答应了神界的条件,不仅为你的族人赢得了栖息之地,还可以实现你心中的宏图大业,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廪君——你终于可以超越承钧了,不是么?”
超越承钧——实现自己自小复国中兴的理想,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廪君,让巴人结束流浪的命运成为九州八荒的霸主……纷繁芜杂的念头如同绚丽的气泡汹涌而来,让务相忍不住摇了摇头,力图保持自己的清醒。终于,在沉默了良久之后,务相嘶哑地开口:“那么你告诉我,该如何做?”
十天后,一筹莫展的巴人们迎来了廪君务相的归来。务相宣称他在君后瑶影的引导下,在巫山深处邂逅了巴人历代祖先的魂灵,他们告诉他只要先修筑神庙,虔诚供奉,就可以让宜城的土地长出五谷和果木,让苦涩的井水变成甘泉和盐泉,让致命的瘴气变成滋润万物的云雨,让宜城变成所有巴人的乐土。
将信将疑的巴人们在廪君务相的命令下,步入神庙膜拜新筑的雕像。主像的面目,与他们失踪的君后一模一样,而主像后还塑立了若干位长者的雕像,据说是按照廪君亲眼所见的祖先面貌塑成。这种布局,让巴人们很容易地接受了廪君对一切的解释,也接受了他带来的新的祭祀体制。
在廪君率领全体巴人举行了隆重的祭祀后,一场改变一切的大雨彻底洗刷了他们足下的土地。一切都按照务相的预言发生了,欣喜若狂的巴人们也不再怀疑廪君所描述的,究竟是不是谎言。
渐渐地,随着宜城的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神像出现在巴人的生活中,与他们的祖先一起接受巴人虔诚的供奉。鬼和神,成为了新兴的巴国中两根信仰的支柱,百年前巴人失国的原因,也渐渐被人们所遗忘。即使偶尔出现质疑之人,也很快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影踪。
开国的廪君务相成了巴人们膜拜的另外一位神。他几乎从不休息,也没有任何私人生活,无论白天黑夜都在为巴国的事务而奔忙。在他恩威并施的统治下,借助丰富的渔盐资源,宜城渐渐地繁荣富庶起来,并与东边的盐阳互成犄角,支撑起了巴国富饶的中心地带。九州八荒上流浪的巴人听闻复国的消息,纷纷离开寄居的国度,千里迢迢回归他们的故土,让原本地广人稀的巴国人口迅速增长。
在务相统治的第九年,巴国已然初具规模,国力殷富,让其他国家叹为奇迹。于是这位一向以威武著称的廪君开始了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东征。在这场对封丹国的突袭中,新生的巴国军队以他们令人胆寒的勇气,击败了尚未从与溟族的大战中恢复元气的封丹守军,一举夺取了清江沿岸,将封丹国的都城丹城也纳入了巴国的版图。
占领丹城的那一夜,务相独自站在丹城顶端的神庙内,注视着侧殿中供奉的女神雕像——炎帝的二公主瑶姬。然后他下令在丹城外第一次邂逅瑶影的地方,修筑一座比山顶神庙更为宏伟的建筑,以供奉他的妻子——盐水女神,也就是后世民间称呼的“德济娘娘”。
而后,务相为了巴国行盐的方便,又指挥军队沿乌江而下,打算在涪陵建立陪都,作为与他国贸易的中心。
可惜,还在去往涪陵的途中,务相在丹城所受的箭伤莫名其妙地恶化,竟然一病不起。可是这个坚毅而专横的君王尽管夜夜咳血,却拒绝了一切医士的救治。当焦急的臣属们簇拥在他的寝宫之外,恳求他为了巴国保重身体时,务相的使者已经快马加鞭地前往遥远的盐阳,奉命宣召盐阳城主庆宜前来托付后事。
此刻的庆宜在盐阳一地经营已有十年。虽然盐阳一直归附于巴国,盐阳城主庆宜却从不像其他城主一样定期前去宜城觐见廪君,而廪君也从未怪罪。此番庆宜见务相相召,念及旧恨,并不即时应召,只与使者虚与委蛇,拖延时日。
使者尽管知道以务相的伤势已拖不了太久,但一思及庆宜即将成为下任廪君,不敢造次,只得如坐针毡一般住在盐阳城中,被庆宜带去参观盐阳壮观的盐场和肥沃的土地。
“当日为了离开这块土地,他杀了自己的妻子,也几乎杀了我。”庆宜站在昔日瑶影的居所前,寒着声音对身边的使者说,“在我心里,务相十年前就死了。如今活着的,不过是一个揉碎了理想去献祭野心的人,这个人,我不认识。”
“听说当年从这里走到宜城的途中死了上万人。”使者虽然惊诧于庆宜的放肆言语,却只得小心回道,“可是巴国能有今天的强大,也是靠了廪君啊。有时候,城主所说的理想和野心其实很难区分。”
“承钧就能够区分。如果他在的话,他一定能够阻止务相当时疯狂的举动,但或许巴国就不会有今日的声势。”庆宜叹道,“你说,务相死以后,巴人会把他誉为英雄呢,还是斥为暴君?”
“这个……卑职实在不知道。”琢磨不透眼前城主的心思,使者只觉得满头都是冷汗。
“自然是英雄。反倒是承钧那种人,注定是要湮没无存的。”庆宜冷笑了一声,“到最后,民众记住的,不是保护他们的人,而是驭使他们的人。”说完,他转身走入了身后的石门,将胆战心惊的使者留在外面。
洞内宫殿的一切还保存着务相离去前的样子,由于常常拂拭清扫,即使白缎云纹的被褥也不曾黯淡发黄。庆宜径直走到熟悉的角落里,看着眼前小小的坟茔,慢慢坐了下来:“瑶影姐姐,我知道他要死了,可我还是不愿意马上前去接替他的位置。因为我不知道,一旦自己当上了廪君,究竟会为了坚持理想而承受失败,还是为了迎合野心而折损德操。”他俯下身轻轻吻着那小小的坟茔,梦呓一般,“我怕我会梦见,当初在阳石上向你掷出那致命一剑的,是我。即使,我像他一样深爱着你。”
当天夜里,庆宜梦见一只背生双翼的白虎站在自己面前,清澈的目光静静注视着自己,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出口。过得良久,白虎方才化为一阵清风飞去。梦醒之后,庆宜思忖良久,终于跟着使者快马加鞭前去行宫觐见廪君。
然而等他们到达之时,务相已然去世。庆宜听大臣宣读了他的遗嘱,才知道务相果然将廪君之位传给了自己。而对他自己的葬礼,务相则吩咐如同承钧一般——置身船棺,葬于崖穴,陪葬品只要口弦一枚,因为他自称“愧对族人及列位祖先,不配安葬于巴国土地之中”。
这种奇怪的言论让诸位大臣面面相觑,他们无法理解为巴国付出了一切的廪君为何会在弥留之际发出此自贬之语。只有庆宜看着行宫窗前所种的一盆独活,若有所思。
庆宜即位之时只佩戴了务相留下的圣剑,至于那袭雪白无尘的穷奇之皮,据说在务相死去之日,化作双翼白虎往雪魇谷方向而去,即使军队箭雨齐飞也无法阻之分毫。
务相死时,距巴人自丹城西迁,恰正十年。
在庆宜及后任廪君的统治下,以贸易和军事立国的巴国迅速扩张。到得战国时期,巴国已囊括“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极黔涪”的大片富饶渔盐之地,成为九州八荒上的泱泱大国。
而在烟椤树环绕的雪魇谷内,一头雪白的穷奇则每天收敛翅膀站在水池边,注视着半空中飞舞的蜉蝣,久久不会离去。
2005年6月30日星期四完稿
〖附注: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皆沉,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清江)至盐阳。盐水有女神,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伺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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