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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基说:“你想啊,如果他放了康泰,众将会不会服气?叶琛不是白死了吗?叶琛又是你我的好友,如果是我赦免了康泰,就堵住了众人的悠悠之口,刘基、宋濂都不追究了,别人管什么闲事?”
宋濂说:“这么说,放一个康泰,最终还是为了收拢胡廷瑞的人心?”
“难道这样做不高明吗?”刘基反问。
宋濂说:“这朱元璋真不简单啊!”
刘基说:“好像你刚刚知道他不简单!你我拒绝了势力强大的方国珍、陈友谅,也不肯应小明王之邀,专门来辅佐一个相比之下力量很弱的主儿,是为了什么?”
宋濂扼腕一叹。
胡廷瑞听说朱元璋不亲自过问康泰一案,却假铁面判官刘基之手,这明显是借刀杀人,原本对朱元璋推崇备至的胡廷瑞在心里对他大打了折扣。胡廷瑞明知道杀外甥是给自己看的,但他早把生死看淡了,竟然到午门外去看望示众待决的康泰。
康泰在午门外的站笼里已经快支持不住了,满面黑紫色,口唇全部干燥破皮了。
是有人引着胡廷瑞来的,手里提着水罐。
康泰一见,立刻劝舅舅尽早逃命,他们会连他一起杀的,叫他赶快走吧。
胡廷瑞倒了一碗水,端过去喂他,康泰一口气喝干,又说,“舅舅不要管我了,你快走吧,朱元璋不会放过你的。”
胡廷瑞平静地说:“我既已投他,就死心塌地,绝无二心,如果他不放心我,要杀要剐,我都认了,我不会跑的。”
康泰觉得都是自己连累了舅舅,不觉一阵愧疚、难过。
胡廷瑞黯然神伤道:“我离洪都前就苦口婆心劝过你,你到底不听我的,致有今日之祸。”
康泰说他也不悔,不就是杀头吗?只可怜娘没人养老了,他求舅舅多费心了。说到伤心处不禁泪如雨下。
胡廷瑞说:“明天是刘伯温审你,朱元璋想杀你,又顾及到我的面子,所以让刘基担这个名儿,我会求刘伯温赏你个全尸的。”说到这里也泣不成声了。
早有杨宪赶到鸡鸣寺向朱元璋报告,说胡廷瑞竟然敢去午门外给外甥送水,又“窃窃私语”良久,言下之意他们有订攻守同盟之嫌。
朱元璋是带着家眷来鸡鸣寺上香的,马秀英、张氏、郭宁莲、郭惠等人的轿子刚在山门前驻停。朱元璋很不耐烦地对杨宪摆摆手,告诉他不要在佛门净土说杀人的事。
杨宪摸不准朱元璋的真实心理,也只好退下。
知客僧大开山门,与众和尚迎出来,双手合十向朱元璋拜过后,在前引导,朱元璋与他并肩而行。
一个破衣烂衫的和尚担着水桶走来,他是个跛子,看见朱元璋一行过来,忙闪到一旁,他的目光是惊喜异常的。
原来这个担水和尚就是当年留守皇觉寺的云奇。他几次想上前问讯,却没机会,也没勇气。朱元璋并没注意到他。
云奇是上个月才从河南嵩山云游归来的,他听说朱元璋发迹了,坐镇金陵,就晓行夜宿地赶回来投奔,没想到朱元璋果然出息了。云奇想他对自己是有过甘苦与共的承诺的,还没等自己鼓起勇气进城去见朱元璋,他竟到庙里来上香了,这岂不是天从人愿?
朱元璋问知客僧,佛性大师没有来吗?
知客僧回答,听说在五台山上讲经,好久没到鸡鸣寺来过了。佛性临走时曾告诉过他,施主是有很深佛缘的。
朱元璋说:“谈什么佛缘?若真是很深,怎么能脱去僧衣还俗?但我总是不忘佛门就是了。”
知客僧说:“这就是缘啊。”他忽然发现担水的云奇和尚不去担水,却挑着空水桶丁丁当当地跟在旁边,便斥责说:“去,担你的水去,这么不懂规矩。”
朱元璋无意中向云奇瞥了一眼,觉得这个挑水僧很像他的师兄云奇,又不敢确定,就向知客僧说了。
知客僧只是笑笑,并没介意。
他们先进了大雄宝殿。
在如来佛像前,郭惠抢在最前头,跪到蒲团上磕头后闭着眼睛祷告。
正点燃藏香的张氏对马秀英说:“你看把她急的,连香都没上就去许愿了。”
郭宁莲说:“惠丫头近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人也瘦了一圈,你们没问问她?”
张氏说:“惠儿也大了,我寻思给她找个人家,刚一提头,她就发火,顶撞了我一顿。我无意中和元璋提了,元璋说还小,早着呢,秀英你们姐儿俩上上心吧。”
马秀英答应下来:“好吧。”但心里很郁闷,这已成为她的一块心病了。
当郭惠爬起来后,马秀英冲她笑笑,问她许了个什么愿?
郭宁莲说:“当然是择个好夫婿了。”
郭惠飞红了脸,走到一边去看十八罗汉。
马秀英跟过来,小声问她还想和蓝玉好吗?
郭惠说她等他,他一天不来等他一天,一年不来等他一年,大不了等他一辈子。
马秀英叹了口气,说:“你不是说他为金钱地位迷住了眼睛,不值得你爱吗?”
郭惠说:“冷静下来想想,我也太急了。冷不丁一下子提出私奔,谁也接受不了啊!”
马秀英沉思着没说什么。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79节 你叫我找得好苦啊
朱元璋被知客僧引到一间洁净的禅房里,满屋子飘着藏香的味道。
三面墙壁都是空的,有一面挂满了用蝇头小楷抄写的金刚经。
朱元璋净了手,上了香,屏气静心地端坐于蒲团上。
知客僧轻轻掩了门,出去了。
朱元璋在这青烟缭绕之间渐渐闭上双目,双手合十,开始了默经。
朱元璋这次来鸡鸣寺默经,是因为前天夜里搅扰他的一个梦。他梦见师父托着一个舍利塔,从半空里破窗飘入,骂他是佛门败类,要把他压到塔下。
醒来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第二天又失眠,这才决定到城外寺中静室里过上几天,念念经,求得佛祖的宽恕。
担水和尚云奇吱呀一声推开门,见朱元璋闭目诵经,便没出声,坐到了门口地上。
朱元璋的眼睛欠开一条细缝,看见了云奇,他忽然把眼睛睁大了:“云奇?你是云奇?”
云奇哭了,说:“如净啊,你叫我找得好苦啊!”
朱元璋刚入静,好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认为云奇来得不是时候,甚至向他发了火。但看见云奇可怜巴巴地抹着泪水出去了,又觉得于心不忍,把他叫了回来。
朱元璋想起当年他对自己的好处,自己投了红巾军,连累了云奇被抓去拷打。于是后悔自己方才发火,就缓和了一下,说这些年,自己常常惦记着他,那年打下滁阳后,叫汤和回皇觉寺接他,汤和回来说,连仅存的伽蓝殿也叫元军烧了半边,云奇也没了下落,朱元璋还说他也找过如悟,更没人知道下落了。他问云奇这一向在哪里?
“一言难尽啊。”云奇说,朱元璋到濠州城造反,元军就把他抓去,说他是同党,把他的一条腿都打断了。
朱元璋说:“你看,我连累师兄了。”
云奇说他好不容易从嵩山上下来,打听到他在金陵坐了殿,就来找他了。
朱元璋笑了:“我没坐殿。你愿意还俗吗?愿意的话,那你就脱了这身袈裟;你若不愿意,我和住持说,不能让你瘸着一条腿当挑水僧啊。”
云奇说:“我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我做梦梦见你的时候最多,你若不嫌弃我,我就跟着你,给你端茶、倒水、洗脚、倒马桶……”
朱元璋笑了:“行了,明天你就跟我进城去。不过用不着你干这些,有人干。你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也不能对不起你呀。”
云奇眼里含着泪说:“我可算超脱苦海了,如净啊……”
朱元璋打断他说:“往后,你不能再叫我的法名,你也不准对任何人讲我们一起出家的事,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表哥,记住了吗?”
云奇点点头,问:“为什么?”
朱元璋说:“不为什么。你听我的没错。”
云奇说:“那我是你的姨表哥呀,还是姑表哥?”
朱元璋说:“随你便。”随后又嘱咐会叫人给他点钱,先置一套衣服,把头发养长了再去找朱元璋。
云奇又答应了一声。
不管是真戏假做,还是假戏真做,刘伯温在一种严肃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气氛中粉墨登场,当上了主审官。而朱元璋却像一个旁观者一样轻松地坐在一旁。
好多人都猜不透朱元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不知刘伯温怎样随机应变,好多人是抱着好奇心来看热闹的。真正难受的、受着煎熬的是胡廷瑞,他连官服都没穿,省得戴大枷时叫人家剥去袍靴,他已做好了待罪、待决的心理准备。
除了朱元璋,李善长、宋濂、冯国用、徐达等都在座,气氛很严肃。今天坐在主位的是刘基,他板着面孔叫带反叛贼子康泰!
一阵稀里哗啦的铁链子声,几个刀斧手押着蓬首垢面的康泰上殿来。
刘基问康泰:“你有什么话说?”
“有一个头给你杀够了,”康泰哑着嗓子说,“嗦什么?”
刘基说:“你出尔反尔,反叛杀人,你说你是不是死罪?”
康泰梗着脖子说:“我都说我是死罪了,你还问什么?”
刘基说:“你知道你造反不成,要连累你舅舅胡廷瑞吗?”
康泰一震,目光投向胡廷瑞,众人也都看胡廷瑞,连朱元璋也有几分紧张。只有宋濂泰然自若,他心里有底,知道谜底。
康泰说:“朱元璋,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有种,冲我康泰来,一人犯罪一人当,如果你们不杀我舅舅,我还能为我的反叛懊悔,如果你们株连我舅舅,我下了地狱也不会原谅你们。”
“这句话说得好。”刘基说,“胡廷瑞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他早警告过你不要举叛旗,这事与他无涉,他没有半点罪过。”
在场的人都吁了口气,朱元璋几乎是用赞叹的目光看刘基的。这也是胡廷瑞事先所没想到的,想不到向来以峻法严刑著称的刘伯温怎么会这样有人情味了呢?
忽然衙门外有人嚷嚷,刘基忙命一个都事下去看看,他担心是邓愈在骂街。
倒不是邓愈,被铐住手脚站在廊下候审的邓愈倒是一声不吭地等待治裁,丢了洪都,等于丢了江西,他说什么也没用了。原来吆喝的是朱文正的旗牌兵们,正在开道,向平章衙门赶来。
朱文正的轿子落地,朱文正下来,来到邓愈跟前,安慰邓愈叔不要着急,他要为邓愈申辩。
“有什么可申辩的!”邓愈说这是咎由自取。
朱文正道:“我去同父亲说,你立了那么多大功,就不能将功折罪?胜败乃兵家常事呀。”
邓愈说:“你还不知道吧?今天主审官是刘伯温,他是有名的铁面,况且洪都之败,他最好的朋友叶琛死在乱军中,他能饶了我吗?”
朱文正说:“你不要急,我上去保你。”说罢大步上殿。
刘基此时在平章衙门大殿里潇潇洒洒地走来走去,他侃侃而谈,若论罪,康泰死十回都不为过。不过康泰并不是跟随明公多年的故旧,对新主并不了解,怀着对旧主陈友谅的一片情义,降而再叛,也是情有可原的。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这不是为罪囚开脱吗?这还了得!都去看朱元璋脸色,朱元璋脸上却露出笑容。这太奇怪了。惊疑的胡廷瑞又一个没想到。
这时朱文正进来了,朱元璋向他点点头,手点了点空着的椅子,令朱文正坐下。
刘基走动着,接着发挥,他最看不上背主的小人,但康泰不能说有背明公,因为他们尚无隶属关系,又无感情,他不忍心背叛陈友谅,说明康泰很仗义,这样的人可交。
朱文正竟然喊了出来:“好!”
刘基又为康泰开脱,何况,这次举反旗的主谋并不是康泰,而是祝宗,祝宗被杀,已经有了了结,所以可免康泰一死,让他军中效力。
大出意外的康泰竟然傻了一样呆立着。
大为感动的胡廷瑞热泪盈眶地看着刘基,但又担心朱元璋会不依不饶。
刘基故意问朱元璋:“这样判可行?”
朱元璋极为宽厚地说:“你是主审,不必来问我。你既已这样判定,我已无法更改,谁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