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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极为宽厚地说:“你是主审,不必来问我。你既已这样判定,我已无法更改,谁让我给你权了呢?你可是把我定的法度破坏了,依我,绝不会轻饶。”
刘基说:“那今后再处分我破坏法度,这已是后话了。给康泰松绑,叫他舅舅胡廷瑞领回去严加管教。”
于是当场卸去镣铐,胡廷瑞带着外甥给朱元璋、刘基叩头谢过,下殿去了。
最先松了一口气的是刘基和宋濂,总算号准了朱元璋的脉,没有南辕北辙。
朱元璋更是在心里暗自高兴,他感慨万千,一来为自己识人而高兴,二来为刘伯温对自己的意图心知肚明而欣慰。不过也不能不有三分隐忧,这人聪明到如此地步,今后在他跟前还有手脚可做吗?
直到这时,李善长、冯国用才拨开云雾见了青天,知道朱元璋用了一手高招,既不由他本人破坏法度,人情也做了,如若执意想杀康泰,刘伯温的宣判就不会有半点约束力。
这么一想,李善长知道,连邓愈也是有惊无险的。
冯国用对李善长耳语:“刘伯温断案,出了奇了,闻所未闻,主公却默认。”
李善长说:“说默认,不如说是授意。”
冯国用说:“噢,是了,我懂了。这样也好,传出去也好令投效者踊跃而来。”
这时刘基又发话了:“带邓愈上来。”
下面轮到大将邓愈了。他方才已在殿外亲眼看到康泰安然无恙地活着出去了,心里惊疑不止,这时刘基传令带他上堂了。
邓愈拖着沉重的镣铐艰难上殿来,站好,看着刘基。
刘基又一次离座,走到台阶下,问道:“邓愈,你知罪吗?”
邓愈说,破城之羞,无可推脱。
刘基说:“如果因众寡悬殊或弹尽粮绝而城破,可说你无罪。但洪都是新降之地,左右都是陈友谅旧党,你身为江西参知政事,却疏于防范,临变处置不当,这你是逃脱不了干系的。”
邓愈梗着脖子不吭气。照理说,刘伯温历数的罪状,他无话可说。但你刘伯温把反叛者、杀人者放了,却来怪罪我,岂不有悖常理?
刘基下面的话像是说给别人听的了:当年邓愈随胡大海投奔明公,转战南北,久战沙场,开拓了大片疆土,应当说功大于过。如果因为兵败一次就砍头,那我们的将军,包括徐达大将军在内,恐怕早都人头落地了。
朱文正救人心切,吼了一嗓子:“这话公道。”
朱元璋笑出声来,气氛愈加轻松了,大家已料到了会有不错的结局。
刘基又说,主公向来反对不教而诛的,这次让邓愈留守洪都,事先明公并未指明利害和责任重大,这是不教,如有过,明公也无法推诿。
汤和不服:“怎么反推到主公身上去了?”
朱元璋却说:“伯温先生说得对,我确实应引咎自责。”
刘基说:“这一来,都清楚了,邓愈可当堂开释,戴罪立功。”
徐达和汤和都说:“好!”“得人心!”
朱文正也说:“不然谁肯卖命!”
朱元璋见刘基亲自去为邓愈松绑了,却故意用埋怨口吻说:“这刘伯温啊,菩萨心肠,以后我可不敢再叫你断案了。”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松了绑的邓愈说:“谢先生不杀之恩。”
刘基却小声说:“烧香烧错了佛了!你是聪明人,主公若想杀你,我能做成这个顺水人情吗?”这话朱元璋偏偏听到了,很高兴。
邓愈过来,给朱元璋叩头:“谢主公不杀之恩。”
朱元璋扶起他来,说:“哎,拜错庙了!是人家刘伯温先生慈悲为怀呀!”
那面,站起来的李善长对冯国用说:“很默契吧?”冯国用会意地笑了。
本来人们认为不可避免的黑云猛雨轻松地被一阵风卷走了,露出了明净的蓝天,皆大欢喜。
朱文正已经走下台阶了,朱元璋叫住他:“文正。”朱文正忙又跑回来。
朱元璋说,丢了洪都,丢了江西,陈友谅不会甘心。叫他马上去守洪都。
朱文正问:“不用邓愈不好吧?”
朱元璋说:“再用他为主将,别人会有议论,你去了,我才放心。”
朱文正说:“请父亲放心,有我在,定有江西在。叫邓愈随我去吧。”朱元璋说,“也好,从跌倒之地再爬起来,是好汉。”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80节 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三个月过去,云奇的秃头长出了头发,找上门来,朱元璋认了这个失散多年的“表哥”。既然是亲属,安插在内府办点杂事,谁也不好多嘴。
这天,换了官服的云奇显得精神焕发,一瘸一拐地在书房里忙着,外面久雨初晴,阳光充足,云奇正指挥几个小厮把图书搬出去晒。
一个小厮不小心把书掉在地上,云奇责备说:“小心点,这书可是主公的命根子呀!”
郭宁莲和郭惠款款走来,看见晾满院子的书,郭宁莲说:“新来的这个小厮可真勤快,几年没晾的书也晾出来了,有些书都叫虫子咬了。”她顺手翻弄一套被虫蛀的书。
“还小厮呢!”郭惠说,“我看他都快有四十岁了。姐夫也真是的,上哪儿弄了个瘸子表哥来!”
“你别小瞧这瘸子。”郭宁莲说,“绝对地忠诚,对我都什么都不说,一问三不知,只忠于你姐夫一个人。”
“是吗?”郭惠说,“我看他傻乎乎的。”
“他可不傻。”郭宁莲说。
云奇在书房里又打开了一个上锁的箱子,里面是一些朱元璋的笔记之类,还有两张字画,一张是马秀英题的“能屈者能伸”,一张是美人图,正是达兰的。云奇动了好奇心,捧起那张画,看了又看,不知为什么,他笑了。
这时郭宁莲二人已进了书房,问:“云奇,是一幅什么画呀?”
云奇忙把画卷起来往箱子里塞。
郭宁莲伸手去拿,云奇挡住她,说:“这可不行,他的东西谁也不能乱动,这是主公吩咐的。”
“是吗?”郭宁莲揶揄地望着他。
郭惠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她是我嫂子,你怎么连里外都分不清呢?”
郭宁莲已经不客气地从云奇手中夺过美人图,打开一看,大为震惊。郭惠伸头看了一眼,郭宁莲连忙用手盖住朱元璋的题款。郭惠说:“这画的是谁呀?”
郭宁莲故意平淡无奇地说:“一幅仕女图。”随手扔进了箱子。
郭宁莲随手翻着一本书,问云奇:“听人说,你和元璋是表兄弟?我怎么没听说过?是两姨表弟呀,还是姑表弟?”
云奇说:“是姑表弟。”
她又问:“你从前为什么不来找你弟弟?”
云奇说找不到,不知道他发迹了。
郭惠问他:你这腿怎么瘸的?
“叫人打的,”云奇说了又马上改口说是狗咬的。
郭惠咯咯地乐起来。郭宁莲说:“你好好干吧,朱元璋一直想找个贴身的仆人,一直相不中,你够幸运的。”
郭惠挖苦地说,找来找去找个瘸子。
她们都确实有点纳闷,觉得这人来历不明,肯定不是什么表亲,却又这么受朱元璋青睐,令人不解。
正如朱元璋所料,陈友谅战败后憋足了一口气准备报仇,为夺江西,必与朱元璋在长江和鄱阳湖上有一场水战。陈友谅欺朱元璋水师不精,战船小而陈旧,特地造了百余艘巨舰,每只舰有几丈高,分上中下三层,每一层都有马厩,可藏战马百余匹,人住的舱更壮观了。这船大到上下层说话听都不见的地步,巨大的橹都用铁皮包裹,大船涂以红漆,十分醒目。
朱元璋得到情报,称陈友谅是破釜沉舟而来,把文武官员带到战船上不说,连官员家属也随船出征,号称空国而来,其势汹汹。
朱元璋知他是背水一战,来拼命的,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朱元璋已令朱文正率部死守洪都城,说要用分城拒守之策。
刘基建议,必要时可令徐达、常遇春撤庐州之围去救援洪都。
李善长却反对,庐州指日可下,现在撤围,不是前功尽弃了吗?我们不宜自乱了阵脚。
朱元璋说:“看看再说。”
朱元璋忙完公事,呆呆地望着屏风上随风飘动的纸条,有一张写的是一个“惠”字,不禁心有所动,耳根也有点发热。他有时对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萌生的对郭惠的占有欲感到吃惊、脸红,却又不能罢手。以他现在的权势,他尽可以大张旗鼓地纳她为妾,一来他怕刘伯温这样的诤臣非议,二则怕马秀英伤心。如果等到自己登了极,那就不用有什么遮羞布了。可恨不知进退的蓝玉居然想火中取栗。
朱元璋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郭惠的房前,忽听里面有人说话,听出竟是张氏。朱元璋有点扫兴地走开了。
张氏在教郭惠刺绣,指点她说:“不对,要这样勾住,不然底线松,容易脱套。”
马秀英进来说:“又教惠妹女红了?”
郭惠说:“娘指望我将来给人家当老妈子呢。”
张氏笑她干什么都不上心。女儿家,针黹女红不行,将来叫婆家人笑话。
“又来了,”郭惠说,“我不嫁人,不用学了吧?”顺手把绣花绷子扔到了一边。
“真拿她没办法。”张氏说,“一提找婆家就跟我撂脸子,真叫我发愁。”
马秀英劝娘不用愁,妹妹这样出众的人,就是选宫女都选得上,还愁嫁不出去。
张氏说:“你也不劝劝她?”
马秀英说:“行了,我劝她就是了。”
张氏出去后,郭惠示威地将了马秀英一军说:“你可打了保票的,你现在劝吧,看你能不能劝动我?”
马秀英说她知道郭惠在等蓝玉,可最终的结局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那我不嫁人就是了。”郭惠说,“蓝玉若非我不娶,我为他死都行,他若是背叛了我,我看错了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马秀英也有点束手无策了。她问:“你那天在庙里许愿是不是和他有关?”
郭惠说:“是啊。我倒不是许愿叫他马上来娶我,我是盼他写封信来,这不是什么难事。”
“有信来吗?”马秀英问。
郭惠从百宝匣里拿出用红绒绳捆扎的厚厚一沓信,很骄傲地在马秀英面前晃晃,嘱咐她千万别告诉娘,更不能告诉姐夫。
马秀英点点头,又忧虑地说:“我是怕这事最终无结局呀。”
“怎么会无结局?”郭惠说,不是好的结局,就是坏的结局,反正她都认了。
马秀英无可奈何。
平章衙门里静悄悄的,朱元璋到廖永忠的水师去看操练去了,不久将率师迎战野心勃勃的陈友谅。朱元璋事必躬亲。
衙门里只有胡惟庸在值班。他最感兴趣的是朱元璋挂在屏风上的纸条,但他从不敢走到屏风跟前去看,云奇那些人会告诉朱元璋的。幸而胡惟庸的眼力极好,他可以看清二十尺以外的蝇头小楷。他常常故意走近屏风,不经意地看上几眼,便对朱元璋所关注的、焦虑的、犹豫的、气恼的各种大事小情了若指掌,常常出些切中要害的主意,令朱元璋十分满意,依赖他竟然到了须臾不能离开的地步。
他刚刚选好了不背光的角度想看屏风上的纸条,有人来报:“蓝将军信使叶碖从庐州有信捎来。”
胡惟庸见了像个农夫的叶碖,接信在手,说:“平章大人去视察外城水师了,你明天再来听信儿,或者他有话要转告蓝将军。”
叶碖答应了一声“是”,却不肯走。他问胡惟庸,“郭惠小姐在吗?我想见见她。”
胡惟庸警觉地打量着他:“你一个外差信使,见内眷干什么?连我们都见不到的,不方便吧?”
“不是我要见。”叶碖解释,蓝将军再三叮咛,必须见到本人,才能将信交割清楚。
“噢,”胡惟庸眨眨眼问:“我替你转也不行?”
叶碖果决地摇了摇头。
胡惟庸说:“这样吧,你回到驿舍去等,过一会儿我找到郭惠,叫她去取,怎么样?”
“谢谢都事。”叶碖施礼后走了。
叶碖住在玄武湖畔的驿舍,他此行并无公事,只是专程送信。他作为蓝玉从士兵提拔起来的令史,对蓝玉既崇拜又忠诚。蓝玉派这个其实很木讷的人来办这种机密事,并不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