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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表情-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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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梦是一句不折不扣的鬼话。从前有几回,他半夜梦醒,仿佛见到了辛夷,但他白天确实绝没有想到她,可是自从昨天晚上,辛夷就一直若隐若现活在他的脑海里,但辛夷偏偏没有在梦中出现。没有做梦的孔阳突然觉得理直气壮,他碰碰身边的朱臾,想和她搭搭话,不想一搭上她放在被子外的手,手指间突然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孔阳被电击一下,手一颤,一直麻到心脏。朱臾手猛地一舞,“呀”地叫出了声。她早醒了,但没想到有人用电打她。她赌气翻过身子,被子裹得更紧了。
  这是个老问题。夫妇俩只要几天不亲热,手一碰上就要放电。他们曾经想过很多办法,比如经常用手摸摸墙啊,频繁用水洗手啊,也去看过医生,但还是束手无策,一不留神还是要被电。问题究竟出在谁身上,一直也没有个定论。这天傍晚,朱臾情绪已经正常,两人说笑起来,当场实验了一次,他们分别去摸自来水管,孔阳觉得自己没反应,朱臾也说自己没感觉,谁都不承认自己说谎。朱臾说:“好啦老公,这说明我们应该经常亲热,”说时手已经挽上来。孔阳心里发木,他差点说出来:“这说不定正说明我们完全不该亲热。”但朱臾的嘴已经堵了上来……
  这天孔阳迟起了两分钟,急得迪迪直嚷嚷。他一贯讨厌老师拖堂,但更害怕迟到。父子俩手忙脚乱,洗漱、吃饭,所有的程序都草草了事。谢天谢地,七点十分,他们还是抢回时间,准时出门了。楼下卖早报的正在支摊子,卖早点的大声吆喝着。马路上人流如潮,一股脑涌在十字路口,红绿灯一换,呼啦啦冲了过去。这条路上的一切,孔阳都非常熟悉。两处红绿灯,五个书报亭,他骑过第一个报亭时那人肯定正在支摊子,他骑到儿子学校门口,摊主也正好把摊子理好。今天的路上面貌迥异。平整的柏油路面被开膛破肚了,民工们不知是往里埋什么东西,还是在往外掏。路上碎石烂砖,孔阳骑得像在路考。迪迪上学大小考试不断,骑自行车送他上学的孔阳每年也要被考上好几回。劳动是愉快的,所以电信、供水、煤气等部门你来我往,配合默契,发誓不让这路闲着。小学门口的报贩站在路边,手举报纸大声叫卖,叫得比平日更加热情,好像他的报纸是这地下刚掏出来的秘密。孔阳赶得很吃力,到了学校门口,孔阳没敢看手表,生怕迪迪抱怨他。迪迪随着人流进了校门,孔阳看看时间,还好,没有迟到。
  现在孔阳的车速慢了下来。他不着急了。这倒不是说上班没有上学重要,而是因为单位已经不远了,十分钟足够。他买了份晨报,扔在车篓里。单位订了十几种报纸,这些报纸面目威严,口气确凿,个个都像是权威,那种报纸只适宜在单位看。孔阳到单位签到时,八点还差十分,签到单上四个领导的名字已经签了三个。孔阳突然“扑哧”笑了出来,三缺一,他好像是来赴牌桌的。孔阳来到自己的总编办公室,抹抹桌子,翻开书稿,接着昨天看起来。孔阳协助总编管选题,每年也还有几本书的编辑任务。这部书稿孔阳已经编了十多天,编得苦不堪言。书稿是一本关于企业管理的论文集,由各级领导集体完成,级别最高的一个领导出任主编。管理这个词自从引入中国,很多人茅塞顿开,立即找到了出书的选题,只苦了做编辑的人。书稿里不光充满了领导们转化后进、凝聚人心的苦口婆心,更充满了大量的错别字和病句。论文集有几十篇论文,有几篇语通句顺,甚至还略有文采,另一些简直像是故意和人闹别扭。孔阳看了几天,看出了奥妙,他发现处级以上领导的文章都不错,级别不够的就等而下之了。单纯一点的人会认为官越大水平也越高,很自然,但孔阳是行家,他能从通顺的文句里看见那些当枪手的秘书们灯下的影子。孔阳看得来火,把稿子往前一推,不干了。突然他脑子有点发懵,他觉得今天刚开始看的一篇文章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不可能啊。
  总编室三张办公桌,最靠窗的那一张属于武社长,他兼总编;武社长这里的桌子只是个象征,他在社长室办公。另一张桌子是总编室主任刘可的。孔阳正坐在那里发呆,老刘进来了。他和孔阳打着招呼,放下皮包,转身出去拎开水。走廊里脚步声说话声杂杂沓沓,即使大家都不说话,仅仅从脚步声孔阳就可以辨认出他们谁是谁。这些人孔阳已熟得不能再熟,只有哪一天偶尔看到几年前的全社合影,孔阳才会惊叹,呀,都老了不少——可是,孔阳面前正在看着的这篇文章,没有理由也是熟悉的呀。看重是不可能的,编这样的稿子,就像和一个麻烦的人打交道,孔阳顶多和他握一次手,断无回头再看的道理。惟一的可能就是,书稿里有两篇文章是雷同的。孔阳轻轻骂一声娘,把书稿往回翻,他在目录里一下就把两篇文章拎出来了。两篇标题,一篇说企业文化是命脉,另一篇说企业文化是关键;一篇在开头设问:我们在工作中,究竟应该把企业文化建设置于何种地位;另一篇开篇就说:我们把企业文化建设摆在各项事业的中心位置,取得丰硕成果。一问一答,十分凑趣。更妙的是,一篇的作者是烟厂厂长,另一篇的作者是酒厂经理,可见烟酒确实不分家。不用说,两篇中必有一篇是抄袭的,两篇全是抄的也未可知。孔阳烦躁地把笔摔到桌上。笔在纸上一弹,掉到地上去了。刘可正好进来,诧异地看看孔阳。孔阳如此这般地把情况说了一下,让他出个主意。刘可说,恐怕只能删了,哪一篇错别字多就删哪一篇。孔阳说为难,酒厂的错别字虽说多一点,但他已经编过了,烟厂的还没编,最顺手就是把烟厂删掉。可要是烟厂出的钱更多怎么办?正说着,电话响了,楼上社长室喊孔阳上去一趟,有作者来访。


第二章“祝你生月快乐”(2)

  孔阳上楼时心情不好。虽说做到副总编,但也还要编书,为人作嫁倒也罢了,可编这样七凑八拼的书,简直就像在为人做一件百衲衣。钱,都是因为钱!到了社长室见到那个作者,社长介绍说他是那本论文集的主编。那人坐在沙发上,长了一副久生冻疮的酱耳朵。除了武社长,李副社长也在,都和那主编很亲热。以孔阳现在的心情,他差一点就要质问他,这个主编究竟是怎么当的,书稿至少也要看一看吧。主编递上一张名片,立即就把孔阳噎住了。没想到他正是烟厂厂长,今天是来询问书稿的进度。厂长给大家敬烟,烟雾腾腾,自己倒不抽,孔阳立即觉得自己是在吸毒,慢性自杀,最好马上就戒掉。武社长让“孔总”说一下书的情况,孔阳简单介绍了一番,忍不住,还是把有两篇文章雷同的事说出来了。厂长听了一愣,拍一下沙发扶手,骂道:“这家伙!”不知道是骂酒厂经理,还是骂自己的秘书。他请孔阳把酒厂的文章撤掉,他回头让他们另补一篇。孔阳沉吟着,武社长说:“就这么办,行不行?”口气不容置疑。孔阳当然说行。
  孔阳继续回去改病句。他抬起头,看着窗外摇晃的树梢,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辛夷。那一丝飘忽的感情,仿佛风中的蛛丝,想去抓住,却又断了;断了,却又在闪烁。辛夷在美国,现在正是黑夜,不知道她半夜是否会梦醒?一只红色的塑料袋被风吹到树枝上,鼓鼓的飘荡着,像一只气球,引人去戳破它。更远的天空有几只风筝,花花绿绿,凝固在天幕上一动不动,孔阳似乎能听到它们遥远的唿哨。他的心里一阵疼痛。
  
  孔阳下了班回家,柔桑和她男朋友杨乾尘已经来了。家里灯火通明。客厅,房间,厨房,卫生间,所有的灯都开着。柔桑和小杨在厨房里忙碌。砧板响,油锅也在响。孔阳微笑着不时出声指点一下。柔桑正在切莴苣,突然“呀”一声,扔下菜刀,她的手指切破了。杨乾尘立即抓住她的手,孔阳奔到卧室找创可贴。他拉开抽屉,那边杨乾尘又叫了起来。孔阳跑回来,两人看着冒火的油锅,手足无措。孔阳抓起莴苣,整的碎的,一股脑扔了下去。火苗立即熄了。孔阳面有得色,把没切的莴苣往外拣。“菜没切好不能先放油,万一油锅起火了也不要急——”突然他自己笑了:一条创可贴挑在他的锅铲上,已经被炸成一片焦树叶。几个人一起哄堂大笑。迪迪急忙从小房间跑出来,一迭声地问:“怎么啦?怎么啦?有什么好玩的啊?”
  这时门铃响了。迪迪跑过去。他拉开防盗门上的视窗朝外面张望。这是爸妈教他的,看清楚是谁再开门。他朝外一看,一个五花八绿的狰狞面孔正盯着他,双目炯炯。迪迪吓了一跳,几步跑到厨房里:“鬼!爸爸,有个鬼!”
  孔阳走到门前看一看,笑着说:“呀,袁世海来了,你老人家请进吧!”话音刚落,门已经被钥匙打开了。朱臾把面具平举着,像举个盾牌,走了进来。迪迪猛扑过来,跳起来去抢她手上的面具。朱臾边躲闪边换着鞋子,脚下一软,差点滑倒。
  “你这小猫来啦?”朱臾冲杨乾尘点头笑笑,“孔阳你有没有烧鱼?猫来了是要吃鱼的。”
  “鱼好了。”
  朱臾走到厨房,一盆糖醋鲤鱼盛在盘子里。台板上其他的东西乱七八糟,好像所有的原料就只做了这一盘鱼。孔阳说:“鱼是我做的,其它的菜他们要来过家家,柔桑把手都切破了。”
  朱臾忙问切得厉害不厉害,抓她的手指看。柔桑说不碍事,其实只切到指甲。那边面具又过来了。迪迪拎着面具上的两根线,把面具倒挂在脸上:“妈妈,这是风筝吗?”
  朱臾说:“我下班给你买的。星期天我们去放。”
  柔桑说:“我们也去。”
  朱臾道:“好,一起去——孔阳,我们什么时候有饭吃?”
  孔阳挽起袖子进了厨房。三个人在客厅说着闲话。朱臾家就姐妹俩。两人相差七岁。因为年龄相差大,小时候姐妹俩很少在一起玩。朱臾开始上小学,柔桑才会在地上爬;朱臾上大学了,柔桑小学才毕业。朱臾周末从学校回家,总能看见妹妹趴在书桌前做作业。那张书桌是朱臾当年用过的,妹妹那时常和她争;柔桑披着一件外套,也是她留在家里的,她做的作业做姐姐的以前也全做过了。朱臾看着妹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另外的家,那个背影仿佛是她的女儿。柔桑回过头,看到姐姐站在门口,突然就把手一伸,问:“鱼干呢?你忘了吧?”柔桑小时候很调皮,突然有一天就变得安静了,她安静地读书,安静地和同学玩,很少惹事生非。只有在姐姐周末回家时,她才会闹一闹,半夜使劲往朱臾的被子里钻。朱臾在学校睡惯了单人床,不愿和她睡,抱着被子威胁说要去睡沙发,她才会央求姐姐过来,安静下来。柔桑的书读得一般,远不如姐姐。大专毕业后进了一家公司,依然是很安静地做事。很多同学跳槽跳得像个跳蚤,只一个柔桑安安静静。渐渐地,家里有了点恐慌,她早已到了交男朋友的年龄了,却依然不见动静,父母和姐姐都有点着急了。但柔桑是个不要人操心的姑娘,突然有一天,她下班回家,身后跟来了一个高高大大的杨乾尘。杨乾尘在另一家公司工作,他是个不喜张扬的人,他的稳重不是出于城府,而是天性使然。他静静地听姐妹俩讲话,不时和迪迪玩玩。这是一对生活在自己的爱情中的年轻人,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还将共同走过一段路,一直走向他们自己的小家里。朱臾走到厨房,看丈夫忙得怎么样了。厨房里油烟有些呛人,抽油烟机看来得赶紧换了。朱臾回过头,看到了烟雾那边的客厅,影影绰绰,两个青春的人——天啦,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了!整整三十五了。


第二章“祝你生月快乐”(3)

  “来了,开饭了!”孔阳叫一声。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桌子摆好。水陆杂陈,十分丰盛。孔阳久经锻炼,果然好手艺。柔桑对孔阳使使眼色,孔阳突然醒悟,举起杯子向朱臾道:“祝你生月快乐!”
  “生月快乐!”
  朱臾疑惑地举起杯子,突然明白了,扑哧一乐,和大家碰一下,一饮而尽。迪迪喝的是可乐,所以喝得极其豪爽,一口就下一半。他奇怪地问:“什么是生月啊?”
  柔桑道:“那你说什么是生日?”
  “生日就是出生的那一天。”
  “那生月呢?”
  “我明白了。生月就是出生的那一月。对吧?”迪迪又一口,杯子里的可乐全光了,“以后我也过生月吧,妈妈过生月,爸爸,小姨,叔叔,外婆外公,大家全过生月。唉——”他手一指一指的,突然叹一口气,“我们家要是有十二个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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