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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浪结结巴巴,除了“不可能”三个字外,不知该说什么好。
朱老二在门后探头探脑的打量着江浪,忽地一把推开他婆娘,插嘴道:“大概有四个月前,鲍老学究找上门来,商量着以五两银子租住我死去老爹的旧宅子,说是就他一个人住。这些日子他极少露面,确实没听说过他有个女儿啊。小伙子,你八成是被人骗啦,要不然便是碰到妖精了吧?”
江浪倒抽了一口冷气,遍体生寒。
他当然不信自己真个遇到妖精了。天下若真的有妖精,谅来也不会有鲍小昙这等美丽的女妖吧?
他心中起了个老大的疑窦,百思不得其解:“岳父为什么骗我?为什么?”
阴风如刀,夜凉如水。天上只有乌云,星月无光。
江浪的四肢发颤,心中一片冰冷。
在小村的三人充满同情和怜悯的目光中,他转身离去,踽踽独行,隐没于夜色之中。
万籁俱寂之中,江浪悄立于山径之上。一阵夜风吹来,他忽然打了个寒噤,脑海中闪过三个月以来的一幕幕情景。
那是四月天时,阳光灿烂。江浪照例每日往返于镖局与大村之间。
四十里脚程,于这个粗犷质朴的少年来说,当然算不得什么。
虽然青龙镖局给他安排了一间客房,但除非是雨雪天,否则江浪决计不留在镖局。
因为他要返回自己的家里,那是师父留给他的唯一“遗产”。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要常常看顾村外墓地。他要为师父守孝三年。
他是一个自幼无父无母的孤儿,若非师父曲老拳师捡回来,抚养他长大,他只怕早已死掉了。
因此他常常跪在师父坟前垂泪,默默守护着他的坟墓。
若非两年前他连替师父烧的纸钱和祭品都无钱购买,他也许还想不到去镖局讨生活。
还好总镖头邓通达待他打了一遍“流星拳法”后,毫不迟疑地答应留下他做一名趟子手。
三个月前的那一天,江浪一如既往的早出晚归。
向晚时分,当他途经到马陵山脚下之时,忽然听到道旁灌木丛中有呻吟之声响起。
于是他循声走过去,见是一个青衣长衫的枯瘦老人,蜷缩成一团,动弹不得。一问之下,老人赶道时一个不小心摔伤了腿,滚落在山坳之中。
于是,江浪二话不说,便将那老人背回家里。
那老人自然便是鲍小昙的父亲鲍老夫子了。
想到这里,江浪心中疑窦丛生:“那日岳父一路上问东问西,对我问个不休。我把他送回家,替他擦了药酒后,他还让我次日再来。我第二天从镖局返回时,还专门给他带了金创药。晚上他老人家对我热情之极,好酒好菜的款待,又问我有没有对亲。我红着脸摇了摇头。”
他耳畔又想起鲍老夫子的笑声:“小兄弟,我看你诚朴善良,极对老朽的脾胃。老朽有个闺女,已过及笄之年,尚未许得婆家。我有意将她和你结为连理,未知你意下如何?”
那时候鲍老夫子和江浪一老一小,已经喝得酒酣耳热。江浪当时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
但他离开小村后,回到家中,醉得人事不知。压根儿便忘了这酒场上的戏言。其后一连十余日,他跟着段副镖头等一行人远赴江宁,保了一趟镖。
待得回转,又即早出晚归,往返于镖局和家中。
忽有一日归途之中,他又被鲍老夫子拦在了马陵山下。
鲍老夫子甚是生气,指责江浪是个言而无信的坏小子。
江浪耐心解释了半天,叹了口气,正色道:“老先生,即便晚辈没去金陵府走镖,也不能和你闺女成亲。我给你说过很多次了,小子只是个武艺低微的镖客而已,除了每个月的五两银子薪工之外,一无所有。我又穷又笨,如何能养活老婆?”
鲍老夫子冷笑一声,吹胡子瞪眼的道:“男子汉一言九鼎,你既不愿娶小女,那天晚上为什么胸脯拍得震天响,答允老夫提亲?”
江浪一呆,嗫嚅道:“那天晚上,我,我喝多了酒,没想这么多!”
鲍老夫子呸的一声,冷笑道:“一派胡言!分明是你砌词狡辩,想要骗我老人家,想要悔婚,却是没门!”
江浪莫名奇妙,搔头道:“鲍先生,你为什么说我骗你,我说的是实情啊。”
鲍老夫子哼道:“实情,实情便是青龙镖局的总镖头有个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哼,你想高攀人家总镖头千金,瞧不起我家穷教书的闺女,嫌贫爱富,贪图荣华。我早打听清楚了,你小子还敢出言欺我?”
江浪面红耳赤,摇头道:“镖局中确有这个传言,但也只是传言而已,绝非事实。实不相瞒,我只是个资质平庸的小镖师,武艺低微,哪里配得上邓大小姐?鲍先生,我并非诚心反悔,实在是不想你家闺女跟着我吃苦受罪!”
鲍老夫子容色稍霁,侧头想了一想,忽然长叹一声,缓缓道:“我女儿虽然容貌平平,但好歹学过几天女红烹饪,操持家务,决计称职。实不相瞒,老朽年迈,行将就木,一想到我百年之后没人照顾她一个弱女,我,我是死不瞑目!”
江浪见他说得凄惨,登时想起若鲍老夫子死后,其女无依无靠,确是可怜,想起自己孤苦伶仃的身世,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忙道:“鲍先生,既承您老人家瞧得起江浪,不嫌弃我没出息,我答应你,一定好好照顾你闺女!”
鲍老夫子问道:“为免夜长梦多,我要你十日之内前来迎娶小女,你可答允?”
江浪摇头道:“不行,我要替我师父守孝三年。还要两个月后才能满三年之期。鲍先生,你若真有意让你闺女下嫁给我,最晚也要等三个月后!”
第2章 人去楼空(二)
二、人去楼空(二)
鲍老夫子听说江浪允婚,不由得大喜过望,仰天大笑起来。江浪见他笑得欢畅,也即陪着这位准岳父在一旁傻笑。其时晚霞灿烂,暖风醉人,山林间回荡起二人的大笑之声,江浪耳畔甚至还依稀听到一丝女子的笑声。
当然,江浪也可能是听错了。
山林间只有他一老一小两个男子,如何会有女子之声?
江浪反复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此时此刻,动也不动的悄立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马陵山上,一时思潮翻涌,百感交集。
难道真的是岳父欺骗自己?
这是为什么?
岳父说“我女儿虽然容貌平平”,他便信以为真。鲍老夫子生得尖嘴削腮,两撇鼠须,干黄面皮,面目虽非可憎,却也令人不敢恭维。
江浪便认为,有鲍老夫子这么丑的父亲,鲍家闺女能好看到哪里去?即便是中人之姿,也算不错了。
岂料洞房之夜一见之下,竟尔是一位容貌婉娈、风姿绰约的绝世佳人!
试问鲍小昙若是“容貌平平”,天下还有哪个女人敢称美女?
迎亲的当天早晨,按照鲍老夫子事先叮嘱,一切从简,鲍家只有父女在场,并无村民帮忙。
因为鲍老夫子一向不喜喧闹,因此江浪对他嫁女场面的过份冷清虽有些好奇,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当时鲍老夫子笑呵呵的送女出阁,并无常见的伤心不舍之情,反而谈笑自如,甚至取出了十多个红包,一一打赏跟随江浪同来的一干迎亲人员。
连鲍小昙也娉娉婷婷的在喜娘搀扶下上了花轿,虽然她头上罩了红绸,但始终都安安静静的,却哪里像正在“哭嫁”的大姑娘?
只不过,江浪实在不相信鲍家父女会欺骗自己。
倘若真的是欺骗,为什么他们会欺骗一个貌不惊人、一无所有的山野村夫?
正在他忧虑烦躁的时候,忽感脸上一凉,一阵冰冷的山风之中,杂着数点水珠儿。天上开始下起了雨来。
秋风夜雨,宁不愁人?
江浪病了,病得不轻。
自从那天夜里从小村冒雨返回家里,他被淋得浑身湿透了。
然后他便连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郭六婶煎了葛大夫所开的又苦又涩的草药,昏昏沉沉之中,他的嘴里日夜不停的反复叫着“小昙”的名字。
葛大夫是另一个村的草头郎中,附近几个村的人生了病,都会求他诊治。
这次是郭六叔去请葛大夫来的。
所以七日之后,江浪大病新愈,第一件事便是取出两锭银元宝,登门致谢。
出乎他意料的是,郭六叔夫妇竟然死活不肯收他的银子,说道都是邻居,相互帮助,是应该的。在江浪的坚持之下,方始勉强收了垫伏的诊金。
郭六婶兀自照例絮絮相劝,让江浪好生照顾自己。
江浪心中感激,虽然其他邻居也来探望过自己,但没有一个能像郭六叔夫妇这么热心的。
更何况,他也知道,郭六叔夫妇的女儿早已远嫁到别的村子,他们的儿子在宿迁城内的一家布庄做染布坊的伙计。这对老两口手里也没多少银子。
但饶是如此,这些日子老夫妇对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致,一如看待自己儿子一般,非但延医诊治,抑且还每日里鸡汤、鱼汤、排骨汤的端给自己喝。
连日来,江浪常常痴痴的呆立柴门之外,于路过的乡邻视而不见,浑浑噩噩,幻想着妻子能突然出现。
但是,鲍小昙始终没有出现。
这日阳光灿烂,秋高气爽,空气中浮动着桂花的香气。
已近八月天时。
江浪想起数日前青龙镖局的趟子手金六一早跑过来,通知自己副总镖头段振飞让自己尽快回镖局一趟。
金六和江浪一直交情不错。江浪一入镖局做趟子手时,二人便常常在一起吃酒赌钱。
在江浪的心目中,甚至把金六当成自己的大哥。
金六武功虽不高,喝道开路却是一把好手,跑腿办事,也十分能干。
因此镖局中许多杂务,多半便交给他去做。
他来寻江浪是专门转达段副总镖头之意的,当然,顺便也是想一睹新娘子“芳容”,也好回镖局向众人炫耀一下,却没料到江家会是这般光景。
那时候江浪仍在重病之中,卧床不起,多亏郭六叔夫妇在床前照顾。
因此金六听郭六婶说了江浪的遭遇后,皱眉叹息,安慰了几句“好好养病,我去跟段副总镖头解释”的话,便摇着头径自离去了。
现下江浪既然病愈,自然也该回镖局一趟。
他因鲍家父女消失所引起的伤痛略已平复,更令他心情大佳的是,早晨他起来晾晒被褥的时候,从自己枕头下发现一幅碧绿的鸳鸯锦帕。
这当然是鲍小昙留下来的。
江浪恨自己,为什么如此粗心大意,直到此时此刻才找到这幅锦帕。
娇妻忽然凭空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但她毕竟留下了东西给自己!
他紧紧握着这幅依稀残留着淡淡馨香的锦帕,心里渐渐生了个念头,准备向邓总镖头当面禀报。
来到青龙镖局大门口,抬头望去,只见左右石坛中竖起的两根三丈来高的旗杆,杆顶的青旗飘扬。右首旗上黄色丝线绣着一条腾云驾雾、神气活现的青龙,旗子随风招展,显得青龙顾盼自雄,睥睨天下。左首旗上绣着“青龙镖局”四个遒劲有力的黑字。
江浪暗想,自己入青龙镖局已将近两年了。
秋风阵阵,吹得两面旗子猎猎作响。
不知为何,江浪忽然隐隐觉得不大对劲。
他呆立大门外,向左边的石狮子望望,又向右边的石狮子瞧瞧。
镖局进门处两排长凳,分坐着四名雄雄赳赳、气昂晚的劲装汉子,个个挺胸凸肚,腰板笔挺。一瞥见江浪跨步进来,尽皆起立招呼,一个胖脸汉子笑嘻嘻的道:“啊哟,新郎倌来啦?”
江浪脸色倏变,咬了咬嘴唇。
这四名黑衣汉子之中,有一个恰好是趟子手金六。他向那胖子叱道:“四,你他妈的作死是吧?”皱起眉头,转向江浪道:“江浪兄弟,你身子好些了吧?总镖头听说你病了,过几日有趟去姑苏的镖便不打算安排你去啦!”
江浪点点头,道:“我好了。正要去见邓总镖头。”
他走了几步,刚要转过照壁,忽听金六叫道:“江兄弟,你,你小心些!”
江浪停步转身,却见金六神色古怪,欲言又止,摆了摆手,叹道:“镖局变了,你小心些!”便不再语。江浪心下奇怪,又见另外三人脸色均甚古怪,却不作声。
江浪摇了摇头,迈步往镖局内走去。
院中空荡荡的,静悄悄的,竟无一个人影。
偌大的镖局,平日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几时这般冷清过?
江浪愈发奇怪了。
他决定先去拜见邓总镖头,再去向段副镖头问个明白。
踏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石径,来到后院,刚穿过月洞门,忽然眼前分花拂柳,转出一个人来,却是一个黄衫少女。
那少女忽见一个青年汉子大步闯进,微微一惊,睁大一双杏目上下打量着江浪,眉间微有诧异之色。
江浪也是吃了一惊,没料到镖局之中会有如此俊俏的妙龄女郎。
只见那少女削肩细腰,身材苗条,一张瓜子脸儿,双眉弯弯,嘴角左边点着一颗淡淡的美人痣,却掩不了姿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