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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求婚记 - 柏杨-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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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我踉跄地走到他跟前,他刚把笔插回口袋,在那里吸着一支最名贵的纸烟。  “‘先生,’我说,‘安珍是一位小姐?’  “‘当然,’他用嘴角撩起微笑,‘是的,我的女朋友。’  “‘我想,一定是一位不平凡的小姐。’  “‘当然不平凡,漂亮,聪明,’他眼睛里露出一种谈到心爱的私有物那样的神色,‘我们的相识是非常罗曼蒂克的,当她读到我的第一本诗集《她的泪》的时候,她便爱上了我。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读了诗就爱上诗人,本来是文学史上屡见不鲜的最最平常的佳话,我当然一点也不惊奇。不过,我之所以接受她的爱,并不一定是因为她在许多追求我的小姐群中更为幸运,而是我特别喜欢她的小嘴。她的小嘴,是典型的樱桃小口。’  “‘你真好运气。’  “‘我的运气不坏,我几乎每天都要为她写一首诗。只是,听说她有一个很庸俗粗暴的男朋友,是一个干什么下贱工人的,死缠着她,使我的心灵很痛苦。我已经在诗中暗示她摆脱那个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  “‘啊!’他愣了一下。  “‘我只是请教。’  “‘云凤。’他因为我不知道他就是大诗人而不高兴。  “‘我想问你的本名。’  “‘许大闻!’  “‘朋友,’我把外套脱掉说,‘你本来只心灵很痛苦,现在,你身体也要开始很痛苦了。’  “没有等他开口,我就一拳击中他的下巴,他那风雅的身子马上便跟着风雅的椅子仰面朝天。他好容易爬起来,我再飞出一拳。大概他身上诗人的气质传到我身上的缘故,我也和他同样地发了疯,我号叫着,一直打到我觉得一个沉重的铅字架砸到我头  上。  “同伴们用冷水把我浇醒,诗人已不知去向,听说他一面破口大骂,一面狼狈逃走了。清查战果,才发现所有拼好的版全被打散。尤其糟的是,所有的铅字架也都被打翻在地,好像刚遭受到猛烈的台风扫掠。估计了一下,如果要恢复原状,至少需要两个星期。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的当儿,机器房来了电话,催促快点送版。  “这真是一个难题,我顾不得我的头还在发痛,就发愁起如何善后的问题了,我万分地后悔,我是应该把他拖到院子里再揍他的。不过,后悔不能解决困难,上帝也没有办法在两小时之内排出一本书,我知道我是完蛋定了。我想,我不能白白地完蛋,我要报复。  “‘你们这些呆瓜,’我喊道,‘马上排版。’  “‘怎么排呀?老天。’  “‘弯下你们的腰,伸出你们的手,到铅字堆上抓吧,抓多少算多少,只要分行排就可以,快一点,不要用脑筋,不要用眼睛,只要用手。’  “大家惊奇地看着我。  “‘看什么?’我咆哮说,‘你们尽管把自己当成诗人好了。’  “两个小时后,机器房又来了电话。  “‘请问一声,’电话里说,‘看样子你们送来的版有点不大对劲。’  “‘你们懂什么?’我吼道,‘那是诗!’  “放下耳机,心里浮起一阵冷笑,同时,也不由得为我以后的生活悲哀。很显然的结局是,诗人找老板拼命,老板找我拼命,这笔赔偿费会叫我跳井。为了避免这可怕的噩运,就在第二天一早,我请了三天假,把行李悄悄运出大门,死也不回来了,让诗人和老板去结算吧。  “当天晚上,安珍发现我满脸铁青,她肯定我遇到了什么。  “‘是的,’我承认说,‘我要死了。’  “‘你一定闯了什么祸。’  “‘有此一说。’  “‘老板开革了你?’  “‘不,只是认识了一个诗人。’  “‘再说一遍。’  “‘认识了你那位男朋友。’  “她咯咯地笑起来,而且用手帕掩着嘴,我不由得想到她的嘴──那诗人赞美的小嘴。我假装着欣赏她的手帕,把手帕骗到手,就仔细地端详她,端详到最后,为了不再庸俗粗野起见,只好也承认她的小嘴果然不错。  “端阳节那一天,在报上看到名诗人云凤新著出版的广告和一则不算占地盘太小的出版消息。我脸上挂着一种胜利而狰狞的快意,好吧,看诗人和老板的头互撞吧,至于我自己的自卫之道,我是采取了不照面政策,叫他们虽想扭断我的脖子,却找不到我的脖子。  “在以后的几天中,我一面找工作,一面机警地防着碰见他们两个人,我不敢想像当他们发现那本诗的内容时,他们会发狂成什么样子。  “可是,第五天下午,事情终于临到摊牌。  “‘你的老板找到了我。’安珍气喘喘地跑来说。  “‘详细点好不好。’  “‘是这样的,’她说,‘今天上午,我刚上班,就发现一个大胖子坐在我们会客室的沙发上吹电扇。他的肚皮大得像怀着九个月胎儿的孕妇,大汗直往下流。我不由得笑了笑,他就趁势搭讪起来,我这才发现他就是你的老板,专程来找我的。你应该去一趟,他向我保证不处罚你,工头还是工头。’打翻铅字架(4)

  “‘你以后最好少对别人笑。’我说。  “‘你是不是叫我整天忧伤得不得了,像一个诗人一样?’  “‘老板在诱敌深入,’我说,‘他要好好地揍我一顿呢,我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绝不上当。’        “‘我保证他不会揍你。’她神秘地又笑了。  “‘除非天塌下来。’  “‘难道我欺骗你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我已答应了他,别教我丢脸。’  “各位知道,有些丈夫在喝醉酒之后,往往把老婆暴打一顿,我一向对这种人非常鄙视。可是,就在安珍坚持着我非去见老板的那个时候起,我的天良发现,就非常非常同情那些做丈夫的人了。甚至于,即令一天打一顿,都不能抵消结婚前男人们所受委屈的万分之一。  “一切就这样决定,我是非见老板不可了。第二天上午,安珍在身后押解着,我畏怯地敲开了老板的房门。预料发生的事情是,一顿劈头的臭骂,一阵像打雷似的擂桌子,然后胖子的手中飞出一个墨水瓶,再然后,我像兔子一样地落荒而逃,在街角地方,瞪着愤怒的眼睛,倾听安珍的哭泣道歉。  “奇怪的是,我列入预算的事一件都没有发生。老板的脸色很温和,伸出肥得发亮的手握住我,用一种使我安心的声调对着我哈哈大笑。然而,我身上的血仍几乎要凝结,就在他的桌角,我看见那一本新出版的诗集。  “‘想不到你竟是一位诗人哩!’老板说。  “我像掉到深井里。  “‘不要担心,’老板狡狯地说,‘告诉我,你是怎么搞的吧!’  “我抱着赴汤蹈火的精神,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为了表示万不得已,我不得不多少歪曲一点事实,说是诗人先动手的。  “‘先生,’最后,我可怜地说,‘请你处罚我吧,你如果也揍我一顿,我相信比你这样平静地对着我,还会使我好受些。’  “‘这倒出人意外,’老板更大笑起来了,‘这本诗集你拿去吧,是许大闻先生亲笔签名送给你的。’  “我毛骨悚然地把书接过来,开始在心里诅咒安珍。女人们都是蛇,引着你走到陷阱的边缘,叫你相信绝不会掉下去,结果你还是掉下去了。我已经落到老板的手里,没有办法挣扎。  “‘看看你的杰作呀!’安珍在角落里叫。  “我无可奈何地随便翻开一页,一首诗呈现出来了,我揉了一下眼睛。  “那首诗是这样的———  “‘山山  山山山土石山山  “‘牛马○女蛋破泣  “‘天打■鬼雷车车,轮 牛轮  “‘僵×※宫×便……保保  “‘豆豆※ 花※屎拉花……’骨  “问题严重的是,不仅呈现出来的这首诗是这个样子,而一本书竟然全都是这个样子,我倒抽一口气,这个仇恨大了,他们会要我的命的。安珍坐在那里敞开她那迷惑了诗人的小嘴,得意地笑,显然的,任何稍微有点男子汉味道的人,都不能忍受这种恶意的嘲弄。他们三个人已联合在一起,我是死定了,我必须逃走,两条腿像断了的电线似地在抖,我仰起头找机会。  “突然间,像射进一颗炮弹一样,一个人射了进来,他的脚刚落地,就紧紧地抓住我。  “‘朋友,’他兴奋地喊道,‘你虽然打了我,然而我已大度地包涵你了。诗坛反应出乎意外地良好。这几天的报刊你看了吗?尽都是赞扬的评语哩。我已震动了整个中国文坛,我已创造了一个派———形象派,我也创造了一个主义———形象主义,没有格律,没有低级音乐性的歌谣韵脚,一切都在内容的节奏和旋律的追求中发展。我成功了!朋友,成功了。’  “我这才看清楚紧抓住我的就是诗人,不禁魂飞天外。  “‘可是,’他正色说,‘诗固然是我写的,但你总算多少动了几个字,虽然动得不算好,我也不深怪你,你到底是初学的人呀。’  “‘是的。’我恐慌地答。  “‘很公正地说,’诗人如释重负地把声音放低,‘你的胆量真大,不过,注意了,做一个诗人,胆大和勇气是成功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我另一本诗集已经杀青,马上就要付印,完全属于形象派和形象主义的,你可以好好地读一下,你是一个工人,当然不会全部了解这种诗的含意是如何的奇妙……’  “我无可奈何地嗫嚅着。  “‘就说这首诗吧,’他指给我,‘第一句,虽只九个字,却是化合自然和人生为一体,包括了各种元素,而成为全新的合金,单是读了这短短的一行,就可以获得一种节奏上的满足,很自然而有个性。这首诗是“看”的,不是“听”的;是构成的,不是糅合的;采用了立体原理,直觉的发出,描写一个醉了酒的诗人的登高豪情。因为他喝醉了酒,所以他看到的山,是上下左右,颠颠倒倒的,而且越往前进,越发现山在不断增高增大,一直走到山脚,他才发现了泥土和石块。’  “‘是的,先生。’我努力把脑筋弄清楚。  “‘第二句更拥着一层精湛哲理的神韵,表露出诗人在行进的过程中,又看到了牛和马,至于那个“○”,更属巧妙的运思,象征的手法,抒情的笔调,它呈献的是空虚的心灵。这空虚的心灵,为了那一个女孩子而颤动着。那女孩子是提着一篓鸡蛋的,鸡蛋掉到地上打碎,她就娇弱地饮泣了。’打翻铅字架(5)

  “‘是的,先生。’我向后退。  “‘第三句越加超凡凝练,’他汹涌地逼到我脸上说,‘雷声和雨声把世界带进鬼蜮,登高的诗人兴尽而返,陶醉得像铅字的屁股,车轮在飞快地旋转……’  “我不能再忍受这种胡说八道了。我冒险地打断了他的话,鼓起勇气说,我已十分崇敬      他,建议他不必再在这一方面努力了,他假使要继续讲下去的话,我会得脑充血死去的。  “诗人显然因为我的不礼貌而勃然震怒,可是,他没有发作,他像被谁踢了一脚似地跳起来,原来,他看见了安珍,他跳过去。  “‘珍,’他用一种朗诵诗的声调叫道,‘感谢赞美我的安琪儿,一切荣耀都归于你。让那些愚蠢而狂妄的写实派、古典派、传统派,都滚到地狱里去吧。我把这本书呈献在你的脚前,作为我们相爱的纪念。’  “这几句话把我从昏迷的状态中唤醒,我转头看了一下老板,老板正在眨眼。  “‘珍,’诗人伸出双手,‘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再拒绝我。我虔敬地为你印了这一本诗集,你的倩影支持着我这一颗很久没有跳动的心,你的笑容刺激着我那一直迟钝的灵感。让我们高呼爱情神圣,让我们手牵着手,步入教堂吧。’  “我敢打赌,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我那时候更不能制止自己。我从背后抓住诗人的领口,刚要准备把他摔到窗外,老板已惊惶地号起来,仿佛胸膛上挨了一刀似的。尤其可恨的是,诗人悲号的声音更加尖锐,使我感觉到如果不把他放下,巡逻警察会把公司包围起来的。  “‘咱们走吧。’安珍向我做鬼脸。  “我只好把诗人摔到沙发上,他的脸紧吻着坐垫,什么声音都迸不出来了。  “‘谢谢你!’安珍向老板说。  “‘明天照常上班!’老板回答了她,又向我耸耸肩膀。  “安珍挽住我的手臂,我还要挣扎,准备再表演一下节目,以表示我对诗人的深恶痛绝。不过,禁不住安珍在我手臂上轻轻一压,这一压,代表着很多言语,我就屈服了,像一只家犬似地被她牵了出去。”  故事说到这里,屋子里响起雷动的掌声。  “以后呢?”有人问。  “以后嘛,”那工头站起来说,“我似乎一直听到一种叹息,那是李白和杜甫在九泉下的叹息。不过,我不能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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