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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龙愉快地意识到这个男人的愤怒,为他而愤怒,而非将他当成暖床的工具、替身,纵使他是为个奴隶胆敢逃跑而怒。
「你有什么非离开不可的理由吗?」咬着牙,总是温文冷淡的声音极力维持平静。
晓龙没响应,缓缓抬起眸望着他最爱的面庞,脸上浮起悲哀笑靥,如果他说是因为他不爱他呢?尊贵的亲王会有所响应吗,或是一脚踢开他。
他的笑似乎使得岳王爷更加恼怒,抓着扶手的指尖亦发用力,有捏碎木头的可能。愤懑里,凛谦续道:「斩杀一个私逃奴仆的权利我还有,你不怕吗?」
晓龙坚然摇头。
他已经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事是什么,比亲爹想杀他更疼痛的事所爱的人不爱他。
「俞彰倒待你好。」凛谦冷笑。
「他是好人。」晓龙不卑不亢地响应道。
俞彰是好人,他却不爱他。
「想跟我斗好人没有用。」凛谦而平静下来,宣告事实。
这次跪于地上的人没有响应,仅是直勾勾地望着凛谦。
「不怕我杀了他?这点能耐我还有。」
晓龙仍旧没有应声,岳王爷并不需要他的声音。
「是啊,我不会,没必要为个暖床的工具毁掉兄弟感情。」凛谦自言自语道。
晓龙默默望着端丽容颜,读到喜欢的脸上有几分戚伤。凛谦是想起了谁?令他恋恋不能忘的那个人吗?或是太子华盛……
沉默缓缓行进,跪着的腿竟不觉得疼,快要结冰的呼吸亦不能使他难受,眸里心底所有感觉里只有最爱的面庞,多看一刻亦好。
下雪了今冬初雪静静覆盖大地,覆住所有悲伤,却落不进岳王爷檐下,掩不去晓龙的伤楚。
「我给你两条路走。」
好久好久之后,凛谦终于再度启齿,低沉声调恍若阎王宣判。
「一、留下来,我过往不咎,但今后不可再出府。二、你若真有本事别投靠俞彰,看你要到天涯海角都可以,我也不是狠心人,给你半个时辰回屋取东西,拿走多少都算你的。」
声音方歇,晓龙已重重磕上三个响头。
「谢王爷多年来照顾,府里王爷的东西晓龙受之有愧,还请王爷留着。」
他困难但不靠任何人扶持地爬站起来,拖着酸疼双腿往外走。
身后,盛怒中的凛谦捏碎扶手,他原以为晓龙会留的,这世上敢反驳他的人没有几个,晓龙不该包含在内。
走入寒冬里,酸疼的腿开始出现疼痛,但他无悔。
不要凛谦任何东西,但腰间的翡翠他怎么样都舍不下,那是他爱的人亲手替他系上的,他的甜蜜,他稀少寡见的甜蜜。
雪无声降落覆盖住一切,直到此时晓龙才知道原来雪掩饰不了伤心。
似乎每个唱戏人此刻都该吟几句,但他什么戏词都想不出来,脑里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识仅是往前走……和握住他的幸福,绿如霉点的幸福。
没有御寒衣物、没有银两、没有工作,没有住所……晓龙最后只得投靠大师兄,深夜里敲开门,他站在雪地里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大师兄已红了跟。
晓龙不知道,但傍晚岳王爷的人马曾到过戏班,在京里讨生活有许多困难,何况师兄并非一个人,他有戏班要养,有妻小得顾,千求万求才讨来的美妻肚里尚有第三个孩子。
他未及开口,向来照顾他的师兄先行跪下,重重磕个响头。
「晓龙,师兄对不住你,我就算自个儿家人不要命,也得替班子里所有人着想,师兄对不起你。」
雪地中的人苦笑了下,有些话不需要说他也懂。没弯身扶起师兄,因他的腿已痛到经不起任何多余动作,仅能转身走开当作从未出现过。
「晓龙!」
大师兄却连爬带滚追前几步抓住晓龙肩头。
他停顿步伐,回头对大师兄一笑。
笑是他唯一想得到的表情,大师兄有大师兄的生活他本不该再打扰,况且他并非无处可去,岳王府里的锦衣玉食是他自个儿推却的,他该自行负责。
「外头雪大你还是进来避避吧,过个晚上不要紧。」大师兄急切地说,在第一团白烟形成时已将所有话语吐出,快得像是再迟滞点儿他就要反悔了。
面对这个始终没有保护好的师弟,大师兄一直心存欠疚,何况总是逆来顾受的晓龙也待不下岳王府,他不认为是晓龙的错。
晓龙出声前瞥向数尺外倚门伫立的嫂子,她正以担忧眼神望着丈夫,瞧见她隆起的肚子,再想想屋里犹有两个孩子,无论如何他都没法说要进门。
「大师兄,不了,你放心我有地方可去。」他维持笑容试图使师兄安心。他肯追上来,对晓龙来说已经足够。
「你……」大师兄正想开口说他哪有地方可去,方启齿立刻察觉讲错话,旋即闭口,却闭不上晓龙苦涩表情。
「我走了,谢谢你多年来的照顾。」晓龙依旧是那抹笑,有礼致谢后走进初雪里。
雪仍在下,一年最冷的时候便是下雪和融雪时,任何人都了解的,这么冷的天连大师兄都不敢收留他,怕是全京里的人都没敢收留他。
没有厚重冬衣,没有银两,没有居所,他竟要在这雪里活活冻死。
人,是种生存本能很强的动物,当死亡迫在眼前往往什么都能拋弃,何况晓龙仅是只平平凡凡的雏儿。
他还有一块翡翠系在腰间,纵使心里不愿意典当,肚子却不听话地饿了,身子更抖如秋风残叶。
他需要衣物,需要热食,需要银两……甜蜜回忆是有钱人的权利,而他穷得连自个儿都卖过。
深深黑夜里,晓龙听说过某处有间典铺仍开着,方便深夜里的赌客、寻芳客变换现银,或许典当后能收容他蹲在店内一晚,至少保他不冻死。
小小的典当里点着两盏小小灯火,一盏置于稍外供来客看清地形,一盏置于柜内较大亦较亮些,供人验货用。
除去两盏灯外尚有一炉小小火盆发出暖和光亮,炉上放着底小个高的水壶,确保老人家温暖无虞。
开当铺的老人家是个好人,见晓龙雪地前来不像赌客亦未带酒味,心知是个有难言之隐的孩子,先不问问他当什么,而倒了杯热茶递予来客。
冻僵的手接过茶,想也不想直住嘴里灌,稍稍缓和儡硬的唇,稍后,晓龙摸索半天拈起腰间翡翠,恋恋不舍地解下,看了又看,最后断绝什么似地用力朝老人家面前一递。
他双唇颤颤,表情欲苦,该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老人家将东西凑到火光旁仔细端详,很快下了结论。「五两。」
柜外的人怔住,起先以为他听错。但老人家再次重复令他不得不信。「五两银子?」
「小兄弟实话告诉你,这玩意儿并不值钱。」
「您是不是看错了,这是翡翠……」
「这块玉是别人送你的吧。」
晓龙又是一怔,不了解老人如何知晓。
「这玉一个不值钱,成双成对价格可翻好几倍。」
「成双?」晓龙茫然了。
「你看这面是只麒麟,可知另一块周围刻的是四圣兽,供人辨识方位用;另一面依用途刻得不同,这玉太小了还看不出来图案是什么。」
「用途?」晓龙迟迟无法反应。
「这玉是做给人失散时相认的信物,或是情人间的定情物,既然这玉是别人送你的,另一面不是刻着鸳鸯戏水,便是龙风呈祥,百年好合的图案吧。」老人家意有所指。
当老人家说着鸳鸯戏水、龙凤呈样,时晓龙无法抑制自己胸口一阵狂乱。
「你若真想当,看能不能两块一起拿来当,我愿出五十两。」老人家犹自说下去,像是没看见晓龙的动摇。
「谢谢您好心,我不当了!。」晓龙蓦地叫了起来,急切地想讨回玉饰。
老人含笑地将玉递出,晓龙迅速抓回手中。四更天里奔进雪中,拚命往岳王府冲,试图找凛谦问一个明白。
这玉是凛谦亲手系在他腰上的,那另一块呢,另一块在谁手上?燕钰吗?凛谦他,他为什么要给他这玉?
……定情物?
黑黑的天,落着白色的雪。
晓龙拚命的跑,跑,无视双足酸痛,冷空气令鼻尖发疼,只想早一步到达目的地。
天犹黑着,王府前却灯火通明,岳王爷凛谦一身朝袍正打算进宫早朝。
急促步伐来到王府近处已然缓慢,吐着白白的烟,晓龙努力压下狂肆跳动的心,步步朝那个人接近。
约莫认得他的面孔,侍卫并不阻止他接近,直至走到距凛谦十步开外方停下步伐,呆呆地望着凛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察觉氛围变化,凛谦停下进轿动作,回望向晓龙处。
晓龙气息未平,手里紧抓着翡翠,流苏从他手里泻出来,艳色绳在黑夜里十分醒目。
望着他良久良久,凛谦终是轻然叹息,退离轿了往府内走。
「不去了,帮我通报一声。」用一种恍惚口吻交代后,凛谦摆手往内走。
晓龙仍旧默默站在原地,不确定自个儿有没有跟上前去的资格。
「进来吧。」凛谦在门处回眸,声音里有着浓浓的忧郁。
听见不常见的语调,晓龙又是一怔,他曾在凛谦身上看过这种忧郁,是在哪里呢?为什么想不起来?
思索问他跟着凛谦来到一问甚少使用的侧厅,仆人很快端来火盆,也有人将晓龙的绣面披风取来,熟悉得像这一切常发生似的……
常发生?
晓龙终于想起来,何时听过凛谦以这么忧愁的口吻说话一燕钰来时。
仆从替他披上披风,端来热水温手,像他仍是岳王府半个主人般。
「该带的东西还是带着吧,那些衣服你不穿又有谁去穿它。」凛谦仍带着那种声音,从暗格中抽出两张银票递予晓龙,好似他从不曾背叛他。
晓龙没有接,如往昔一般细细盯着最爱的面庞看。
端正的脸看来几分憔悴,是一夜没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