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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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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知道,他们身上的故事,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已永归于尘土。

时常有人言说,对国人之人性了解最为透彻的,首推鲁迅先生。在我看来,为鲁迅先生所特加关注的,乃是国人人性中阴暗卑微的一面,先生身逢乱世,不得不持此以为敲打警醒。而为孔老夫子关注的,却是国人人性中明亮光辉的一面。一本论语,时隔千年,却仍能让人从中读出自豪,读出幸福。夫子可谓知国人也,正因有此自信,所以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倘以二十多年为一世的话,从孔子到今天差不多刚好百世。百世之内,夫子知也。百世之后,夫子知乎?夫子如果活到今天,又该会有怎样的感想?

5、真的要杀尽宗室吗?

且说嬴政召集嫪毐和吕不韦二人,商议对策。对这两个家伙,嬴政非但不信任,而且是又憎又恨。嫪毐不足道也,只是一个宦官罢了,根本不配当人来看。吕不韦的可恨之处则在于,他偏巧不是一个宦官,既然不是宦官,所以他能和嬴政的母后困觉,虽然现在他们不一道困觉了,但毕竟以前困过觉。这就是吕不韦的原罪,无论如何也无法赎还。倘无此原罪,嬴政又怎会受困于那漫天的谣言?

话说回来,嬴政虽厌恶此二人,但是,要对抗宗室,却又非得依靠二人的力量不可。和自己从心底鄙夷痛绝的人物合作,而且还要装出其乐融融的样子,这对普通人来说,业已是很糟糕的体验,而对理应无所不能的君王来说,其痛苦和屈辱更是可想而知。

怎样应对宗室的背叛,嫪毐和吕不韦各有各的心思。嫪毐本来对秦国宗室还有所顾忌,一听嬴政的口风,有要除去宗室的意思,顿感自己的机会来了,正为宗室头疼时,宗室却玩起了谋反,这叫自作孽,不可活。于是嫪毐嚷道,谋反?那还得了,今天你反,明天他反,秦国以后还怎么在国际上混。必须惩前毖后,杀一儆百。不管何人,只要谋反,就必须诛杀,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嬴政听完,点了点头,又望着吕不韦,等待他发表意见。

吕不韦最近处境一直比较尴尬,他看到嬴政心里就发虚。谣言对他造成的伤害,并不比嬴政轻多少。被别人奉承为秦王的老爸,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个便宜老爸可不是好当的。他知道嬴政虽然表面上对自己和颜悦色,心里却一定对自己恨得要死。吕不韦甚至因此而有了隐退避祸之意。他已经对政治生涯起了倦意。他吕不韦连续拥立了两任秦王,功在不赏。对这样的功臣,君王唯一的策略就是:既然功在不赏,干脆也就不用赏了,直接杀掉拉倒。他上了年纪,是时候开始考虑能否善终的问题了。但是,一想到嫪毐这个贱人还在位子上,正威风得很,他便又不甘心就此退休。在朝政事务中,他抱定两个凡是的原则:凡是嫪毐支持的,他便反对。凡是嫪毐反对的,他便支持。但这回是事关谋反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他知道不能犯教条主义的错误,这次,吕不韦选择了支持嫪毐。

难得两个权臣的意见如此统一,按理说,这也将让嬴政的决定变得更加容易。嬴政却仍在犹豫之中。嫪毐催促,嬴政道:“二君且暂退,容寡人三思。”

李斯在咸阳宫智退樊於期,其救驾之功,更在领兵作战的郎中令王绾和内史肆二人之上。对此,嬴政无疑有着极其深刻的印象。嬴政于是再召见李斯,告以嫪吕二人之意见,并问李斯对策。

李斯也不沉思,脱口问道:“宗室何罪?”

嬴政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但还是回答道:“背叛!谋反!”

李斯惊讶道:“竟有此事?臣如何不知?”

嬴政闻言大怒。华阳太后的手令可是你李斯亲自交到我手上来的,你小子现在来和我装蒜?

6、李斯说,我看不必。

李斯见嬴政颜色大变,却也不惧,朗声问道:“臣敢问何为谋反?”

嬴政气得浑身发抖,恨声道:“太后亲下手令,直指寡人为窃国之贼,又复遣樊於期杀奔咸阳宫,欲置寡人于死地,而以长安君继秦王位。此不为谋反,何为谋反?”

李斯肃然道:“臣昧死上言。华阳太后之手令,辱蒙吾王赐观。臣有愚见,不敢不陈。手令所称,今据秦王位者,乃相国吕不韦之子,伪主也。臣愚昧,只知踞王位者,吾王也。吾王乃先王嫡嗣,继秦王之位,乃上应天命,下顺纲常,此乃天下共知,何来相国吕不韦之子?手令所云,实荒唐可笑而不足一驳也。历代先君不废宗室之意,盖以宗室为内援。勿使秦王之位沦入外姓之手,此宗室守望之责也。若仅以一无稽无凭之手令,秦国宗室竟因而罹难,天下之疑,必不能止,而反愈炽,此为不得不思也。以臣揣测,华阳太后因富有春秋,误信谣言,加诸遭逢挑拨,故而关心则乱,不及深思,乃下此手令。”

嬴政面色渐渐和缓下来。他懂了李斯的意思。李斯说了半天,归根结底,是如何对此一事件定性的问题。这一层为他所忽略,也为嫪毐吕不韦二人所忽略。他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一次谋反,于是人为地将自己置于不是你宗室死就是我嬴政亡的绝境。但李斯的话提醒了他,在谋反之外,原本还有第二条路可选。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将事件性质从谋反改为误信,让嬴政眼前瞬间豁然开朗。

就嬴政个人而言,他是不愿意和宗室决裂的,至少在目前是这样。现在他执政的根基未稳,还不到一意孤行、为所欲为之时,正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况且,秦国宗室不是一般家族,而是王族天家,除去一般家族对家族成员具有的普遍约束力之外,更有一个独特的作用:它能证实嬴政作为秦王的合法地位。

嬴政和宗室的关系,与中世纪欧洲国王和教皇的关系略有近似之处。那些国王虽然拥有世俗权力,但所谓君权神授,如果没有经过教皇的正式加冕,便算不得是合法的君主。而另一方面,国王虽然拥有更为实在的权力,比如人民和军队,但要和教皇对抗,下场通常却并不见得美妙。有一个著名的例子:公元1073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四世打算废黜教皇格列高里七世,格列高里七世也不示弱,立即下令将亨利四世逐出教会。到公元1077年,由于自从被逐出教会,国内叛乱纷起,亨利四世扛不住了,只得向教皇求饶。接下来的情节就像武打小说一样:据说亨利四世身披悔罪麻布衣,光着双脚,站在教廷前面,当斯时也,大雪纷飞,寒风刺骨,亨利四世有如玉树临风,挺立不动,历时三日三夜,这才最终换来了教皇的宽恕。

当然,嬴政用不着在宗室面前如此卑微。但在那个谣言经久不散的非常时期,他却又不得不依赖宗室将他搭救。作为政治人物,他的血统并不能由他说了算,他母亲说了也不算,必须得到整个宗室的一致承认才行,只有这样,他才能保证王位,信服天下。

李斯又道:“相国与嫪君之所以劝吾王者,皆暗怀私心,为自谋之计耳。吾王不可不察。常言道,疏不间亲。今朝政大权,在相国与嫪君二人之手。吾王所能借重者,惟宗室之力也。咸阳之内,兵变已平,长安君又远在千里,宗室已不足以害王,是去是留,尽可权衡利弊,从长计议。一旦轻诛宗室,虽快在一时,却痛在长远。宗室既灭,而人死不得复生,则吾王何以制嫪吕?何以信天下?”

嬴政听得入神,李斯又道:“事出必有因。宗室所以误信谣言,何故也?以不得重用,故生怨心。此名为怨吾王,实恨相国与嫪君也。吾王因而导之诱之,则宗室必仇相国与嫪君,而为吾王所用也。”

宽恕有时候并非因为慈悲,而只是由于需要。嬴政于是长叹道:“若无先生,寡人几误大事。寡人愿与宗室言欢也。”

第十七章成蟜之败1、宗室扩大会议

月牙如钩,高悬长天。思德宫内,华阳太后深夜独坐,愁眉不展。樊於期的行动已经彻底失败,成蟜的十万大军又全无消息。更要命的是,她的手令落到了嬴政的手里。嬴政虽然没有马上向她问罪,但已命王绾将她监控隔离起来,没有嬴政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入思德宫。华阳太后倒并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心,无论如何,她也不相信嬴政真敢杀了她。让她放心不下的,倒是那远隔千里的成蟜。

长安君成蟜,她的孙子,更准确的说,她的情人,是她命里的第二个男人,也是让她品尝到爱情滋味的第一个男人。迟来的爱情,有如晚点的火车,奔跑得格外迅猛,燃烧得分外惨烈。华阳太后已是五十老妇,却如怀春的少女,长吁短叹,寝食不安。她自嘲地一笑,哎,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摧心肝。

她牙疼得厉害,连喝水都疼。这让她越发孤单,越发觉出自己的可怜。如果成蟜在身边该有多好,只要能看到他蜷在自己怀里,能看到那长长的睫毛、孩子般的睡相,人世间还有什么痛苦不能抵挡?

她擦擦眼角的泪水,准备就寝。或许,在今夜的梦中,成蟜便将与她相会。而就在她开始幻想之时,使女匆匆来报:“大王求见。”

华阳太后一惊。嬴政这么晚前来拜访,一定不是好事。但就像她无法拒绝成蟜一样,她也无法拒绝嬴政。不同的原因,相同的结果。她于是吩咐使女,让秦王在正殿等候。

等华阳太后到了正殿,更是惊讶莫名。但见正殿内一下子涌入了十好几位人,黑压压一片。她原本以为只有嬴政一人前来呢。众人见到华阳太后,纷纷拜倒行礼。华阳太后威严地步入上席,打量着在座诸人。但见包括昌平君、昌文君在内的宗室要人都在。太后赵姬也在,另有两位稀客,分别是吕不韦和李斯。

华阳太后一向清净惯了,忽然见到这么多人,心里大为烦躁,但也只能忍耐。她心里冷笑,好嘛,这算什么,宗室扩大会议?有什么手段你们尽管使出来。看老妇惧是不惧!

2、午夜审判

且说思德宫正殿之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似乎没有人愿意先开口说话,都固守着各自的沉默。而世间的沉默,和深邃的黑夜一样,细究之下,其实也有着斑斓的色彩。既有“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的虚空弃绝,又有“此中有深意,欲辩已忘言”的名士做派,有“圣人相谕不待言,有先言言者”的神秘倾向,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道家精义,有“心行处灭,言语道断”的佛门偈陀,又有“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处世智慧等等。而在座诸人的沉默,又各有着怎样的心理源头?今日虽已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见的是,以这些人的身份和地位,聚集在同一屋顶之下,不用说话,甚至不用肢体,就已经有了让人窒息的戏剧张力。

这将是空前漫长的一夜。每个参与者的命运,都将在这一夜发生转折。在新的一天到来之前,他们有的是时间,就算想说话,也大可不必急在一时。

见众人许久都不吭声,华阳太后大为不快,怒道:“若辈既来,却不言语,是何道理?老妇夜深体乏,意欲歇息,若辈且退。”话毕,仍是无人应答,却也无人退下。华阳太后只得点名来问嬴政,道:“陛下夤夜造访,所为何来?”

嬴政这才答道:“客卿李斯,有献于太后。”

华阳太后多年的积威犹在,其为人又向来专横强硬,和先她而去的夏太后相比,一鹰一鸡。嬴政看见华阳太后,也是心里发虚,不敢和她正面交锋,只得推出李斯,替他冲锋陷阵,做一回恶人。李斯呈上华阳太后的手令,道:“叛贼樊於期,率众攻咸阳宫,大败而逃,遗下此一手令。有人称是太后亲笔所书,玉玺也无差。望太后明鉴真伪,以绝举国之疑。”

华阳太后扫了一眼手令,便远远扔在一旁。她不看李斯,只冷冷地盯着嬴政,道:“陛下既相逼如此,老妇复有何言!思德宫外,便有森森刀兵,已驻守多日也。陛下何不召入,当着宗室诸亲之面,立取老妇性命?老妇岂畏死哉!老妇恨只恨,当年不该劝先王立子楚为太子,如其不然,老妇何以竟致今日之辱?老妇自掘坟墓,不怨旁人,只是愧对嬴氏历代祖宗。陛下速速传令,老妇引颈以待。”华阳太后这一番言论,声威并厉,莫能抗之,压根看不出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只是个为了成蟜而情意绵绵、柔肠寸断的小女人家。

华阳太后一发狠,嬴政也颇为惊慌,连忙跪拜,道:“太后言重,孙儿承受不起。孙儿日夜为太后祈寿祷福,尤恐不及,又怎敢有加害太后之念?万望太后惜言,不然孙儿万死不足以谢罪。”

较量了才一个回合,华阳太后竟已是大大地占了上风,她成了审判者,立于不败之地。而嬴政成了被审判者,面对华阳太后的有罪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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