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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一生,他完全有资格睥睨古今,顾盼自雄。按剑东向,诸侯西驰。削平天下,同文共规,华山为城,紫渊为池。架鼋鼍以为梁,巡海右以送日。如此嬴政,前世未有,后世也无。
然而,既不能不死,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既不能不死,他又和肉人有何区别?徒生世间,日失一日,如牵牛羊以诣屠所,每进一步,而去死转近。即便再有长生之术,那又如何?偓佺千岁,彭祖七百,亦必死而已矣。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顿死艳气于一旦,埋玉玦于穷泉。苔积网罗,寂兮如何?视青蘪之杳杳,痛百代兮恨多。
年复一年,勤奋的死神,在尸骨上驶过他的马车和犁。悲夫,总有一日,他嬴政也将在九泉之下,沦为蝼蚁之粮,终与尘壤合体。而在他的坟茔之上,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无限的寒冷,无限的永恒。
第两百六十部分
对于术士,朝中大臣深恨他们妖言惑众、扰乱朝政,早已持排斥态度。是以,坑术士之令既下,他们不仅不加以谏止,反而在心中暗暗称快。只有公子扶苏站了出来,为术士请命,劝嬴政宽恕之。
公子扶苏,乃是嬴政的长子,帝国未来的继承者,时年二十有八,生性仁厚,有儒者之风,百姓多称其贤。此前,扶苏也曾数次直谏嬴政,公然对嬴政的诸多决策提出异议。嬴政虽对扶苏屡次犯上颇为不满,但终究是自家骨肉,故而一直特加容忍,并未责罚。
而这一次,扶苏在错误的时间,提出了一个错误的建议,终于将嬴政彻底激怒。
嬴政将扶苏唤到跟前,大发雷霆。
你这孩子,为什么总和我对着干?百姓都说我残暴,而你仁德。你知道你的仁德之名从何而来?就因为你好出风头,凡事都唱我的反调,所以百姓才喜欢你,才称颂你。你被他们抓住了弱点。他们用仁德的虚名,轻易就让你迷了心窍。于是,你变本加厉,越发来劲,一谏再谏,好的都归你,坏的都归我。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被百姓利用了而不自知。
和我作对就是贤明?荒谬,可笑。我实在告诉你,百姓怕我畏我,却看准了你软弱无能,好欺负。我问你,日后你将如何治国?难道事事顺着百姓?难道为了贪图他们的称赞,反而怕了百姓?如果真是这样,等我作古之后,帝国的政令法规,还不被你给推倒得面目全非!帝国现在还在我手上,你急什么,有你当家作主的时候。咸阳你也别呆了,北去上郡,为蒙恬监军,好生思量思量。
扶苏大恐,匍匐向前,抱嬴政之足,哀泣道,孩儿愿常侍陛下左右,不敢离陛下远行。
嬴政心意已决,摆手道,见多情易厌,见少情易变。但得常相思;便是常相见。你且去上郡,吾若欲见你,自会有诏书相召。
扶苏不敢抗命,只得谢恩而去。而他这一去,置身边疆,远离咸阳,音讯阻隔,早为帝国的崩溃埋下伏笔。此处且按下不表。
在嬴政身边,此时仍聚集有大批术士。反正养着吧,也不在乎那么点花费。而对于成仙不死,嬴政却已是心灰意冷。
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嬴政于是开始提前张罗后事。而在诸多后事之中,最迫切的莫过于为自己修建陵墓。那是他在地下的归宿,在那里,他将长眠亿万万年。
其实,按照传统,早在嬴政刚即位时,他的陵墓就已同时在骊山动工。但是,动工归动工,却并未真正抓紧起来。尤其在嬴政坚信自己将成仙不死的那段日子,陵墓工程几乎就已经陷入停顿。是啊,如果真能成仙不死,那还要陵墓何用?
现在对嬴政而言,死亡已不再是一个概念,而是变得真切可期。陵墓的修建,于是成为帝国的头号工程。
嬴政对陵墓的重视程度,从他指定的陵墓工程负责人便可见一斑。他选择了丞相李斯,帝国的二把手。陵墓的修建,关乎他死后的享受,自然要交到他最信任的人手上。
李斯接到诏令,长叹一声,良久无语。透过诏令,他仿佛窥见了嬴政那悲凉凄惶的内心。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已经失去了锐气和英武,已经无奈地向命运和死神低头。
为皇帝修建陵墓,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压力。而且,陵墓一旦竣工,嬴政一入住,就再也没有机会进行修改调整。李斯自然不敢怠慢,务求一切尽善尽美,即使为此倾尽帝国的物力人力,也在所不惜。
为修建陵墓,仅工匠便多达七十二万人,皆隐宫徒刑者。又从北山开山凿石,制作石椁。材料采集,则远达蜀、楚等地。
在李斯的主持下,工程进展顺利。很快,李斯上书奏道,“丞相斯昧死言:臣所将隶徒七十二万人治骊山者已深已极,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天状。”
嬴政制曰:“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其旁行三百丈乃止。”
话说回来,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当嬴政开始恐惧死亡之时,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更让他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第两百六十一部分
老子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而人的弱点,同样也不可轻示于人。譬如阿喀琉斯之踵、参孙之发,均当深自秘之,勿使人知。对于人中的帝王,韩非也曾警醒道,“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将使人臣有缘以侵其主”。然而,嬴政还是犯下了错误,他将自己虚弱的内心暴露在了人前。
当嬴政坑杀术士之时,普通人只是从中看到了嬴政的愤怒和残暴。但那些有高见卓识的人,也包括沉默不语的苍天在内,却看到嬴政跌下神坛,露出血肉凡躯,在坑杀术士的背后,隐藏的是他对死亡的深深恐惧。
高山在,于是有攀爬者。弱点在,于是有攻击者。
嬴政三十六年,苍天率先出招,祭出了荧惑守心的异常天象。
荧惑,即指火星,由于其荧荧似火,行踪捉摸不定,故名之。在古人眼中,火星近乎妖星,主旱灾、饥疾、兵乱、死丧、妖孽等等。
心,即天蝎座,二十八宿之中的心宿。在古人看来,心宿是天王的布政之所,也代表着人间的皇室。
荧惑一般在黄道附近移动,但偶尔也喜欢到别的星座做客。《开元占经》云,“荧惑入列宿,其国有殃”。而荧惑闯入列宿之中的心宿,即荧惑守心,在心宿徘徊不去,则兆头最为凶险,意味着皇帝即将驾崩,天下将要大乱。
可想而知,如此明确而直接的预兆,对嬴政该是何等沉重的打击。然而,这还没算完。
莫测的天灾过后,又有蓄意的人祸。
在帝国的东郡,天降陨石。不知谁人,在陨石上刻下了“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字样。考其本意,大概是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即这几个字乃是陨石生来就有,为上天所降之谶语,以呼应荧惑守心之兆。但无奈手段拙劣了些,很快便被鉴定揭穿。嬴政闻之,大怒,遣御史逐问追查,但始终没有找出肇事者,于是将陨石之旁的居民全数诛杀,燔销陨石,以解心中之恨。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深秋之时,又有朝廷使者,从关东夜行赶路,经过华阴平舒道,正快马加鞭,疾驰之时,忽见路中立有一人,黑衣诡秘,木然不动。使者急勒马,待大声喝斥,突起一阵寒风,隐有呜咽之声。使者浑身发麻,再看那神秘人,面目隐于夜色,不能得见,心中更是惊惧莫名。
神秘人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璧,道,“为吾遗滈池君。”
使者接过玉璧,鼓足勇气问道,你是何人?滈池君又是何人?
神秘人并不回答,转身离去。行不数步,身犹向前,头却转回,目光烁烁,尖声道,“今年祖龙死。”言毕没入夜色,再无踪影。
使者魂飞魄散,赶紧奔赴咸阳报告。嬴政闻报,使御府验玉璧,正是六年前行渡江时自己所沉之玉璧。嬴政心中疑虑不安,召博士问询。
博士道,“其人山鬼也。昔周武王居滈,滈池君当谓武王也。武王伐商,山鬼之意,以皇帝比商纣王,今亦可伐也。”
博士如此直言不讳,放在以前,嬴政早已怒不可遏。然而,此时的嬴政,却只是闭目长叹,面色凝重,又道,“今年祖龙死,又为何解?”
博士道,祖,始也。龙,人君之象。祖龙合称,始皇之意也。
嬴政心中凄凉,难道他真的活不过今年了?默然良久之后,强自苦笑道,“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又谓博士道:“汝等多虑了。祖龙者,人之先也,非谓始皇。”
虽然嬴政勉强辩解,但一连串的天灾人祸,终究让他心情沮丧,诚惶诚恐。即便是无神论者,遇到这样的情形,也难免会在心里犯嘀咕,更何况是笃信鬼神的嬴政?
死亡的阴霾和诅咒,将嬴政折磨得心力交瘁,艰于呼吸。无奈之下,只能宁信其有,转而寻求辟邪化解之道。于是使卜者占卜,得卦,曰游徙大吉。
嬴政已是方寸大乱,只好遵从卦象,先是迁徙北河榆中三万家,又各拜爵一级,以应游徙之徙。再是安排出游天下,以应游徙之游。
天下之大,游向何方?术士奏道,东南有天子之气,请皇帝东游以厌之。于是,嬴政决定巡游东南。
然而,千躲万避,这次巡游,最终还是成了嬴政的死亡之旅。而术士们也不幸而言中,在帝国的东南,的确有两个人,一个在等着嬴政,另一个则躲着嬴政。一个和嬴政缘结一面,另一个则和嬴政擦身而过。一个毁灭了嬴政的帝国,另一个则继承了嬴政的帝国。在嬴政的这趟死亡之旅,帝国的最高权力进行了一次弔诡的交接。
第两百六十二部分
嬴政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初四日),嬴政自咸阳出发,开始了他一生中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巡游。秦以十月为岁首,因此,这次巡游名义上虽和玉璧事件隔了一年,其实却是紧随在玉璧事件之后,相去最多不过一二月而已。而从巡游之仓促,也可见得嬴政心中的阴影之重,以及其逃避死亡之急迫。
为了维持帝国的正常运转,嬴政带上了左丞相李斯,和自己一同出巡,右丞相冯去疾则留守咸阳。其他陪同嬴政巡游的,还有中车府令赵高和上卿蒙毅。嬴政最小的儿子胡亥,时年二十,也蒙嬴政恩准同行。
十一月,抵达云梦,望祭虞舜于九疑山。再浮江而下,观籍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
钱唐,即今杭州也,当时还只是一大片与海相连的水汪凼。嬴政龙舟至此,忽然风浪大作,波涛汹涌,舟船摇晃,从人尽皆失色,急忙将船靠岸。靠岸之处,正是今日杭州保俶山所在。诸君若登保俶山,犹能见到当年嬴政龙舟系缆绳之巨石。
遥想斯时,嬴政和李斯弃舟登山,惊魂未定,于山巅极目远眺,只见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烟波接天,人迹渺渺。浩浩乎如凭虚御风,不能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此悲谁可与共?两人不会想到,就在他们脚下,一日水消地出,城池崛起,湖光山色,最为江南之忆。更有白居易之歌行,苏东坡之辞赋,岳鹏举之意气,周树人之风骨,黄宾虹之水墨,纵雨打风吹,风流不去。呜呼,西湖犹在,神龙之不出已久矣。
水波恶,不肯罢休,嬴政一行只得绕道,西行一百二十里,从狭中(今浙江富阳附近)渡,始至会稽。
天子驾临,自然观者如云,无不以一睹龙颜为幸。人群之中,有一年轻男子,见嬴政车骑经过,大言道,“彼可取而代也。”旁有一人,急掩其口,道,“毋妄言,将灭族矣!”
这个年轻男子,名叫项羽。掩其口者,则其季父项梁是也。
此前数年,刘邦在徭役咸阳时,也曾亲眼目睹嬴政之出游。当时,刘邦的反应则是喟然太息道:“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北宋洪迈以为,仅从项羽和刘邦的这两句话,两人高下已分,成败之端,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其言确有见地,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嬴政本人前后的精神状态差异之大,也是造成项羽和刘邦产生不同观感的重要原因。
刘邦见到嬴政之时,正值嬴政一统天下未久,锐气正盛,莫能争锋,因此,刘邦见到的是一个意气风发、狼顾鹰视的嬴政,故有“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欣羡神往。而项羽见到嬴政之时,嬴政却已被幻想中的死亡折磨得近乎疯狂,虽然一路上有乐人歌弦《仙真人诗》,终不能释怀欢畅。因此,项羽见到的是一个闷闷不乐、神情委顿的嬴政,是以有“彼可取而代也”的放肆轻狂。
第两百六十二部分
嬴政自然不可能觉察到,就在离他数步之遥的人群中,有一个小子将为他的帝国奏响挽歌。因此,他的行程一如预定,拜祭大禹,望于南海,又立石刻颂秦德。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
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群臣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