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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经飞舞,如同片片血蝶。
薛怀义慢慢向后院走去,肩膀无力地塌下,高大的背影充满了落寞与凄凉。
弘一爬起来,茫然看着他的背影,弘六在一旁小声道:“大师兄,咱们……要不要过去安慰安慰师父?”
弘一看了众师兄一眼,众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薛怀义暴怒时会打人,眼下他的表现前所未有,怕是不只打人那么简单了,这时候谁敢劝他,又劝些什么?
一只大手拍在弘六肩上,弘六扭头一看,只见杨帆已不知何时走到面前。
他拍拍弘六的肩膀,对其他几人道:“你们先去墙角那些和尚打发了去,我去劝劝薛师。”
众弟子喜出望外,他们都知道师父对这个十七师弟最是另眼相待,忙不迭点头答应。
薛怀义失魂落魄地走进后院,在碑林塔林中间站住,眼神一边茫然。
杨帆慢慢走到他的身后,在一丈处站定,陪他沉默半晌,缓缓问道:“薛师为何伤心?”
薛怀义颤抖地道:“我……陪了她十多年,十多年啊!”
杨帆冷冷地道:“那又怎么样?薛师可曾真正喜欢过她一天?”
薛怀义霍地转身,眼睛像喷火似的看着杨帆。
杨帆丝毫不惧,说的话反而更加冷酷:“我还记得,薛师曾经对我酒后吐真言,你厌恶她,极其厌恶那个老妇。你和她同床共榻的时候,一面做出着迷兴奋的样子取悦她,一面忍着恶心与鄙视。如果她不再宠幸你,难道不是一个解脱?”
薛怀义咆哮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陪了她十多年……”
杨帆笑了笑,语气更加尖锐:“那又怎样?难道你没有得到什么?薛师当年是什么人,只是一个街头耍把式卖药的,如果千金公主不曾把你引介给她,你现在是什么?还是一个耍把式卖药的!”
薛怀义好象被空气中一只无形的拳头狠狠打了一拳,踉跄地退了两步,脸色更加苍白。
杨帆道:“这十多年,你陪着她,得到了无尽的财富、权势和地位,王侯为你牵马坠镫、宰相任你打骂侮辱,你吃亏了么?既然你只是以色相娱人,和她从不曾有过一日真情,那么被人取代,你又何必悲伤难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薛怀义已激愤得浑身发抖,但他忽然又平静下来,默默转过身,说道:“我知道你想点醒我,我知道……”
他慢慢仰起头,看着满是青苔的宝塔,沉默半晌,缓缓说道:“让我静一静,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杨帆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当他走到塔林边时,站住脚步,对薛怀义正色道:“如此失宠,于薛师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只要你愿意,从这一刻起,你就可以过上你真正向往的生活!”
第六百八十八章焚心以火
吃过晚饭,杨帆一家人也走上街头,汇聚到兴高采烈的人群中。
杨帆怀里抱着孩子,小家伙强壮的很,脖梗儿已经可以时不时地挺起来东张西望一番,当然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很喜欢舒舒服服地趴在老爹宽厚的肩膀上吐泡泡。
这孩子似乎把吐泡泡当成了一个游戏,偏偏他老娘还特别喜欢让他干净,整天跟在身边用手绢去擦,越擦小家伙越来劲儿,母子俩这种对抗始终持续着。只有他老爹抱着他的时候最痛快,杨帆从不管他吐不吐泡泡,所以杨帆的肩头现在已经亮晶晶的结了一层薄冰。
这年头,男人抱孩子的不多,不是男人犯懒,而是下厨、洗衣、抱孩子一类的事情,理所当然该是女人干的,男人如果去做这些事情会被人笑话。
所以大街上很多领着老婆孩子逛街的,只能是身强力壮的大老爷们游手好闲地走在前面,穿得臃肿不堪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那男人还要时不时地停下来,很不耐烦地等着他们。
像杨帆这样的就很罕见了,好在大家的兴趣都放在了各式的彩灯上,没人有空闲去笑话他。
小蛮和阿奴一左一右地伴随着他,古竹婷扮成了一个青衣侍婢,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杨帆刚看到她这副模样的时候很是惊怵,他只知道年轻人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化妆的更老一些,可要把一个人往年轻里化妆实在是无法想像。
但是现在不可想象的事情就发生在他面前,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到古姑娘不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的证据,直到阿奴在他腰窝里狠狠拧了一下。他才不再看下去。
小蛮不用抱孩子,就腾出手来,现在她的手里托着一包“炸油锤”,她和阿奴一人手里一根牙签,时不时地扎一块酥脆香甜的“炸油锤”,吃的津津有味,明明她们晚上已经吃的很饱,不知道这又粘又甜的东西为何这么有吸引力。
“阿兄,今儿的白马寺会办得如何?”
小蛮一面东张西望。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各式各样的彩灯,一面向杨帆问道。
杨帆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薛师两次带兵出征么?”
小蛮睨了他一眼,问道:“记得,怎么?”
杨帆又叹了口气。道:“如果对手选择不战,薛师……必胜!”
小蛮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两转,嘴里含着一口“油锤”,腮帮子可爱地鼓着,问道:“如果对手想战呢?”
杨帆摇摇头,沮丧地道:“结果无法想像!”想着张昌宗兄弟二人把兴冲冲的武则天引走时的场面,就像一记记耳光响亮地扇在薛怀义的脸上。杨帆都替他难过,只希望这薛和尚真的能想通。
其实以薛怀义现在所拥有的财富和所掌握的权力,已经足以让他富贵一生,如果他现在肯放手。对他心怀歉疚的武则天一定对他会给予补偿,而他对任何人都无害,将来不管政局怎么变化,都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杨帆想不通他有什么愤懑难过的。
尤其是,他明明对武则天厌恶之极。谁说女人的心思叫人猜不透,薛怀义是男人,可他的心思,杨帆一样猜不透。
小蛮歪着头想想,眨巴眨巴大眼睛道:“那就是说……今天的会出了意外了?”
杨帆笑起来,在她可爱的鼻头上刮了一下,笑道:“我家娘子果然聪明!”
小孩子已经会学大人了,杨念祖看了杨帆的动作,小屁股马上在杨帆怀里一拱一供的,咿咿呀呀地叫着,看样子是想学他老爹要去刮刮娘亲的鼻头,可惜没人理他。
很快,杨大少爷的注意力便被一盏走马灯吸引住了,刮老娘鼻头的打算马上被他抛到九宵云外,杨念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转来转去的灯笼,一缕晶莹的口水跟老爹肩头的那层薄冰连到了一起。
人群中,崔氏四兄弟正信步走来。
崔涤的不自量力,令太平公主深感厌恶,崔湜从接下来和太平公主的几次接触中感觉到,他这位九弟已经彻底失去了太平公主的赏识,想让太平公主举荐九弟作官的希望已经为零,所以他马上写信把另两个兄弟叫进京,打算以量为胜。
临近上元佳节,崔液和崔莅两兄弟终于匆匆赶到洛京,汇合了崔湜和崔涤。这两兄弟刚到洛阳城京一天,还没来得及去拜会太平公主。适逢上元,四兄弟就一起出来逛街观灯了。
崔湜走着走着,忽尔驻足道:“十一郎,今夜上元,灯市如昼,何不以这上元夜为题,做首诗来,让众兄弟品评一番?”
他唤的十一郎是崔液,在崔氏众兄弟中,若论才学,崔液是其中佼佼者,而且这位十一弟性情也很沉稳,只是兄弟们序齿,他比崔涤小了一些。崔湜原打算先和九郎崔涤入仕作官,等这位十一弟再大些,再为他谋一个官身也不迟。
现如今崔涤令太平公主极端生厌,已经失去了入仕的可能,他就开始考虑崔液了。崔液能诗擅,性情沉稳,而太平公主又最喜欢能诗善赋之人,崔湜这时让兄弟作诗,也是对他存了几分考较的意思。
崔家几兄弟都能诗,但是要做到几步成诗、无需修改的境界,这几兄弟中只有崔湜和崔液两人做得到。都是自家兄弟,也无须谦逊什么的,一听长兄吩咐,崔液便一边缓缓前行,一边蹙眉思索起来。
崔液走了几步,忽尔击掌欣然道:“有了!”
崔莅和崔涤齐声道:“十一弟,快快吟来!”
崔液摇头晃脑地道:“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夜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说到来字,崔液大手一挥。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他这一挥手,就险些打中一人脸面,亏得那人动作极为敏捷,“啪”地一下就扣住了他的手腕。
崔液扭头一看,就见一个青衣小帽家仆模样的壮汉正收手退开,后面施施然地走上一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笑吟吟地对他道:“长街上人来人往。崔公子切勿挥斥方遒呀!”
崔湜愕然道:“杨郎中!”
杨帆笑道:“如今杨某连汤监之职都被停了,郎中什么的可就更谈不上了。”
崔湜苦笑道:“杨……二郎说笑了。”
崔涤是情敌相见,份外眼红,却不想想人家太平公主何曾正眼看过他,这情敌之说也不知是从何而来。一见杨帆,他便脸色一沉,对崔湜道:“大兄,那边的灯轮甚是华美,我们去看一看吧!”
崔湜脸色一沉,对崔涤正颜厉色地道:“九郎,过了上元。你就回家去吧!”
崔涤一呆,怔道:“大兄,怎么了?”
崔湜冷冷地道:“我是你的大兄,出门在外。凡事自当由我安排,需要理由么?过完上元,你立即返乡!”说罢,崔湜丢下不知所措的崔涤。向杨帆长揖道:“二郎,舍弟年轻识浅。有所冒犯,还祈见谅!”
杨帆抱着孩子,直勾勾看着他的身后,也不知有什么东西看得这么入迷,根就没接他的话碴儿。崔湜心中一阵羞愤,暗道:“我已代自家兄弟向你道歉了,这还不成么,纵然你是显宗宗主,也不能对我如此狂妄吧?”
但他随即就发现不对,向自己身后怔望的不只杨帆一个,越来越多的游人都停下脚步,向远处望去,有些正与他同向而行的人也察觉了别人的异样,纷纷扭过头来,崔湜下意识地扭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远处,如同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火焰冲天而起,足有百丈之高,这大火抢去了上元夜一切巧尽心思的灯轮、灯树、灯柱的光彩,就像天神手中的一支火炬,光辉闪闪,刺破了夜空。
那火光初时还有些黯淡,片刻功夫就映得全城一片通红,崔湜不禁失声叫道:“皇宫!那里是皇宫!”
不错,那火光起处,正是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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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面,最雄伟最巨大的“天堂”已经变成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
这“天堂”是全木制结构,里边又悬挂了无数写着经的布幔,一点就着。天堂里供奉着以武则天的容貌为原型建造的一尊坐佛,佛像巨大无比,举世无双,仅仅一根小指上就能站立十多名壮汉,由此可见其巨大无朋。
可是这尊大佛也是以木制漆金的,如今这尊大佛也燃烧了起来,如同一座万丈金神,火光冲宵。
薛怀义一手提着酒坛子,一手擎着火把,望着熊熊燃烧的“天堂”狂笑不已。
今天在白马寺,他遭受了莫大的羞辱,独自在塔林中默默地坐了好久,他不得不承认,杨帆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虽然锋利如刀,却是切切实实地切进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嫉妒、没有理由发火,从他第一次以身体侍奉女皇,他就应该有被抛弃的觉悟。何况,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获得的一切已经足够补偿他所付出的一切。可他就是不甘心,没有理由,不甘心就是不甘心!
尤其是,哪怕是金银满堂,哪怕是爵至国公,他觉得自己其实依旧是一无所有,他唯一拥有的就是面子,哪怕只是别人表面上恭维和敬畏出来的面子。
但是,现在随着他的失宠,这一切也在迅速失去。他不甘心,他还想挽回,所以他在塔林里痛骂、哭泣、自怜自伤,等他把伤口舔好,他又臊眉搭眼地回来了,厚着脸皮参加宫廷的赏灯晚宴。
往年,这个时候是他最风光的时候,他负责制作宫中的彩灯,负责引导女皇观灯,他就坐在女皇的御座之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这一次,他的座位排得远远的,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靠近女皇一步,张昌宗和张易之已经取代了他的地位。
更叫他无法忍受的是,别人也都把他当成了一团空气,甚至当他主动放下身架,堆起笑脸向别人敬酒时,那些原来对他阿谀奉承,恨不得把他当亲爹供奉的人,居然也冷冷淡淡,有些人只顾拍手大笑,假装没有看见他在敬酒,有些人只是端起酒杯虚应其事地举一下,便无所谓地放下。
他终于明白: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在自取其辱!
自斟自饮、酩酊大醉的薛怀义不知不觉便离开了那热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