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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家华喊过来,“有羊腿做晚餐。”
“什么大事?”
“我三十岁生日。”
子山一怔,可怜的女子,芳华暗度,晃眼到了三十。
他顺手在架上取一瓶红酒,走到隔壁船上。
只见家华端出羊肉,烤得香气扑鼻。
“我是唯一客人?”
“我的客厅只能坐两个人。”
“小霖呢?”至少应由三人。
“到社区中心补习代数,八时回家。”
“我教她便可,何必破费。”
“最头痛是补习功课,你没累,学生先打呵欠,气死人。”
子山开了酒斟出。
家华忽然说,“小霖说前天看到你带女朋友上船。”
子山一怔,“她看错了,我没有女友。”
“小霖说那女子十分秀丽,白皙得像从来不晒太阳,五十年代打扮,穿裙子,半跟鞋。”
是,这正是伍福怡,形容得很逼真,小霖有天份。
“后来,还有年轻男子找你,子山,是电影公司的人吗,是否有好消息?”
子山一怔,“呵,是,他们把我的鞋盒取去过目。”
家华闻讯笑出来,“这是喜讯,比生日更应庆祝,有眉目没有? ”
“言之过早。”子山搓着双手。
家华问,“是哪一家电影公司?”
子山据实答,“环星。”
家华惊喜,“拍天山三部曲的环星?你怎会认识他们?”
子山答,“机缘巧合,朋友的朋友介绍。”
“真叫人艳羡,那只鞋盒,放在床底下有一段日子了吧,终于得见生天。”家华忽然掩嘴,“对不起,子山,我无意冒犯。”
“放心,我不是多心的人。”
“子山,如果有机会的话,介绍我演出一角。”
子山趋近,握住她的手,“我一定努力推荐。”
家华低头,“我知道你对我们好。”
“别气馁,有的是机会,万一大红大紫,你反而会向往今日的闲情。”
家华叹气,“我已老大,结婚又离婚,拖着一女,收入不定,还有什么可以奉献?”
“你的才华。”
家华微笑,“我有多少才华?”
“足够买七栋洋房三辆大车,供女儿读到博士,安稳地与家人共度晚年。”
家华笑出声,“那我赶紧做梦。”
她把手洗净,梳头化妆,准备到酒吧上班。
“家华你自己当心。”
子山回到自己船舱,他大声对着河道嚷,“两个世界的人!”但不知谁比谁更不快乐。
那个未成名作家听到子山喊声走出来,他笑说,“终于憋不住闷气发疯了。”
子山忍不住问,“我们这票人到底几时才可出头?”
“你若没有心理准备永远不会名成利就,就不应该从事文艺工作。”
子山有点羞愧,“您说的是。”
他说下去,“或许我们的著作从未畅销千万册,又或许你我名家从未由霓虹光管照耀,可是,我们曾竭力工作,创作过程多么有趣,心灵何等满足,我们不是行尸走肉。”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这番话,忽然听到有人鼓掌。
画家的声音传来说,“有人邀我替一家酒店作一批画,纯商业性,可应接这项工作?”
子山立刻说,“面包与牛油也很重要。”
“还有牙膏毛巾肥皂。”
“还有水电车费衣服鞋袜。”
画家答:“我明白了,我明日就去上班。”
“不要气馁,我们支持你。”
“于家华呢?今日她生日。”
“她在棕熊酒吧上班。”
“那是一个烂地方。”
“所有酒吧都不是好地方。”
“她白天工作那家餐厅也十分腌(月赞)。”
“到处都是色迷迷的男人。”
“家华的姿色也大不如前了,她很少打扮,无心约会。”
“喂,背后别说人好不好?”
“朱子山,你去接她下班,有点表示。”
“家华对子山最关心。”
子山不出声,大家也都静下来,各管各事去了。
子山迟疑一会,把一辆脚踏车自船上解下,去社区中心接小霖。
那小女孩抬头看到子山,不胜欢喜。
子山猜想她母亲最多替她留一客火腿三文治,他请她吃龙虾。
“最近妈妈常常去试戏。”
“本市这种机会也不是很多。”
小霖口气同大人无异,“美国人北上拍戏,许多小角色会在当地聘用。”
“我不希望她演一些妓女、佣人、阿姆等临记。”
“妈妈说只要能开口就很好,不过,如果往后三年还如此,她说她会去补读教育文凭。”
子山不出声。
“妈妈说她有点象自甘堕落。”
“不,她已做得很尽力很好。”
“奇是奇在她推荐别人去试戏,说某某角色适合某人,通常都获得成功,但她自己却失败。”
“她有选角眼光。”
小霖忽然像是她母亲的母亲般说:“可是她挑对象却毫无眼光。”她低下头。
“我想他们只是合不拢,不是谁的对错。”
小霖苦笑,“我也那么想。”
“我送你到公路站,我去接你母亲下班。”
“她没有这么早可以走。”
“我试试问她今日是否可以早走。”
看着小霖上了车,他往回走,到一片书店里消磨良久,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最新刊物。
此刻,有点瑟缩的他真不像慷慨得会把一大片湿地回赠市政府的豪客。
做艺术的人多少有点疯子的细胞。
他凝神读了很久,老实说,他不觉这些作品的水准比他鞋盒载的原稿更高,可是,人家大作得以出版见到天日,这是唯一分别,他喜欢这样想,因为,如果他不看好自己,谁又会看好他。
终于,书店也打烊了,子山依依不舍离去,他骑着自行车到棕熊酒吧。
酒吧门口已有熟悉的可疑人种徘徊:乞丐、流莺、醉汉、毒贩,一般人统称社会渣滓。
子山第一次参观家华的工作环境,不禁心酸,她应得到较好待遇,世上所有女子都应 被爱惜。
他推开门进去,找个空位坐下,今夜棕熊生意不错,空气混浊,人烟弥漫,子山看到家华正在酒吧后边忙着斟酒调酒。
他迟疑一下,已经有人坐到他面前。
那是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穿大花吉卜赛裙子,她摸出一叠托罗纸牌,“算一个命,先生。”
子山十分礼貌,“我在等人。”
她锲而不舍,“算个运程,只需五十元。”
子山看着她,已经四十出头了,倘若她是刚取得国际大奖的电影导演或是大学教授,那真是年轻有为,可是像吉卜赛般还在酒吧内混,那真是人老珠黄,十分彷徨。
子山轻轻答:“我没有五十元。”
吉卜赛并不气馁,“你在等谁?呵,我知道了,是于。”
子山点点头“你技术不错,虽然,你不是真正吉卜赛。”
“先生,我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莎翁说:整个世界是舞台,所有男女是演员。”
子山笑了,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大家开口闭口莎士比亚。
“你原来身份是什么人?”
“那你就不必知道了,三十元,给你特价。”
“我只有二十元。”
“成交。”她手势纯熟地发牌,排列在面前。
那边家华低着头不住忙,头发有一络挂在额前,脸颊被人气蒸得咚咚,完全似劳动妇女,她双手粗糙,气息短促,脚步重浊,再也不似一个读书人,受环境所逼,家华不得不演好她的角色。
这时吉卜赛说:“嗯,你对于家华充满友情,但是你深爱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子山笑了,谁不是呢,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得不到的至爱。
“你以为那个女子是女神,是一个蓝色的宝石,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错了。”
子山诧异,“这副牌可以告诉你那么多,二十元有那么多预言?”
“你的女神,实际上是一只狼。”
子山笑,“够了,你已尽了责任。”
他付她廿元,吉卜赛收起纸牌,走到另一张桌子兜搭生意,她又坐下来。那边,家华终于看到了子山,她朝他摆摆手。
子山走近,“有无机会早退?”
“今晚生意特别好,人手不够呢。”
子山点点头,“那我先走,你自己当心。”
家华看着他,“你的善意我非常感激,在这种时刻有好友支持最为重要,像注射一枚强心针一般。”
子山微笑,“家华,生日快乐。”
子山走到门口,再转头看,只见一个半醉男子拉住家华的手不放,家华挣脱,他去抓她肩膀。
子山忽然气忿,他要冲过去评理,他要保护家华,这时,忽然有一只铁箝般手臂将他箍住,并且把他拉到门外。
子山大声问:“你是谁?”
“我是酒吧主人,我叫佐根逊,我是威京后裔,身高六(口尺)三,体重二百八,你是否想与我打架?”
子山呆呆看着这个红发大汉。
“你是于的男友可是,你看见有人调戏她,故此想保护她,可是这样?”
大汉说:“这里是酒吧,所有客人都是醉汉,你不允许你得罪酒客。”
子山问:“你任由女职员被这些人轻薄?”
“店里有保镖!如果过份,他会制止。”
“可是——”
“这位先生,你女友在酒吧工作,此类情景每日发生,无可避免,你若气忿眼红,即不接受事实,迟早与她分手,你要不看开,否则,努力挣钱,把她接回家去,当公主般关在象牙塔内。”
啊,朱子山震惊,这威京人竟有如此智慧。
他说下去:“你又没有能力照顾她,又在她工作地方生事,不是更叫她为难吗?她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你还忙上加乱?”
子山长长吁出一口气。
“回去吧,我会替你看着她。”
子山的肩膀松下,“谢谢你。”
佐根逊笑,“这番话我每月起码演说三数次,只有你一人听进耳朵”
“其余人怎样做?”
“打架呀,结果连女友一起扫出门去。”
子山不由得说:“棕熊酒吧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佐根逊答:“我也那么想,你请打道回府吧。”
子山取回脚踏车,落寞地返回船屋。
他为刚才的不自量力深深羞愧。
他朱子山有什么能力保护任何人?他自身难保。
子山盹着。
凌晨他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睡了吗?”
子山连忙答,“没有。”
他看到一圈晶莹的光影,他冲口而出想叫福怡,那声音却说,“是我,家华,我给你带生日蛋糕来,同事们替我准备,叫我惊喜。”
小小蛋糕上点燃着细细蜡烛。
子山醒过来,用手擦擦脸,“有何愿望?”
家华吹熄蜡烛,“早日上岸。”
子山苦笑。
“再在酒吧做下去,连些微一点气质也失去,再也找不回来。”
子山不敢冒昧,他维持缄默,越少说话越好。
家华问,“你那只鞋盒,有消息吗?”
子山摇头,“世上不止一只鞋盒,事实上他们的仓库叠满鞋盒,成千上万,像间鞋厂。”
家华说,“我想读一张护士或是教育文凭防身。”
“也是好事。”
被威京人教训过后,子山收敛许多。
“你见过佐根逊了?”
子山又点头。
“佐根逊向我求婚。”
“什么,几时?”子山跳起,头顶碰到船舱。
“这个四十七岁的北欧裔鳏夫向我保证日后不必在酒吧工作,他会待小霖视若己出,并且,一年后把财产三分一分给我。”
“听上去像职员合约,不,家华,不可答允。”
“我很疲倦,子山。”
“家华,你应得到更好际遇。”
“我相信佐根逊是好人。”
“家华,你听我说,像在雪地里迷途,我们一定要挣扎走下去,千万不可以倒下来睡。”
家华低头,“他说,即使我不答应,也可以在棕熊一直做下去。”
佐根逊的确是个好人。
子山不该在酒吧出现,使佐根逊误会他有劲敌,故立即采取行动,向于家华求婚。
都是朱子山不好。
子山难过极了,一切都是他逼出来的。
他轻轻说,“去,去拒绝他,把工作辞掉,让我照顾你们。”
家华却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