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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又好害怕……怕像那天那样,一转头你已不在了……”
真的,害怕这世上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
如果从一开始便是身处孤独之中,从来没有人相陪过,没有尝过相依的滋味,或许不会如此贪恋可依赖的感觉。
非尘的怀抱温暖而无私,却是我此生无法徜佯的天地。我如中毒一般,贪恋上崖云的宽容,指掌间给予我的安全,此刻却惊悉他于我另有目的。世上还有何人可信,还有何人可依?
也许,只剩下面前这人了。
我痴痴瞧着他,那酷似非尘的眉眼,是不是这已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他跟我四目相投,忽然敛目俯首深深吻在我唇上。
外面静寂的只有风过林间的声音,拉车的马儿也睡着了,只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充斥着生命之初最原始生动的声音,翻涌着最本能狂烈的情潮。
车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要起来,我不肯放手。
“再让我多抱一刻,再多一刻就好。”想不通为何会对他这般依恋,相处的每一刻心都如浪尖上的小船,只恐一放手他便会消失于人群之中,便如上次留连人偶铺之时。
他深深看进我眼内:“假如有日,我欺瞒或冒犯了你,你可会念着今日之情,原谅我?”
“嗯!”我重重点头,“不过小三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目光一凝。
“请你永如今日这般喜欢我,爱护我,好吗?”
他漆黑如墨的眼睛直射入我的心底,将我的手重重压在他的胸口上,他的心跳笃定平稳。
“有生之年,永如今日。”
这样等待了几生几世的誓言,蓦然听到,怎会,怎会又泪流满面呢?
他轻轻皱眉,叹息:“好傻!”
深深把我掩入怀内。
马车在荒林中驶行了三天,虽然四周荒无人烟,无处安眠,吃的是掉渣的干粮,睡的是颠簸车厢,但我仍觉得,这三天是这半生中最快乐幸福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傍晚。
最后一朵晚霞沉没在深紫的天际,一只鸽子如同白色的闪电一般骤然降临,盘旋两圈,停歇在小三肩头。
鸽子鲜红的脚爪上捆着一只小小的竹筒子。
小三取下竹筒,拿出一张小小的纸条,看毕,手指一捻,字条化作飞灰。
“有什么事吗?”我问。
记得救小三时,他那一身的黑衣,也记得他失踪回来后,身上那一身黑衣。
他说前尘若梦,他愿意忘记,但是……但是有人不肯忘记,有人始终记得,就连一只信鸽,也认得他。
虽即千里之外,也认得他。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捏住了我的心,有另外一股力量在争夺他。他,还能停留多久?
半夜里,我忽觉身边空虚,惊醒。车厢内只余我一人。
我不禁惊慌起来,穿好衣服,摸出车厢。
座驾上也没有人。
我不禁叫了起来:“小三,小三!”
头顶上枝叶一阵簌簌作响,他在头顶淡淡应我:“这里!”
我仰头看他。他如在掩月楼之时,横卧在大树枝丫之上,双目在暗处炯炯如星。
“你回去睡,天亮还要赶路。”
“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他看起来烦恼重重,令人担心。
“不!”他冷然拒绝。
深宵的风,穿过树林打在我身上,分外寒冷。
次日,马车行进的方向改换。原本只往冷僻之处而去,现在反向而行。
到了正午时分,马车已驶进一个小小的城镇。
跳下马车之时,我还不敢相信,这般生机盎然的小镇距离昨晚的荒郊野岭原来不过半日路程。
原来逃离尘世数日,想要返回,也不过是半天的事情。
小三找了间客栈,歇下马车,留我在此歇息。我察觉他要离开,很是不安。
“我去去就回。”他拍拍我的手,示意安慰。但他的表情和动作都使我觉着他的紧张。
他究竟要去办什么事?
不是不知道潘多拉的盒子如果打开将会放出瘟疫带来伤害,无知的人永远最幸福。
但是,但是小三现在是我唯一的依赖。
我心里矛盾了很久,等到终于决定偷偷跟在后面的时候,小三早就走得影儿都不见了。
不禁苦笑,安慰自己,这样也很好啊。
小三若有事瞒着我,也是他认为该当瞒的,既然跟着他逃出来了,应该坚持信任到底。
又想到,这样子两手空空的逃出来,除了几件衣服一无所有,不知道钱够不够用。穷过饿过被欺负过,知道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想起崖云给的那块玉佩还没有拿去过换一点银子,真是可惜。蓦地想到这人,登时心头一痛。
那时他说,若是不死,必当回来寻我……那也是骗我的话吗?
所谓予我三个承诺,皇家与他虽死不辞,也是谎话吧?
想起深水潭中他那垂死的脸容,岸畔那将全部希望寄予我身上的凝视,神智迷失时所握住那只微凉的手……
难道,那些都是不曾存在过的真实?
好混乱!
摇着头,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还是,不要再想了吧。
还是把那块玉佩处理了吧,留着始终是个祸害,即使不会引起家庭纠纷,也怕被别人认出来。
往衣袋一摸,空空如也。
连忙在包袱,换下的衣服中一番翻找,又跑去院子里的马车里翻检一通。
哪里都找不到,是不知什么时候失落了吧?
曾经那么在意的东西,到底是何时何地丢失的,却,连在乎的自己都没有察觉。
耳畔忽地响起一声惊呼,紧接着鼻子冲进一丝毛痒痒的东西,登时大打喷嚏。喷嚏过后,客栈后院已是鸡飞蛋打,乱成一团。
却是厨房里要宰的猪不知怎的挣脱束缚,甩着满颈子的血,状如疯狂的在院里横冲直撞。眼见鸡笼被撞翻了,公的母的五花斑斓的鸡们咯咯叫着扑翅四散,鸡毛尘土漫天飞扬。客栈的厨子小厮忙着套猪追鸡,窜高爬低,场面极度混乱。
只见那脖子被割了一刀的猪双目充血,呲牙咧嘴,喉咙里咕咕有声,此刻垂死挣扎,瞬间已是回复始祖模样。它神勇无比,偏生看不准目标,好逃不逃竟向我一头撞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侧身就躲。那猪擦身而过,一头撞开了院门,洒下一地的血点子,逃到街上去了。
厨子气急败坏,手操锋利屠宰刀,率着几个小厮,尾随追去。
几个厨娘连声埋怨,跟在后面抓鸡追鸭,打扫战场。
我小心翼翼往屋里走,眼前一花,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神气活现的从我面前一掠而过,跟着那开路猪闯出的血路逃出院子了。
一个厨娘大妈急了,叉腰道:“兀那小哥,见着咱们的鸡跑了,怎生不帮忙拦拦呢。不过是抬抬手的功夫,这也太没人味儿了吧。”
旁边的大妈接口:“人家是城里来做客的公子,哪里会管咱们这些粗糙人的死活。人家是来住店作客的,给你银子让你侍候来着,难不成还得帮你干粗活不成?看看他那风吹就倒的身板子,别说抓鸡了,我看就连抬手扶油瓶也不会哩。”
我被她们说得脸一红,只见那大公鸡也没跑远,就在几步开外昂首挺胸的迈步。便出门蹑手蹑脚的迫近。
谁知那鸡却也机警,待我走近,扑扑翅又跳开几米远,歪头瞧着我,眼神中一股不屑之意。
我心下一恼,斜眼看见墙角竖着个竹扫帚,拿起来便扫,暗想只要大方向不错,把它赶回院里就是。谁知这鸡甚是彪悍,扫帚扫来,扑扇着翅膀上窜下跳,边叫边逃,只不肯回去院子。
鸡逃我追,不意已追到巷口。
我已是满头大汗,打算鸣金收兵,不料那公鸡忽地扑翅一飞,竟然上了墙头。我盯着它,它盯着我,相互无可奈何。
看来现在是抓它不住了,正想开口骂它两句泄泄愤,耳际忽然钻进一个熟悉的声音来。
“到这里就好!”竟是小三的声音。
我大吃一惊,屏息伸头探出巷口偷看。
只见巷口对面停了一辆马车,小三正从车上跳下来。
他着地弹了弹身上的衣服,忽地车厢内探出一只手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此刻长街有风吹过,掀起了车帘一角,露出车中那人的半张脸面来。瞬间我的血液全部冻结,无法思想。
那人在小三肩膀上捏了一下,温和的笑道:“静候佳音!”
车帘垂下,马车驶走。小三举步往客栈前门走去。
我呆呆的木立着,手中紧紧的握住一样东西,泪水冷汗不绝的淌下来,全身颤抖。
怎会是这样?
车厢内那人不是让小三一剑杀了吗?
他慈眉善目笑意温和面善心狠虐待成性,他滚落尘埃官袍染血人色全失当场气绝。
他,他不是已经死在面前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在发现自己用尽全身气力双手紧紧握住的不过是把半秃的竹扫帚时,猛地放手,掩住面,簌簌战抖在无人的后巷之中。
决绝(下)
“你去了哪里?”
回房之时,小三正从里面夺门而出,差点撞个正着。见我归来,神色稍稍一松。
“到厨房里看人家做菜。”我低低说:“要是你不会,我不会,以后没人做饭,怕会饿死。”
他久久不语,半晌道:“不用。”
吃饭的时候,我问他:“现下我们要到哪里去?”
他道:“一个没人认得的地方。”
我想想问道:“你可知道我的师傅兰溪现在哪里?”
他抬眸看我,眼睛闪过一丝怒气。
“他现在可是在京城?可是跟我的大哥在一起?”问出来了,终于是问出来了,看着小三眼内的怒气变成惊诧,继然恐惧,不知为何,心里竟有种痛快。
有时释放痛苦也是种痛快。
也许小三不该告诉我这么多事情。
他知道兰溪的身份,知道东霖的任务,说明他属于势力之一,而且分量不轻。
他曾很恨兰溪,却对崖云无可奈何。是否说明他的后台跟崖云有关系?
捉住我想把我献给太子的人,不但没有死在他剑下,还跟他暗中联系,这样说来,小三的阵营不是太子便是四皇子崖云。
而小三是知道静非尘的,这个消息无疑是他从组织方面了解而来,而且非尘的下落不见得很好,不然在知道非尘是我大哥时,他的表情不会那样惊诧。
步兰溪负责挑选姿容俊秀的少年负责训练培育……送进宫廷……
小三,你真的不应该告诉我这么多事。
我,总是会想得太多。
但这次,显然不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小三眼内神色惊疑不定,但终于摇头否认。
跟我预想中的神态几乎一样。
其实,小三你擅长的是杀人,并不是骗人。
这般百般瞒骗,究竟是为何?只是为了我背后那个朱砂印吗?
青墙绿瓦带院子的房子,午后阳光下蜷缩酣睡的黑猫,都不过是……一场梦吗?
我淡淡微笑,喝尽杯中的清茶。粗糙的山茶,有股子青涩味,一直涩到心底。
午后紧握竹扫帚时紧刺入肉的竹刺此刻握拳仍是刺痛,当时天崩地陷痛不欲生,此刻却只化成心底暗伤,捂着掩着,不要触碰。
要隐忍,要坚强,要求生……要想办法把大哥救出来。
桌下的拳头一直紧握,刺痛越深,脸上越是平静。
“不要想太多。”小三注视着我的眼睛,似乎要看出我到底在想什么。
“嗯。”我垂下眼帘。真的,真的是很累了。
深夜,我悄悄爬起来,出了房门。
蹑足下楼,摸到厨房柴草堆里的包袱,那是日间趁着去厨房催饭食的时候偷藏的。走到院子里,开始解系马的缰绳。
手在发抖,马儿被我吵醒,张大嘴就想嘶叫,我忙用手捂住,低声哄道:“别叫啊,你一叫我就没命了。”
马儿乌溜溜的眼珠瞪着我,眨巴了一下。
我慢慢松开手,忽然想起春风来。如果是那坏脾气的,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就范吧。
又想起那个人来,若崖云真的是小三所说那般不堪,他有权有势,何必要耍小手段呢?
我承认,今日看到的那一幕已经将我的心搅得乱成一团。
尤其在吃饭时询问小三那个问题时,他的神态更是令我难以自已。
现在才知道,彼此之间的信任度原来只有一张纸那般薄,经不起一根指头,轻轻一戳。
不知道该当信任谁?茫茫天地,只有一个地方是我现在想要去的,京城!
我要去找兰溪公子,要去找大哥。
还有……许我三个承诺那个人。
我默默的解着绳子,眼泪往心里流,手抖抖的拉扯着缰绳,就像在拉扯着自己的心脏。
这一去,小三他会……?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