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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怕了你。你睡床我睡竹禤,我还怕你耐不住寂寞半夜扑到我这边来呢,要真是那样的话,竹禤可不够宽大。”
我从牙缝里迸出话来:“绝对不会!”
半夜,我在那张宽大的床上辗转反侧,真是,没事弄这么大一张床干嘛,人睡在中间,好似无法靠岸的船,只能在江心团团转。
朝辞在角落的竹禤上睡死了,月光透过窗户投照在他脸上,日间的种种表情都消失了,神情静谧,五官俊美得好像巧手的匠人精心雕琢出来的。我瞧了两眼,忽然觉得心烦意乱,这个人,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朦胧印象中他并不是是普通人物,为什么会屈就在一家小小的钱庄当掌柜呢?心情忽然变得很不好。
又翻了个身,盯梢的那两人应该在外头餐风宿露吧,真是活该。只是这样一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呢?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所有人,回复独自一人平静的生活呢?
我伸出手来,月光将手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我悲哀的看着那只模仿飞鹰的影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我的时间已经剩下不多了啊。
忽然飞鹰的影子凝固了,然后开始颤抖,猝然折翼跌下。浑身的血液瞬间变得冰冷,全身开始颤抖起来,我努力蜷起身体,双手抱在肩上,把自己蜷成一个球,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出来,不停的颤抖,不停的流泪……
又发作了啊,上一次发作才是半月前,从三个月到两个月到现在不到一个月,间隔急促的缩短,看来果然是接近极限了啊…… 努力的去想象温暖的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感觉,希望可以忘记皮肤结成冰块的感觉,努力的去想象有个火炉在旁边,或许可以暂时驱赶笼罩在心脏上的黑影。努力的去想象……有那么一双温暖的手臂,一个温柔热情的胸膛,紧紧拥在我的背后……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戳了进来,脑袋猛的一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我想起了谁?忘了谁?伤了谁?害了谁?
为什么会这么这么痛啊?
“你怎么了?”有人紧张的扑到面前,是朝辞。床太大,他直接跳上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皱眉:“该死,小爪子冰一般凉!”
一低头看见我脸上的泪,怔了怔,柔声哄道:“别怕,寒疾而已,别哭,一会儿就没事了。”
他坐在床上,把我抱坐在他怀里,双臂双腿把我圈了起来,双手包住我双手,一股热流从他手心涌进来,好像溪流一样,涓涓的在我体内绕着,一点点的,把凝结的冰块融化掉。
我无力的靠在他怀里,他温暖的体温包裹住我全身,好像泡在一汪温水里,耳朵里听到他平稳的心跳声,“扑通扑通”……身体慢慢暖和过来,不在在冰冷和痛苦中沉浮,纷繁错乱的心绪渐渐一点点的挪放一边。
风中传来淡淡的青草气味,隐约还有花的香气。那枝红杏,开花了吗?有小昆虫偶尔从睡梦中醒来,在院子里头唱出几声“嗞嗞”的调子,然后又完全的静默了。
真是好安静的一个夜晚啊……
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清晨的一缕阳光,正照在我的脸上。
眯起眼睛,有刹那恍惚,这种久违的安谧感觉……是做梦吧?
我正想捏一下自己的面颊,房门轻轻一响,有个人端着个碗走了进来。
朝辞。
他身上穿了套花青色的衣裤,原本介乎于天蓝与孔雀蓝之间张扬亮丽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竟是如此精神,他笑嘻嘻的端着碗走进了,似乎把室外的阳光也顺路领了进来。
“吃点粥吧。”他笑着说:“里面加了点桂圆肉,还有红枣,吃了会好睡点。”
我接过粥碗,尝了一口,味道很奇怪。
我抬眼看了他一眼,他笑道:“原本还想加点儿人参,怕你身体虚,受不住大补。”
我不做声,慢慢的啜着,心里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假如身边的这个人真的不过是个有份体面职业的丈夫,假如自己真的不过是个体弱多病喜欢闹小性儿的妻子,假如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这宁静温馨的一刻,这会不会就是王大妈她曾说过的幸福?
可是现在……假如现在他能够抛开一切,假如自己也愿意陪伴他,假如……
没有再想下去,也不能想下去,宁静的生活,对我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可是现在身不由己……世上又有几个人能随心所欲,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你的病……这样多久了?”朝辞忽然问我。
“总有半年了吧。”我垂下眼睑。
郁南王没有骗我,那口水里面果真有着置人于死地的毒药。自出了陵州,我便觉得身体越来越虚弱,三月前的第一次寒疾发作,我才明白喝下那口水的代价是须得付出性命。寒毒无法可解,逐渐腐蚀了我的身体,我的心脏,渐渐脆弱到经受稍微激烈的刺激便难以抵抗。
总不能回转陵州去求那人,只怕见到他只会死得更快。当下如面临绝症一般,只管遁迹市井,寄情山水,但求能平静渡过最后一段岁月。谁知这短短数天来发生的连串事情风起云涌,人如枯叶,身不由己。
人生如此,薄命如斯,又复何言?
“你中了毒。”朝辞的声音象一手折断冬天檐下的冰柱,清脆冷绝中有一股狠狠的杀意:“你中了那个人的‘离人泪’!”
那个人?是哪个人?
他认识的那个人是那个人么?
“春熙是吧,你放心。”他看向我,神色忽地回复淡然,“我会为你找回解药。”
我怔怔看他。这人到底是谁?他除了一张嘴外还有何等能耐,敢找那个谈笑杀人的人讨解药?
我摇了摇头:“不想欠你太多。”
忽然感到疲乏,仿佛半生倦意都于此刻席卷而来,前世情仇早已尽忘,死生不过如是。王大妈,你想看到的一鸣天下,龙吟凤翔,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去争取了。
朝辞一怔,剔眉一笑。
这一笑当真意气风发,光华四溅,霎时照亮了整间斗室。
“说什么话呢!别说只是吞了点儿‘离人泪’,便是把全天下的毒药都吞到小肚子去了,我也救得了你。你是我娘子,我不救你谁救你呢。夫君救娘子,天公地义,哪里有什么谁欠谁的。”
说了一串子话像是呛住了自己一般,忽地岔住问道:“你还要不要吃粥?”
我摇头。
“分明是嫌弃我煮的东西难吃。”他笑,收起碗来。
“安心在这里休息,解毒的事情不用担心,你还有很多日子好活。”顿了一顿,终是说了出来,“你替我担心,我很高兴。”
转身去了。
鸠宴(上)
渐渐觉着朝辞很像葵花。放在暗处都像是要燃烧起来,阳光下看来一朵赛一朵的盛况;让你觉得生活中有了灿烂的意味。
至于找某人要解药的事情,那个早晨以后就没有再被提起。有时想想,如果他忘了也好。
目前的生活状态非常非常近似我向往中的那种平静,而且因为有朵葵花在,平静中不至于沉寂,不至于幽沉。
这几天来,朝辞一直很忙,早出晚归,很标准的勤奋员工。只是往常那对一切都带着调侃不屑的眼神多了几分况味。
居然有一次,我看见他盯着墙头那枝红杏发呆。嘴里自言自语道:“居然是鸡冠,竟然是鸡冠!”
从他后面经过的我几乎没一头栽在地上。朝辞察觉,回头笑笑:“钱庄里来了个人,竟然用很浓的胭脂画了幅鸡冠花。”
这话实在说得没头没脑的。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新来的人用一幅胭脂画的鸡冠花,代替了朝辞初进钱庄时画的那幅墨菊,挂在了皇家钱庄烟淮分号的大堂。
而画鸡冠花的人,名叫萧桥。
朝辞不大在背后谈论人,偶尔说起,也是几句糊弄为主不辨真假的调侃话。但是说起这个萧桥,他倒是有个认真中肯的评语“劲敌”。
然后他嘱咐我,最近千万不要出门,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好像把我当成了三岁小孩。最后,本想列出一张关于他自己的爱好特长之类的清单让我熟记。后来此事因为我强力反对,而他自己失去耐性而中途结束。
最后简单归结为三点:第一:他很好色。
第二:他喜欢美人美酒美食。
第三:他什么都敢说,但仅只于说而已,其实什么都不敢做。
前面两点都有了深切认知,只是对第三点有所质疑。他莫测高深的说:“答案是否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听到答案的这个人认为是否真实。”
他的语气虽然轻松,却让人感觉到一种风雨欲来的压力。
该来的事情还是会来。
那天傍晚,钱庄的伙计敲了门,我记住朝辞的吩咐,没有开。
伙计:“二掌柜今晚到吟风阁饮花酒,可能会晚些回来。”
我隔着门应了声:“知道了。”
深夜,伙计又来了,这次换了一个。
“二掌柜喝醉了,派我来接夫人去照料他。”
“你们把他送回来就是了。”
“送不回来,夫人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透过门缝一看,原来是那天换新招牌时话最多的那个伙计,现在他满头大汗,看上去真的很着急。
“到底二掌柜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跟萧三掌柜拼酒,喝醉了。”
“那又如何?”
“在发酒疯呢。”伙计擦汗,“还打伤了去扶他的几个小厮和姑娘,萧爷的头也被敲破了……”
他语气里隐隐带着哭声:“没有人敢碰他,他口口声声说要请夫人来。”
这算是哪门子的酒疯啊,会不会是借醉泄愤?
我还在犹豫,门外那伙计猛的隔着门给我跪下了。
我一吓,把门开了。
那伙计苦着脸哭诉道:“求夫人你就跟我走一趟吧,大掌柜说小的没拦住二掌柜和三掌柜乱来,让钱庄丢脸了,再不制止的话就让小的跑路了。”
看我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索性爬起身来,一把抓住我手臂往车上拖。
“就当你可怜可怜小的吧,虽然小的家世寒碜讨不到老婆,但乡下还有八十岁的老母要供养呢,还有我侄子五岁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断了腿……”
车夫“呼哨”一声,马车起行。
不能跟陌生人说话,不能给陌生人开门,不能跟陌生人走……三项好像都犯全了,不过……
我冷不防打断那伙计数家谱:“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伙计愣了楞:“刘胜……我说夫人是不是对小的讲的很感动,对小的忽然起了爱护之心……”
我别转头,知道叫什么名字就不算陌生人了,嗯嗯,一回生两回熟,大家都是熟人了,也许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马车停在一座楼前面,还没踏出车厢,猛的打个冷战,四月的风怎么这么冷?
等我辨认出那鬼哭狼嚎天地变色又唱又叫的嚎叫声仿佛是出自朝辞的嗓子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一面又不禁焦急起来:“你们到底给他吃了什么东西,怎么疯成这样?”
急忙跳下车去,一进门几乎撞上两个小厮,其中一人要拦我,给我狠狠瞪了一眼,手伸了一半晾在半空。刘胜跟上来:“让她进去,是咱们二掌柜的夫人。”
“喔。”两个小厮对看一眼,向我投以同情的眼神。
向那噪声源奋勇前进,迎面走来一个捂着额角的男人,看见我“咦”了一声。我一面走一面回头瞧他一眼。他站在原地,一双桃花眼直直打量着我,一脸惊讶的神色。
我忍不住:“我们认识?”
“你是女的……不认识!”
我翻翻白眼,神经病!
终于到了朝辞所在厢房,只见房门紧闭,门口还守着两个如临大敌的护院。
“把门开开,让我进去。”
“还是先不要进,你这细皮嫩肉,他能把你一口啃了。”
虽然我的底气也不是很足,但听他们说得朝辞野兽一般,还是饿了三天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大声吼道:“快开门!我是他老婆!”
整座楼静了一静,就连里面朝辞高八度的唱腔似乎也停了停。忍不住脸上一红,近墨者黑,好像不知不觉中沾染上了点儿匪气。
护院犹犹豫豫把门锁开了,“兵”的一声,一只酒杯擦过我的头顶摔碎在门框上。
“滚!你们这些短命种,阎皇爷不收的老王八,丑的庄稼颗粒无收,老天爷见了上吐下泻,霹雳一个接一个打,踩过的地一脚一个坑,恨不得自个把自个儿埋了,找这样的蠢货来寒碜你老子,真该撒泡尿把你溺死,一个个都给我滚!……”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一只充满同情和遗憾的手一推,把我推进门去,然后“哐当”一声,门在我后面锁上了。
房内一片狼藉,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