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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相'旧版'——禁城旧事 作者:宋颖
第1章
初入宫时,我年方十二。
那时的我尚不晓事,离开父母与自己熟悉的家,来到这个无比庞大而又冷清的地方,让我觉得害怕。
十二岁的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宫婢,我也不知道,这是很多女子梦寐以求的荣衔。我同样不知道,父亲不惜倾家荡产买通采买宫人的宦官,只为让我取得入宫的资格。
而后,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婢,没有任何的后台与靠山,在宫中一点地位也没有的,小小的宫婢。
我不懂为什么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哭得那样伤心,说我永远也回不来了。我不懂父亲为什么卖掉了家中所有的一切,又送我走,却告诉我,要用尽一切的力量去求得陛下的宠幸。
“只要你得到了陛下的宠幸,你就能获得一切,爹爹所做的一切,也将得到报偿。”
这话父亲重复了很多次,但我没去想过。
一次也没有,也许因为我的年纪太小。
也或许,入宫之后才明了,这终究是太过遥远的事,希望渺茫。
****
先前,皇帝在我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名字。
执掌宁朝权柄的皇家复姓独孤,远祖出自鲜卑,据说他们很喜欢马,也喜欢在风中急弛而过,卷起一堆烟尘……
我不知道这些传说是不是真的,皇帝所在的大内,给我的印象巍峨雄伟,富丽堂皇,入眼的都是汉人的东西,用的东西也是。
于是我感觉,那个该称作皇帝的男子,只有他的姓属于鲜卑,那个旷远的姓氏。
当今的天子讳“炫”,我知道他春秋正盛,很年轻,但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我入宫之后半载,我依然见不到这个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男子。
宫中人甚多,自杨皇后以下,尚有四夫人,四夫人之下还有许多高贵的女子,品阶多到让我记不清。我只是一个清扫御沟的宫婢,而在我之上,还有宫女……
我只是个宫婢,是宫中品阶最低的人,与我身份相同的宫婢有数千之多。
据说在这广阔的连绵殿宇里,还有许许多多身份高贵的女子,毕生也不能见陛下一面……
人说后宫三千粉黛,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可是我打扫御沟,日日闻到脂粉香气……与我相熟的小宦官说那是妃嫔们梳洗卸下的脂粉。
那时我还小,不懂后宫中的女子,为何如此在意自己的容颜,卸下的妆竟让整条御沟都泛起浓浓的香气。那时我不知道,当今的陛下最喜欢的人是一个男人。一个让后宫中的女子,又羡慕又嫉妒的男人。
知道他的存在纯属偶然,同样来自相熟的小宦官口中,他说陛下喜欢的人是个男人。大家都不敢说,可大家也都知道,宫里没什么秘密,可以瞒得过,就象那个人时常宿在陛下的紫辰内殿,就象那人润发喜欢用桑汁。
暧昧的话语里隐含着什么东西,带些鄙夷又有些羡慕的口吻。
初时不解,男人和男人怎能在一起呢?
他嗤笑,对我摇头。
“你这小妮子不知道的东西多着呢?男人和男人当然也能在一起,具体的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说来说去,还是不懂。
那个为当今天子所喜欢的人,他的名字,却就此上了心。
****
那个男子叫做谢默,我与他的第一次相会,同样纯属偶然。
而他第一次见我,场景鸡飞狗跳。
那天,他醉了。
引起我注意的,不是他红红的脸,而是他异常缓慢的步伐。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走路会这般慢。
我不认得他,先前我以为他是宦官,我所认识的宦官,也有爱喝酒的。可又觉得不象,没有一个宦官会象他那样,偷懒这般光明正大。也没有一个宦官,敢在宫中触陛下的霉头,穿一身的白衣……
这人的举手投足也不象。
于是我又以为他是王爷,瞧他如此优雅的行止,犹如宫中传说的王爷--“影王”独孤净的模样。
不得不承认年轻的我少思量,也不想自己是否认错了人,见了他我就跪下问安,口称他为“千岁”。
见我如此,他倒退了三步,好像吓了一大跳。
半晌,我不见他有动静。
大着胆子抬头,见他一脸狐疑瞧着我,又转到御沟边照照水,喃喃。
“我长得象影王爷吗?不象啊,我长得可要比他好看多了。怎么会把我和他错认了!”
听他的口吻还象是心怀不满。我这才知道自己莽撞了,这人不是王爷,他亲口招认的。突然之间有些恼,这人怎么不自报家门,害得我闹了笑话。
一跺脚,我嘟起嘴靠近他,扯住他的衣袖不怀好意的笑。
“你是什么人,竟然敢擅闯宫禁,再不自报家门,我可不饶你。”
我不知道他身上擦了什么香,靠他近了,便有清淡的芬芳扑鼻而来,象夏日里荷花盛放时的香气。我有些恍惚,而我以为会被我吓住的男子,却一脸笑容可掬,还摇头。
“擅闯,我没有啊……自报家门,告诉你没那个必要吧……小丫头。”
清淡的桂酒味盈鼻,他皱眉又皱眉,想了半天,撇了头去回道。这时我见到一双蔚蓝色的眼瞳,霎时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怎有人的眼会是蓝色的?
而我很生气,这人一点也不识相,也不把我放在眼底。眼珠子转了转,我开始尖叫……
“来人呐,有生人闯入大内了。”
我只是好玩,我不知道我的叫声会引来大批的禁卫军,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我没想到禁卫军的耳朵怎么会这么尖。
而他是被我吓了一跳,用手捂住了我的嘴,面颊泛赤,惊慌失措。
“别叫别叫,我,我走就是了。”
那时他的面容与我正对,我又瞧见那双蔚蓝色的眼睛,那双眼里有着清浅的笑意。
瞬间,我又些呆了,却又被身边的嘈杂声响所惊扰。
我想他与我一样,都想不到宫中的禁卫军集结的速度很快,他话音刚落,我正想摇头,身边却冒出了一大群的禁卫军。
结果是他慌不择路的跑远,瞧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那时我才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
远远的我听到“扑通”一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好像什么东西掉进了御沟里。
待到风平浪静,我顺着他们行去的路线走去,御沟平静如昔,碧绿的池水在微风中浮起粼粼波光……
就象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
想不到的是,最后被抓的人是我,那日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当今的皇帝,我也再度看到了他。
只是如今的他不再衣冠楚楚,却象一只落汤的鸡,浑身湿漉漉的。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看到他一脸恼怒的瞪着身边穿着明黄袍的人,我笑出了声。
那时他转过头,见到了我,脸色一变。
“陛下抓她来做什么?”
“是不是这丫头诬你擅闯大内,结果害你掉进御沟!”
陛下瞪我,我觉得害怕,我不知道他是谁,可我求救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他。那人无力的掩住自己的脸,目光怎么看都有几分象是恼羞成怒。
“陛下用不着再三强调谢默是旱鸭子?”
“朕哪有,再说你不会游水又有什么奇怪,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陛下如此形容微臣,微臣很丢脸啊!微臣跟不上羽林军的行进速度,脚下一滑,掉进御沟,这只能怨微臣自己,和别人又有何相干。学了五年都没学会游水,我才不想人家知道这些。”
他小声嘟囔,陛下看看他,又看看我,也小声嘟哝。
“谁知道,你自己说出来旁人自然都知道,你这人最要面子。要是觉得丢脸,难保不对朕发脾气,朕还是把事情查个清楚比较好。”
“我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吗?”
象踩了尾巴的猫,那个人跳了起来。
“难说。”
陛下冷哼。
“我、我、我才没有这么小气。”
他不服气,陛下咧嘴。
“就你被人捞上岸,带到朕前面瞪了朕三刻钟而言,看不出谢相有何大度可讲……”
“你……”
“瞪什么瞪,外官擅自和宫人说话可是重罪,你没事干吗去招惹宫女?”
“闹了半天你还是在吃醋,我在御沟旁晃荡也犯到你了?”
他摇头,陛下瞪他。
也许这时不该笑,我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两个人的眼光瞄了瞄我,那个人突然红了脸。
“我先去擦干头发,这事和她无关,陛下自个看着办……”
匆匆的,他走了,陛下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看了看我,又看看他远去的背影。
“这笨蛋又忘记有外人在旁边看了,记起来就毛头毛脑的逃走。想不到你这小丫头竟能让他灰头土脸,不错,不错。你以后就跟在朕身边好了。”
总觉得陛下的神情好乐,我不知道他高兴什么。
而后陛下将我交给了高公公,高公公是在陛下身边服侍的宦臣首领。他说我认为是贼人的男子是陛下最喜欢的臣子,他叫做“谢默”,为当朝宰相之一的中书令。
高公公说这位大人生性迷糊,平时看起来精明能干,为人温和,但惹毛他他会发很大的火……
所以跟在陛下身边,可以看到很多笑话。
高公公这么说,我笑出声,他又问。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闻言,我沉默半晌,方道。
“宫婢姓邱,名晚微。”
那年我十三,在进宫一年后,我第一次见到陛下,还有他。
第2章
跟在陛下身边与先前,也并无不同。
陛下跟前往来人,多是贵戚权臣,开始对他们多有敬畏之情,而后见多皇家富贵,也不再以为然。我还是我,依然是身份卑微的小宫人。
我原以为陛下和他记得我是谁,却原来,我于他们,只如浮云过眼。
陛下自那日之后未曾召见于我,所谓在他身边服侍,只是一个在寝殿外擦风铃的差使。
陛下身边人多,想就此一步登天是我想错了。
见不到陛下,在陛下跟前行走的宦官们我倒认得不少,自高公公以下,领头的宦官是梁首谦,那是一个性格矛盾的家伙。
很爱呱噪,很热心,有时却也极冷静,又冷血。
宫中的人多有几重面目,这我也知道,但还是无法理解。
据说梁首谦跟在中书令谢默身边,负责打点那个人在宫中的起居生活。
说起这位谢相,我对他很好奇。
他是朝臣,却可以在宫内随意行走,人人见了陛下都害怕,只有他不怕。而最离谱的是,他与陛下住在一起……
在宫里,和陛下形影不离的人,是个男人。
一月三旬,至少有二旬,他睡在陛下的寝殿里。
五更天早朝,轮值守夜的我时常见到陛下抱着,好像还睡得深沉的他起驾前往紫辰殿……
时值初夏,凉风习习拂来,御辇之上我所陌生的帝王瞧着怀中人的时候,神情异常柔和。
“陛下平时都带着谢相上朝?”
一次,我问梁首谦。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我瞪他,这是什么回答。这人长相严肃,偏偏那张嘴里冒出的话和他长相背道而驰。他笑,招呼我坐在围栏上,又道。
“谢相啊,爱睡,不管晚上有多早睡下,早上一般都很难爬起来。我朝律令,百官日朝不到扣俸禄,情况严重还要降级处分,陛下不想谢相俸禄扣光。所以谢相在宫中的时候陛下带他起驾,再命人将谢相送到待漏院……”
待漏院是早朝前诸臣晨集之所,这个我知道。
所以,梁首谦才说是,又说不是吗?
“为什么谢相那么会睡?看不出来啊!”
很难想象,那张看起来朝气蓬勃的脸那样贪睡,我不解。
“谁知道,谢相最爱装模作样,你看不出来那是正常的。他啊,笑话多,你要在他身边呆久了,自然就知道。要不,问我也行。”梁首谦耸肩。“你知道陛下怎么把谢相唤醒吗?”
“这个我怎么知道,不要卖关子,你快说呀!”
“丢最酸的去核梅子到谢相嘴里,直到把谢相酸醒为止。”
我无言,不敢相信的看着梁首谦,他乐得直笑,却不往下说了。
听说谢相的笑话颇多,可我看他,却怎么也看不出来他会是人们所说那样迷糊的男子。
与陛下不同,我常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