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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深夜,门外有人求见。
若叶本想代替主子拒绝,可留衣还是强打精神坐了起来,让若叶替他换了衣裳,原本的白单衣早已经汗湿了。
来人恭恭敬敬地在格子门口跪着,“淑景舍女御有了身孕,向东宫乞假归宁,明日就回来。”
顾不上疼痛,留衣立刻让若叶替他穿戴好外衣,漆黑的长发束在身后,有几络从石青色的带子中挣脱出来,遮掩在白皙的颈项上。
走在黑漆漆的长廊上时,听见夹竹桃齐齐地绽放,清脆的,很像心脏破碎的声音。
从未有过的忙绿,朝苍家的下人们收拾屋子,打扫庭院,一个个穿梭在曲折的廊套上,兴高采烈地迎接小夜子小姐。
归省的队伍很隆重,车舆上的葱花宝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亮亮,浅红色的云霞把车帷的色泽辉映得更加鲜艳,几个采女骑着马守护在一旁,青色末浓的下裳,裙带和领巾在风中飒飒飘舞,英姿俏丽。
小夜子比入宫前更加光彩夺目了,白面红里的衬袍,外面是件淡紫色的常礼服,从车子上徐徐起身,羽翼似的衣裾优雅地舒展开来,或许是将要成为母亲,少女时期的锋芒多少收敛了一些,可依旧明艳逼人。
朝苍征人伸出手,接住了小夜子洁白的指尖,搀扶着她下车。
红唇上扬,女人扯开一个美艳的笑容,用只有他们三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轻柔低语,“朝苍家的时代就快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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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长期混沌不明的局势因为女御的怀孕,开始趋于明朗,却也更加显得暗流汹涌。太子若是顺利成为下一任天皇,那左大臣势必将要面对日渐式微的局面。
据十郎左说,那日天草征一郎奏表,欲把女儿嫁予二皇子绪。年轻的二皇子对兄长早有不满,只是一直缺少高贵的外戚作为后援,左大臣此番授意恰是替他建造了一座达成野心的阶梯,自是欣然同意。
同样的目的促成了两方逐渐走近,一些对朝苍家把持朝政的未来感到恐惧的人,也纷纷投靠了左大臣或是二皇子。
毫不理会这些,留衣只是拉着来梦在京都周遭取景,一心一意为皇后寿辰的画卷打底,古神社,古寺院,甚至高濑川畔的垂柳,都可以让他流连忘返,忘乎所以,看起来,烂漫得没有一点心计。
在奉祀佐保殿的神社时,来梦依靠在木雕围栏上,一脸困惑表情地问过他,为什么画卷中只有屋宇山水,却没有前来参拜的平民?
在画布上打完底色,留衣伸了个懒腰,“你不知道吗?我从来不画人。”
平安京的贵族平民大多晓得,当今的朝苍大纳言和他的父亲一样才气纵横,却可惜在绘画方面始终比不上其父的盛名,只因他固执于描绘自然的沉静安适,而不曾涉足人物像的关系。
“可是在奈良……“
“因为是你,我才画的……我只愿意画你。“
正在勾勒月牙形屋脊的画笔顿了一顿,留衣抬起头来,漆黑的大眼睛映不出一洗一毫的光。
七夕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美丽的少女,单薄的小袖,花团锦簇,从式样繁复的衣领里露出曲线忧美的颈子,在小店里买下一两枝青竹,把一张张淡雅的素笺挂上去,煞是好看。
难得偷了个空闲,瞒着若叶和十郎左,和来梦去了迦叶神社许愿。
石阶沿着斜坡延伸上去,人们欢喜着,簇拥着向前走,孩童的身体小巧灵活,在人群底下打笑穿梭。一不小心,同来梦走散了,只得独自一人求了签。神社的木架上挂满了用穗子串起来的璎珞,拉下垂结绳,偌大的铃铛一阵纷乱,啪——啪——啪,合什击掌,闭目许愿。
走得太累,就找了一个偏僻处坐了下来,草木葱茏,洁白的沙石一直铺到东山,无数的叶尖上停留着萤火虫,幽幽微微地浮动着,一有响声,就漫山遍野地飞起来,飞起来……好像盛夏中最美丽的雪。平平展开手心,让它们可以安心地在指尖歇息,稚嫩的翅膀,尾部的小灯笼一亮一亮,照出留衣笑得烂漫的面容。
一瞬间,萤火虫像被狠狠惊吓了,扑颠逐狂,慌不择路。
有好几个人人从白沙石那头走来,随时戒备着谨慎着的步履,听得出应该是经过良好严苛的训练,紧绷且肃杀的气息告诉留衣,对自己的性命,他们势在必得!
小心翼翼把手心里的萤火虫放回叶片上,淡然地回头,“告诉左大臣,他未免太心急了。”
杀意迭起,几把明晃晃的刀锋一起砍了下来。
咔——
没有任何人看到来梦是如何挡在留衣前面的,也没有人看到他拔刀,只觉得那是像行云流水一样顺畅的动作,转瞬两把刀就胶着在了一起,微探出左脚,刀锋无比自然穿透了对方的刀身,轻快一抖,一双握刀的手刹那间掉落在了白沙石上,在男人还没有意识到以前,就直直砍了过去,从腰级劈开了刺客的身躯。
滚烫的鲜血如泉水一般飞溅出来,染红一大片一大片黑夜,然后再冉冉落下,像极了整整一山坡的红枫叶,燃烧起来,比任何花都好看。
还有枫叶中的人……
“走!”
顺势砍倒另两个人,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喊出的,一气呵成,持刀归鞘,一把拉过留衣的手,奔跑了起来。
凤迎面而来,一年中也只有夏季的风会如此灼热,从身畔飒飒而过的鲜红,把心脏最冰冷的一小块都融化了。
眼前风景开始以同平时截然不同的速度跳跃着,整个平安京泼天的灯火都落到了他们后面。
鸟就是这样飞翔的吗?
永远,永远不停地飞下去,直到筋疲力尽地死去。
急促地喘气,留衣不堪重负的痉挛传到了来梦的手心,两人迫不得已慢慢停了下来。
“你没有事吧?“来梦有点担忧地看着坐在高濑川畔不断咳嗽的留衣。
用力摇了摇头,掬起一手的川水,澄澈的,盛着一大片星空,就这样慢慢饮下。过了半晌,缓过气来,喉口不再宛如火燎,留衣侧过头,微笑地看向守在自己身畔的来梦。
“谢谢你救了我。”
“……”
“怎么了?”
“你应该知道的,那是我义父的刺客。”
“……嗯……”
“那你也知道,四年前在奈良时,我是去杀你的。”
“嗯。”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
还没有说完,就被留衣沉静的声音打断了“可那时你并没有下手,而且今天,你又救了我。”
即使在很黑很黑的夜里,来梦的眼睛依然灿若寒星,仿佛要看透留衣似的定定盯着他,好半晌,小小地叹了口气,侧过头在河堤上坐下,没有再说话。
黑暗中,可以听见水流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做响,夜风吹在身上,很凉爽的感觉。
留衣挨着来梦慢慢坐下……
“……第一次在奈良见到你时,你正在画画,我从没有在任何人的脸上见过那样的神情。”是来梦先开的口,优美得近似悲泣的声音,在夜幕中格外清晰,“说不清的感觉,好像在你的周围,连风都是静止的,这样一个安逸……优雅……透明的世界,没有谁会残忍地想去破坏,我也一样。后来再遇见你的时候,才知道,你画的竟然是我。”
“所以你不杀我?”
“也许吧……”来梦缺乏表情的眼角轻微地绽开了,“可能也是因为……我觉得,你有点像……兔子。”
“咦?”
“小时候的事情了,那是我母亲养的兔子,雪白得没有一点杂毛的兔子,我一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去抱它,那小小的,温暖的身体总可以让人安下心来,忘记不愉快的事,那时我连睡觉都要和它在一起。“
“那后来呢?”
“……后来……”自水晶一样美丽脆弱的回忆中突然惊醒,抿紧唇,有点痛苦皱起眉,“它死了,和我的父母一起。”
“你是孤儿?”
“是的,是义父收留了我,一直栽培我长大,我尊敬他,只是没有想到,我会因为你两次违背他,而你……甚至还是那个朝苍家的人……“
“……”
“可是,留衣……“好苦闷的话,苦闷得好像要把人整个都吸进去,“我不了解你在想什么,哪怕和你走的那么近,我依旧不懂你。”
“不需要啊。”微微仰起头,看着浩瀚的夜空,喃喃自语一样,“连我自己也不懂,但至少………至少……目前,你可以相信我。”
不再躲避的目光,直直地凝视,夜幕中嵌着无数的星星,多得好像要立刻掉下来,天空是那样地低,那样地近,时而,还有一颗流星绽放出灿烂的烟花划过,在夜风中留下一抹澄澈得像是白昼的微光。
“你的脸上沾到血迹了。”
留衣用川水漉湿了绸巾,一点点擦去来梦脸颊边的血红。
毫无畏惧的眼睛,比平安京上空的烟花还要灿烂。
是了,就是这样一双眼睛,竟然可以如此干净,即使在杀人时,也是清亮如故。不明白,不明白啊,为什么不会被污泥一样的情感所玷污呢,那样令人慌乱,害怕,恐惧,哪怕和自己站在同一个地方,看的也是截然不同的方向。
前几天才下过雨,川水畔的土质有些松软,留衣一个失神,不慎掉了下去,来梦慌慌张张地想去拉,却被牵连着一起滚落水中。
“哇——”
哗啦——一阵水花,白沫飞溅,水面上浮着将化未化,似沉似浮的落花,分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水。
同时从水里站起来,一串串水珠从发丝间滚落下来,滴着水的衣物紧贴在身上,狼狈得很,怔了一征,都无法抑制地笑了起来,很多年了,很多年没有这样畅快淋漓的笑过了。
笑得累了,留衣伸过手,拉来梦起身。
“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手指相触,确确实实地传来了人的体温,胸口突然狠狠痛了起来,那里有一个很深很深的洞,闷得说不出话。
“是的,至少现在可以。”
为什么胸口如此地痛?为什么身体如此地颤抖?
为什么觉得,觉得这样悲哀……?
相信……
真的可以相信?
告诉我,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偌大的水面上浮着许多小灯笼,是从上流漂过来的。
留衣捞上一盏,灯骨玲珑,用唐土的泪竹劈成,扎出莲花的样子,透过彩纸,火苗一闪一闪,在他们的面容上折射出淡丽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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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湿淋淋地到家,还不及换下衣服,就被叫到了主屋。
征人和小夜子都在那里,果然是兄妹啊,一般狭长古典的眼睛,色彩强烈的黑发,眼角斜飞时,就有一种刺破人心的威仪。
“左大臣是不是下手了?”小夜子拈起一粒饱满的葡萄,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剥开。
“嗯。”
“留衣,你的饵下得也够久了,可以收网了。”
“……”
“怎么了?”
“我明白了。”
“留衣……“放下手中骑射用的乔木弓箭,一直沉默着的征人似乎用他那看穿一切的透彻眼神注视着留衣,慢慢地,变得严厉,苛责,突然,挥起手,狠狠打在留衣脸上。
“你不必要去想一些朝苍家以外的事情。”具有残酷气息的薄唇吐出冷冰冰的字眼。
闭上漆黑的眼睛,没有去碰触那一大片红肿。“是。”
快要黎明了,古老的树木将凉荫织成一块块有斑驳水纹的素布,层层叠叠地罩下来,透不出光亮。
没有掌灯,留衣在屋里坐了一夜,胸口难受得紧,五脏六腑都好像要吐出来。
一直都是这样的,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无论何时只要随波逐流就好,往后的人生也打算这么过下去了。
冬去春来,樱花每一年都会绽放,然后很快地凋谢。
母亲喜欢唱着古歌,在樱花林中散步,长长的艳丽的衣摆拖在地上,沾满了湿润的泥土和樱花瓣。
——如花色渐凋,吾身亦同命,就像樱花的颜色,渐渐调色残谢般,我的美丽,在将来也会消失不见吧。
这个时候,小小的留衣总是会想,为什么呢,既然明知道会凋谢,樱花为什么还要盛开呢?
长大以后才开始明白,或许,樱花就是为了凋谢而绽放的。所以,才可以开得如此美丽,如此忧伤。
幕六 想起来,那就像南柯一梦
茭白花盛开的夏日黄昏,若叶在廊前挂上用莎草编织成的帘子。因为个头太矮,不太容易弄得齐整,十郎左一干武士被迫在侍女们的哧笑下,铁青着面孔出来帮忙。
月亮出来的时候,留衣和小督一起眺望如雨的流萤扑向草帘,真有一股说不出的悠闲。凝结着露水的草丛的阴影里,还可以听到一两声细若游丝的虫鸣声。月光好像霜一样洁白,细细密密地从变幻多姿的云上洒下来。
一时玩兴大起,留衣脱口而出:
明明皎皎明明皎,
皎皎明明月儿明。
小督整了整长发,薄罗衫下的白绫单衣露出小小的一条边,紧接着沉吟:
少年不识月,呼作白玉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