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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暻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低声道:“你……为什么?”
——那个刹那,聂暻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情。聂熙把朱若华给的那瓶解药全部吃下去了,那本来就是以毒攻毒的东西,如此大的分量,寻常人只怕服用之后立刻丧命,聂熙虽然不死,却也禁受了肝肠寸断一般的折磨。
聂熙双目流血,嘴角却淡淡一笑,随手擦去不断流出的血沫,柔声道:“你害怕了么?靳兄。”
聂暻盯着他,半天又颤声道:“为什么?”
聂熙笑而不答,只是微微伸出一只手:“来……让我摸摸你的脸。我怕熬不过毒性,真的死了……我要记得你的样子。”
“你……真不知道么?”聂暻耳朵嗡了一声,完全不明白聂熙的真正意思,过一会勉强说。
聂熙笑笑,固执地坚持着那个伸出手的姿势,轻轻说:“过来。我要记得你的样子。”这一开口,血水又涔涔而下。他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晕迷过去,却咬牙挺住不倒。
聂暻闭了闭眼睛,果然走到他面前,盯着他。
聂熙笑着说:“真好。”勉强坐直身子,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从额头,眉毛,鼻梁,嘴唇,下巴,一点一点地细细接触,就好象在无形的空间中刻意琢磨甚么绝世杰作一般。
聂暻微微颤抖起来,几乎无法忍耐他细腻得可怕的碰触,过一会低声说:“为什么?”
聂熙朦胧如雾气的眼神静静对着聂暻,缓缓道:“要拜杜见羽为将么?如果我毒发身亡……就这么办吧。哥哥。”他淡淡一笑,扯动肺腑毒性,身子一阵颤抖,缓缓倒下,嘴角还是带着那个犀利得接近无情的笑容。
聂暻耳朵嗡了一声,整个人都变得麻木,只有灵魂飘飘荡荡,心里不知道是悲伤,是迷惘,还是隐约的希望。
19
两人正自说着,外间童子进来道:“两位公子,我家庄主回来了,想请两位过去说话呢。”
时值多事之秋,聂暻正有心要会一会这位威名卓然的杜见羽,他也奇怪,杜见羽怎么知道朱太傅暗中勾结海失兰之事,还能及时堵截信使,事后要掩盖周全就越发为难了。
他疑心聂熙也正打算结纳此人,悄悄看了一眼,却见聂熙面目仍然一派淡漠温和,丝毫看不出心事。聂暻不禁心里叹口气,以前的聂熙虽然被朝臣称为谦谦伪君子,对自己在意的家人和情人向来情真意切。可现在的聂熙,实在淡薄得令人捉摸不定。
那个曾经痴情挚情的聂熙,只怕被他和林原一起杀死了,留下一个金石一般冷硬的男子。聂暻再不愿意看到这样的聂熙,也只能忍受。
更何况,内忧外患,大敌当前,实在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
聂暻摇摇头,收起乱七八糟的心事。
两人随那小童一起到了大厅,看到两个陌生男子正在和柳箫说话。
其中一人一身黑袍,身形高大挺拔,眉目英华,只是有种严厉冷酷的感觉,看得出个性十分强硬无情。聂暻一看之下,料想这人正是杜见羽。
另外一人长相甚是奇特,他面容秀美如月色溶溶,但眼睛是一种虎眼般的黄金色,笑眯眯看着两兄弟进来,眼神在两人身上轮流转了转。
他目光所及,聂暻觉得活象被小刀子狠狠剜了一下,忽然有个错觉,对面坐的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随时会暴起发难。
好重的杀气和霸气——这猛虎似的男子,全身透着浓重的血腥意味。不知道掌下多少亡魂,才会造成这样惊人的气势?
聂暻想着聂熙才醒来不久,只怕挡不住这人,便不动声色走到聂熙前面,有意无意用身子挡着一些。
聂熙看在眼中,眼睛微微一眯,却没有作声。反而慢慢垂下头,甚是困顿的样子。
那黑衣男子见两人进来,拱手缓缓道:“是吴王和靳先生吗?在下杜见羽。”他的声音和人一样,有种刚硬残酷的金铁之气。
聂熙微微一笑:“正是我二人。”
杜见羽盯着聂熙看了一会,忽然一笑:“久闻吴王天下英雄,为何如此萎靡不振?”
聂熙悠悠道:“莫非庄主有良臣不得遇名主、明珠暗投之感?”
这话即无礼又诛心,柳箫听得吓了一跳,他知道杜见羽严厉,只道这下定会发作,不料杜见羽只是冷然一笑:“不会。名主正正在此,我要做良臣,正得其时。”
聂熙听出他话中有话,目光一凝,沉沉道:“庄主要做甚么良臣呢?”
杜见羽却行若无事,只对聂暻傲然长身一拜:“草民杜见羽,见过皇帝陛下。”——他果然一眼看出了聂暻身份!
此言一出,不但聂熙面色微变,连那长着一双虎眼的俊美男子也双目顿时凛然,锐利的目光又剜了过来。柳箫更是吓得差点跳起来
事已至此,聂暻再掩饰也只显得没有人君气度,便坦然笑了笑:“杜庄主好眼力。不知庄主如何认出来的?寡人愚鲁,不得其解。”
杜见羽悠悠道:“若我说陛下圣天子有王者之气,令人一望匍匐,那是奉承之言。陛下何等英明,自然不信的。”
聂暻笑笑:“那不奉承呢?”
杜见羽坦然道:“靳如铁,靳……那和陛下名讳同音,如铁么……之前常常听师弟说,陛下爱梅如狂,中堂屏风有‘梅意如铁’之语,吴王更有诗赞陛下风骨如梅。如此神采风仪,普天之下,除了陛下更有何人。”
聂暻听着,心里隐隐一阵刺痛。
陛下爱梅如狂……吴王赞陛下风骨如梅……原来这么多人知道他那点可笑的痴心,原来他早就是天下的笑柄!
他咬紧牙关,忍过一阵羞辱之感。眼角扫过聂熙,却见他面色雪白,不知道想着什么。靳如铁这个名字,一下子被一个陌生人说穿本意,大概聂熙和他一样尴尬难堪吧。
聂暻咬咬牙,淡淡道:“原来杜先生不奉承的话比奉承的话更好听。”
“因人而异。”杜见羽居然还是那样一脸冷硬无情的样子,说的话却带着明白无误的赞美和热切。
不用他多做解释,聂暻也看出了杜见羽不惜折节奉承,言下是强烈的晋身之意。这下可算一拍即合,明主得遇名士,怎么都该十分欢喜才对。可不知道为何,聂暻心里泛过一丝不安。
聂熙似乎看出他的疑虑,静静看着他,眼中温和镇定,不动声色站近了一点。这是一个明显的支持姿态,让聂暻有些意外。
20
杜见羽又为两人引见了那虎眼男子,原来是天山居士墨汉宇门下大弟子阿烈古,因为本是西域人士,双目颜色也和别人不同。阿烈古汉语十分不地道,略谈了几句便说不上什么了。倒是杜见羽解释道:“这位阿烈古兄也是为密信之事而来。”
聂暻正要问这事,当下道:“说到这个,不知杜卿从何截得此信?”心下道:“莫非他杜家在京中设有暗桩,一直盯着朝中大势?若是如此,这杜见羽……其心不小。”
杜见羽看出他的疑虑,示意左右一律退下,连柳箫和阿烈古都被一律请了出去。他这才缓缓道:“陛下勿疑。我杜家家大业大,维持不易,自然得做点生意生财。其中有门生意,专门打听出卖各种密闻,卖给需要的下家。”
聂暻倒没什么,聂熙闻言一震:“难道那清风望月斋是杜庄主开的?”
——清风望月斋是江湖上极为神秘的一个所在,据说大到朝廷密奏,小到夫妇逾墙,只要下家出得了钱,他们都可以一手包办打听。之前聂暻出击北戎,得聂熙建议,也曾经重金委托清风望月斋获取北戎铁门山秘道的路线,后来大雪夜奇兵突出,一战大胜七百里,其中也有清风望月斋情报之功。
杜见羽点头:“这等九流末技,羽为维护家族用度,不得已而为之,本不欲挂齿。既然陛下见疑,自然得如实说来。草民截得朱太傅密信,其实是得朱太傅所托,收集别的事情。我却因此动了疑心,暗中盘查朱太傅作为……”他看了看二人,笑了笑。
本是得朱太傅所托,收集别的事情?
聂暻忽然感觉这笑容十分暧昧,似乎杜见羽早就明白聂家兄弟的前后纠葛。他脸上激辣辣一阵发烫,杀机暗起。可眼下是军国大事,再不快也得硬忍了。
聂熙淡淡道:“是朱太傅托杜先生刺探皇帝去向吧?”
杜见羽一怔,锋利的眼神闪过一丝佩服,点点头:“吴王果然敏锐。柳箫手巧,善于伪造印信,草民得到朱太傅密件之后本要托他急速处置,却意外得知了朱太傅的夺国之志。我不敢怠慢,星夜发英雄贴召集各路好汉,打算会盟玉门关,组织民兵,防范海失兰大军进犯。只是,既然陛下和吴王在此,我怎么也得过来见一面,然后就要带人去玉门关了。”
杜见羽果然知道一切,怪不得看两人的眼神如此怪异……其实,就算没有这次盘查,他作为林原的师兄,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可大敌当前,这些事情只能装糊涂盖过去了。
聂暻咬咬牙,装作听不懂,点头欣然道:“原来如此,杜卿心在国家,丹诚可鉴,朕十分快慰。不知那阿烈古又是为何而来?”
杜见羽道:“他是天山铁勒部的王子,师承墨汉宇墨大侠。这次我星夜发信,就是想通过墨大侠说动铁勒部出兵,最好能让阿烈古联络当地各小部,组织联军,一起抗击海失兰。”
聂暻想了一阵,暗自惊讶。杜见羽这一招果然十分聪明。海失兰东征,天山各部首当其冲,若不尽快收为己用,势必沦为海失兰驱策,甚至作为前锋冲击中原大地。杜见羽抢先通过墨汉宇的关系说动阿烈古,不但可以稳住天山局势,还能借助阿烈古各部之力,减少朝廷劳师远征之苦。这样,就算朱太傅里应外合,两线作战,朝廷兵力也不会捉襟见肘。
他点头赞许道:“杜卿筹谋甚得朕意。只是那阿烈古未必如此好说话吧?”
杜见羽道:“他答应得很是爽快,接信后立刻亲自入关见我,一起商议此事。草民以为,铁勒人向来奸猾,此人多少有见风使舵、利用时局之意。何况这也正是他铁勒部待价而沽的时候。陛下恩威并施,当可笼络住铁勒部人心。”
他侃侃而谈,说得聂暻微微点头,只觉此人见识高明,气势雄厚,果然卓尔不凡。怪不得他能教出林原那样文武双全的师弟。只是林原潇洒机变有余,却没有杜见羽这样的浑厚气势,否则也不至于陷入情场困局,英年早逝吧。对于这个情敌,聂暻虽十分厌恶,却也隐约有些佩服他的心思灵敏。
只是,身为皇帝,对任何示好不免要掂量三分,这杜见羽如此殷勤计划,到底有没有别的心思在里面?听聂熙说来,那个清风望月斋势力十分雄厚,如今天下乱像已现,难道杜见羽没有乘机取事、逐鹿中原之心?
危机四伏,身边却无一人可尽信,无一人可托大事,连自己的弟弟也……聂暻深深吸口长气,心中一阵苦涩凄凉,随即涌起强烈的战志。
杜见羽察言观色,见他似乎动容,乘机拱手道:“此事关系重大,如蒙陛下不弃,草民愿代为驱策,在玉门关集结武林豪杰,再会合当地驻军,联合天山各部,共抗海失兰。众志成城,纵然他海失兰再厉害,我们拼到最后一人,也要他不能放马中原!”
这番话说得十分慷慨激扬,求战之意甚重。聂熙一直神色淡然,这时候也忍不住看了杜见羽一会,显然有所触动。
以聂暻之意,允许庶民自己组织豪强、集结军队,无疑对朝廷是很大的威胁,何况杜见羽分明不是池中物,到时候只怕赶走海失兰,却留下一只杜家军尾大难掉。
他本待含糊推辞过去,可又想到,朝中有朱太傅的发难,自己到时候很难对付两场战事,要集中精力稳定京师,只怕难以再出兵西疆。若放手让杜见羽施展,最坏结果是杜家军割据一方。杜见羽毕竟是中华子民,就算杜家坐大,也好过海失兰的铁蹄踏平玉门关。
聂暻想到这里,已经有了主意。于是微笑道:“此言甚是。既然杜卿和吴王都强力求战,倒不如把两位一起派去。吴王为征西大元帅,杜卿为平虏将军,有权在当地集结人马,节制军队。”心想:左右两人都有野心,就算一时联手,日后势必分开,互相节制,倒好过一人坐大。
说了这话,聂暻不禁有些忧伤,知道聂熙这一出关,要么战死,要么割据一方,只怕从此兄弟陌路了。昔日从聂熙手上夺取的东西……也许……就这么还给了他。
只有那些感情,聂暻积得太深也太多……没法还回去了。
聂熙闻言,双眉一扬,深深看着聂暻,向来带着薄雾的眼睛,也有了隐约的波澜。聂暻却只是还给他一个镇定自若的微笑。
聂熙看着他的笑容,犹如被针尖刺了一下,毫不犹豫转开脸。
聂暻心下又是一阵刺痛,却还是平静微笑。
杜见羽也听得一怔,似乎没料到聂暻竟然把对他威胁最大的聂熙也放出关外,淡淡扫了聂熙一眼,两人视线相交,似乎可以响起剑器对击的凌厉金属声。杜见羽随即缓缓转开眼,拱手谢恩。
一番计议停当,已经是中午时分。杜家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