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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长风唇边泛起淡淡一抹笑意,他既自知必死,反而放下了平日心间的重负,悠悠地想著一些旧事,却发现有很多细节,竟是当时所不能领略,而今才恍悟了的。可惜生无多日,即便有所憾,也只得由它去了。
蓝珊醒时,看到的便是面前一幕,床边一素袍男子,正侧身坐著,不知在想什麽心事,只管出神。明亮的阳光照到他的面上,都象是化成了柔和的清劲,眼眸黑亮如水,唇边笑意微微,那份沈静从容的气度,可不正是叶家叶长风。
压住即将脱口的欢呼,蓝珊静静地注视著眼前的人,又想起了端王,心中微微地酸,却不再痛。蓝珊将一只手悄悄地伸过去,抓住那人的衣袍,只觉这一刻安宁无比,如果这是梦,永远不要醒来也好。
然而蓝珊却不知,叶长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从此不再要他跟随。
“为什麽?”蓝珊没有大叫,语声沈沈,却是久未有过的阴冷。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叶长风有备而来,自然平和,微笑道,“我是无可奈何,不知要被关多久,”动了动衣袖,要蓝珊瞧见腕间的乌金链,复又放下,正色道,“你留在这里做什麽?成日无所事事等死麽?我若有你那一身武艺,早上阵杀敌去了。”
蓝珊只是冷笑,全不与叶长风争辩,任叶长风反复辟喻开导,就是不予理会。叶长风大感头疼,正忖思要不要用硬的时,蓝珊突然道了一句:“告诉我真话,我就走。否则,休想。”
叶长风略一沈吟:“真的?”
“真的。”
光影从营帐的入口处照进来,隐约可听见守卫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无论如何,萧达凛对待阶下囚的态度还算不错。”叶长风笑著回瞧了一眼,再转过头时,面上的神色已是异常温柔,“珊儿,人生八大苦,生老病,怨憎会,爱别离,还有一个,就是死。”
蓝珊半垂下眼,面无表情:“我听不懂。”
“你懂的。”叶长风含笑立起了身,“你要我说真的,我告诉了你。现在,你不用再跟随我了,想法子回去吧。”
就这样?
就这样简单一句话,两人从此後就再没有名份,没有关系?
蓝珊看著叶长风自若转身,逆著光,以一种绝然之姿走向帐外,突然觉得心中有什麽要爆开来一般,冷冷道:“站住,你这样就想打发走我?什麽都不提,只是一句话,说不要就不要?”
修长的身影停了一停,只是沈默。
“你有什麽事,永远都藏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对别人说,无论是受了委屈,被人羞辱,还是想去找死!”蓝珊蓦然弹起身来,盯视住那道挺秀的背影,“那你要别人怎麽办?你要我怎麽办?明明知道你有险,还得因你一句离开,转头就走?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过我会不会难受?我恨你、恨你!”
最後几个字,几乎是带著隐隐的哽咽,用大呼著叫出来的。
叶长风心里一酸,极想就此回过头去,将这倔强骄傲的少年拥在怀里,安抚一番,然而叶长风也清楚,这一转头,自已命在旦夕,想要他走这苦心,可不都是白费了。
“你跟了我这麽久,我从未以仆人视你,就让我再做回主人罢。”叶长风挑起帐门,苦笑道,“不要说话,你只管遵令便是。”
手一松,厚帘垂落下来,隔断了门里门外。
风随之止息,空剩满厅寂寂,蓝珊跪坐在床上,瞪视著帐门,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脸颊湿热,原来是早就抑制不住,滴下泪来。
端王与唐悦却是一夜未眠,对著地图山川直计议到天明。换俘是他们提出,然而两人并不以为辽军便会轻易相允,即便相允,也必有伏兵暗算紧跟其後。他们倒不是怕交战,此时局势,辽军新败粮草难继,急待回转辽境,与初进犯时大不可同日而语,最可虑者,叶长风安全是也。
“刀剑无眼,他又不会武艺,怎麽经得住这来回的折腾。”唐悦喃喃按住桌上纸页,不知不觉分神,“也不知他在萧达凛手中会怎样。”
“怎样都没关系。於公於私,萧达凛都不会杀他,有此一条足矣。”端王眼中杀气一闪,“其它的,我终究都能帮他要回来。”
“是麽?”唐悦淡淡一笑:“他若真想要报仇,只怕也未必会愿意借你的手……说起来,你对他的过节,可也不小啊。”
端王哼了一声,当日如何摧残叶长风,这是他心头久久压著的一块积年久病,正不知怎样才能叫那人释怀,然而在情敌面前,却再不肯多谈一字。
正僵硬间,门外有军士来报,道辽营有箭书射回。端王取过看了,展眉一笑,顺手扔给唐悦:“他们答应了。明日上午,军前交接。”
一日里两方各自调动人马忙忙碌碌不提。是夜,银弯云汉,清练如洗,萧达凛备下酒水,独请叶长风畅饮。二人同处一室,时人不知何事。
後辽野史有言,萧,明天文,识地理,胸怀家国,不近女色之磊落男子也。尝锺爱一人,密室对饮,萧以鱼水之欢求之,遭拒,遂罢,并不以力相强。天明时分二人醉意各呈,肌肤相接,然终昵而不狎,未及於乱。此萧暗室不欺,豁达过人处也。
此中因为尊者讳,出语模糊,并不道明萧达凛锺情之人乃是男子,以致後世之人读至此小有非议,男女一夜同饮,难逃瓜田李下之葛,那女子清名付之流水,不可谓萧达凛不欠虑。
全然不知当日与萧对饮者,同世一奇男子也。
第二日,金乌高升,端王却迟迟等不到辽军出现。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狂风沙里,一骑快马由远及近绝尘而来,直到宋军前数丈才蓦地收缰,长嘶声中人立而起。
马上骑士却似全不在意,稳稳坐著,语声清楚响亮:“我是辽国使者,奉我家萧将军之命前来传话的,你家王爷何在?”
看来者身手敏捷言辞便给,不象是寻常使节,端王微微皱眉,淡然道:“本王在此,你有何事?”
使者上下打量了端王几眼,确认无误,才肃声道:“我家将军令我向王爷致歉,并道非他言而无信,而是事有突然,换俘一议只得改期了。”
端王象是早有预料,面色不变,连眉毛也不曾稍挑,冷冷道:“他来与不来,都是一样──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退後罢,我大军却要进发了。”从容举起右手,身後齐刷刷一片刀剑竖立,日光下点点炫亮,寒气逼人。
“慢著。”使者急道了一句,随即笑了起来,“果然跟我家将军所料一样。王爷息怒,我家将军还有一言。”略停了停,缓缓道,“他要我问,若叶长风性命危急,生死倾刻,你可愿单骑赴营,见他最後一面?”
如同阴云密布後雨点终於敲落下来,端王身子微微地摇了一摇,这消息放在平日或还要怀疑度量上几分,然而此刻……他心中竟出奇地清晰,叶长风确是出事了。
不知不觉间马後已跪倒一大片人,端王回过神,才听到此起彼伏诸将焦急的声音。
“……王爷,辽人多诈,此言未必是真,千万不可轻信。”
“王爷一军之首,决不能轻蹈险地,属下等愿奋勇杀敌,将叶大人救回。”
“……”
唐悦在一旁冷眼相观,见端王木然不动,知他定在心中激烈交战。一边是数万大军国之壁垒,是生命中重责,一边是心上之人相思刻骨,是情义之深系,哪边能轻弃?唐悦不由暗暗叹息,他也是此道中人,当日这种痛苦煎熬滋味,如何没有尝过?
淡淡道:“我去罢。我的身手,你见过。”
此言一出,连端帐下原先极厌唐悦的人都不禁连连点头。这确是此际的最好办法,唐悦当代高手,思谋又深,爱叶长风人所众知,他去可不正是合适。
端王抬起眼来,望向唐悦,两人目光交会,彼此都已知对方所思。端王眼神蓦地清明,微微一笑,话却是向别人说的。
“折遇青将军何在?”
“末将在此。”一道恭谨的话语应声响起。
“很好。”端王衣袍一拂,跳下马来,对著折遇青深深一揖,“三军之事,此时起全交付老将军了。本王若是身死,老将军或战或退,可自处宜。一切有托了!”
折遇青吃了一惊,忙跪了下来,他也是知其中因由的,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正要推辞劝说,一眼触及端王的双眸,素向的深沈中透出无限坚定决然,不觉呆住,已知无法劝回,喃喃道:“王爷,你是千金之子……”
千金之子又如何。比不得他为了我,为了宋军,为了天下,一次一次地以身履险,从不吐露。端王决定既下,心中一片豁然开朗,拼将一死酬知己,最多如此而已,何况未必。
扶起折遇青,柔声道:“我欠他太多。这件事,我一定要自己去做。宋营没了我,有你在,也一样可以掌控大局,这主帅,不必定是我的。”见折遇青惶然欲辞,又笑道,“何况势还不至恶化如此。有你作我後盾,我们大军压进,萧达凛除非想同归於尽,否则定不会加害於我。你带著他们,谁都不许跟著,等我回来吧。”
返身跃上马,风里衣袂翻飞,端王扬眉开声,说不出的英气勃勃:“那使者,前面带路,我同你去见萧达凛!”
辽军使者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钦佩,再不多言,拔转马头,便向来处驰去。端王自是紧随了上去。唐悦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轻轻一撇唇:“他可管不著我。你们便在这里守著吧,我也去瞧瞧。”唐悦手下诸骑一齐愕然,他们早料首领会去,却料不到他也要独自去,还没来得及多说,唐悦一纵马,已是去得远了。
此刻虽是白天,阳光正好,叶长风所住的帐里却点起了四个火盆,分放四角,火舌熊熊地卷著木炭,人走进不多时便要热意蒸腾汗流浃背,叶长风裹在虎皮褥里仍是面色苍白,四肢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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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闪动,萧达凛额头汗渍隐现,也不知是被热意熏蒸若此,还是心中焦躁。面上却瞧不出多大波动,看见端唐二人联袂进帐时,也只是抬起头,淡淡道了声:“你们来了。”
“你可以放开他了。”
端王沈沈地瞪视著叶长风身侧,萧达凛与之亲密相握的手掌。明知萧达凛只是在为叶长风过渡内力,看在眼里,仍是不舒服之至。
蓝珊也在帐内。却是被五花大绑著,象只粽子般堆在角落。嘴倒没有堵住,瞧见端王,眼神一亮,想要呼唤,终又咽了下去。
“长风,你能听见麽?”唐悦无视端王与萧达凛的眼神交战,身形一晃,人已掠至叶长风身边,俯首低唤。
昏迷中的叶长风自然不能回答。轻柔地抚上叶长风仿佛又清瘦了几分的面容,听著细如游丝的呼吸,唐悦只觉得心都要揪痛了,蓦然转过身,怒视萧达凛:“你……究竟怎样他了?”
“我能怎样他?”萧达凛唇边噙著一丝古怪的笑意,“我只不过昨晚抱著他喝了点酒,早晨醒来,长风就开始发抖怕冷,什麽法子都不管用。他究竟怎麽了……”凝视著端王,缓缓道,“你总该知道罢?”
端王的眸子黯了一黯,也不理萧达凛话中的挑衅之意,默然伸手,搭住叶长风腕脉,萧达凛轻声一笑,随即放手,任端王细审。
修长的手仍如往昔般秀美洁净,却不再有生命的光泽。脉沈细弱,正如它此刻的主人,血色尽退,冰冷无力,不省人事。
果然是醉飞花的毒发了。端王眉心的结越纠越紧。
只是为何会在今天?明明那晚见他的解药有六颗,算起来,还该有一个月啊。
“长风这是中了毒?”唐悦惊愕地抬起头。他亦同时运送内力察看过叶长风经络,虽然辨不清是什麽,受毒侵蚀之象却是分明。
“醉飞花。”端王点了点头,并不多作解释,料唐悦不会不知。
“是你们宋朝宫庭中的毒。”萧达凛冷冷补了一句,低头瞧向昏睡中的叶长风,目中无尽感慨,“你们汉人啊,阴柔心思真难捉摸。哪象我家女主,奖功惩过,事出昭昭,可从没这种花样出,在外出征领兵也能放心许多。”
端唐俱是智珠敏捷口才绝佳之辈,听了这番刺心之语,却都一时无辞,端王顿了一顿,叹道:“论起帝王心术,驭人之道,你们番邦又懂什麽了?先不管这个。醉飞花之毒我也无解药,却不能再让他昏睡下去,你们且先助我疏通他经络,护作心脉,再另作打算罢。”
说话间,头也不回,十指破空一划,角落处蓝珊身上的绳索已被齐齐斩断,劲道准头拿捏得恰在好处,可见端王虽未瞧那个方向一眼,其实早就留意在心了。
“王爷……”蓝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