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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无阿弥陀佛,我要醒来。南无阿弥陀佛,我要醒来……。”我愈叫愈大声,可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等到我总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都是汗。天色开始有一点泛白了。我隔壁床病危的病人睡得正好,呼吸器连接着气管的内管,很规律地把氧气打到病人肺部。他的胸部均匀地起伏。
大夜班的护士这时已经过来发药。带着笑意看我。
“昨天晚上妳有没有听到什么?”我心虚地问。
“听到什么?没有啊。”她莫名其妙地问,“昨天晚上你叫过我吗?”
“没……没有。”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啊?”她可高兴了。
“哎哟,”我面露庄严神圣,“都是妳们这些女人,学科学的人还那么迷信,天下那有什么怪力乱神?”
接着我开始大吹特吹,直到我发现她用尊敬的眼光看着我。
“这在医学上也不是不可能,你正好在浅睡状态。这时候你的大脑皮层非常活跃,与深部的髓质尚未醒来,所以皮质命令无法下传,于是你觉得动弹不得,在睡眠状态 下,这是合理的。”
“所以你认为不可能有什么被鬼魂压到的事?那白色的薄纱又怎么说?”
我的住院医师张医师和我一边检查病人,一边讨论昨天晚上的事。我翻开病人的病历,主要症状是严重腹痛。在许多医院检查找不到什么毛病,于是转送过来。
“这样子痛,痛多久了?”我一边触诊,发现是弥散的腹痛。腹肌摸起来还算柔软,没有僵硬的现象,不像任何腹部器官破裂的征候。
“从过年后,就一直这样子痛。”回答的是病人的孩子。
病人六十七岁,看起来比实际的年纪还要老。因为痛的缘故,他弯着身体,显得很痛苦的样子。他的孩子每说什么,他就虚弱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没有任何反弹性的腹痛,不像是腹膜炎。血液检查白血球没有升高。更不像是盲肠炎,或者是任何感染。看来的确是很棘手的病例。
我看见张医师把腹部、胸部X光片挂到阅片架上去。他边看边摸着下巴,没有说什么。
“从前有没有过这种现象?”我问。
“三年前有过一次,那次也和这次一模一样,差一点死掉。”病人的儿子告诉我。
这倒有一点意思。我再追问:“后来怎么好的?”
“不怕医师笑,我们乡下比较迷信。不过我自己是大毕业,我本来也不信,”他停了下,接着说,“我们去求神明。”
“求神明?”这倒有趣,今天不是碰到神就是碰到鬼了。
“那次发作,乩童告诉我们,父亲的阳寿已尽,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全家就发愿, 只要再给他三年寿命,我们愿意全家都吃素供佛,捐钱兴庙。”
“结果就好了?”我问,像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宗教故事。
他点点头,很担心地表示:“可是过了这个年以后,他又开始腹痛了。”
我想了一想,“你是说,到现在正好满三年?”
张医师看着X光片一直不说话,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忽然他大叫起来:“侯医师,快来看。”他指着X光片,“你看这个主动脉的地方,似乎有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你 看像什么?”
我看他指的地方,的确是有一些若有似无的影子。可是不能确定那是什么。
“你是怀疑……主动脉瘤?”我问。
“对,”张医师点点头,“我们马上排个动脉血管摄影。”
我心里一颤。如果真是主动脉瘤,随时可能破裂,大出血而死。就算是不破裂,开刀的存活率也是很低的。
“怎么样?怎么样?”病人的儿子问。
“我们怕是主动脉瘤,想给他安排个检查来确定。如果是真的话,恐怕情况很危险。”
他的儿子听了走来走去,很烦躁地说:“我就知道,神明来要人了。”
“你不要这么紧张,我们只是怀疑,并不一定真的是主动脉瘤。”我安慰病人的儿子。
他则在血管摄影室外面走来走去,不断地抽烟,告诉我:“我的母亲也是这样过世的。”
“你的母亲是主动脉瘤?”我问。
“倒不是主动脉瘤,不过那次病得死去活来,吃了很多药,看很多医生,都没有什么效果。有一天晚上,神明来托梦,要我父亲吃素,兴庙,这样我母亲就能再活两年。”
“托梦?”
“我父亲是个不信邪的人,不过那时候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办法,我的父亲告诉神明,他愿意吃斋兴庙,不过他平时是个不信鬼神的人,请神明给他一个凭据,证明祂说的 话不假。”
“结果呢?”
“我父亲到庙里去掷筊,所有的筊掷出来竟全是一正一反的卦。掷到第十八筊,还是一正一反,他的手开始发抖,不敢再卜下去了。”
“所以你的父亲开始吃斋?”
“对,他从那时候开始吃斋。很神奇地,我的母亲竟然病情好转。”
“会不会是原来就快要好了呢?”我问。
“好了不奇怪。过了两年,整整是两年,才过中秋,母亲旧疾再度复发,不久真的就过世了。”
“真的有这种事?”我愈来愈好奇。
“奇怪的事情还很多,不是亲自碰到我也不相信。在我母亲病重的时候,神明又跟父亲托梦,说在南投的山里面有一座小庙,里面有个和尚他他有一帖药,向他求来这帖药,如果能煮出来,那母亲就有救,如果煮不出来,那就没有办法了。我父亲从来也没有去过南投。我们真的去看,果然有一座小庙和父亲形容的一模一样,也真的有个和尚。和尚听到药的事真的拿出一帖药来,说是十年前有人来寄放的,十年后会有人来要。 他自己也不晓得那是什么药。”
愈来愈玄了,我听得简直目瞪口呆。他接着又说:“我们求得了药,欣喜若狂。父亲去买了最好的药壶,请全家人来看着火炉,一起煮这帖药方。大家一起合念阿弥陀佛,渐渐终于煮出颜色来了。可是就在我们大呼得救时,那壶一个不小心翻了,没有人看 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药壶就翻了,洒了一地……。”
“你们认为你们的母亲是因为那样过世的?”我问。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后来我的父亲一直十分内疚,虔诚地吃斋拜佛。他三年前 那次,也是我们全家发愿吃斋拜佛,才把他救回来的。没想到……唉……。”
“不要担心,也许没什么事也说不定。”我试着安慰他。
“不可能的,人的命运是不可能改变的……。”
“侯医师。”血管摄影室的X光科医师走了出来,喊我进去。
我走进血管摄影室,一眼就看到那系列的血管摄影。在腹腔大动脉有许多球状的血管瘤,不但如此,胸部也有一个动脉瘤。
“赶快开刀吧,机会虽然不大,但不开刀更糟糕。”X光科医师一直摇头。
我们剖开了腹腔,仔细地分离组织,沿着肠系膜把小肠翻出来之后,再往下剥离,就看到了鼓胀的动脉瘤。
动脉瘤看起来相当大,不但有纤维化的倾向,并且和周围组织严重沾黏。
“这个动脉瘤曾经破过,”主治医师王医师斩钉截铁地表示,“只是我觉得很奇怪,既然破过,病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三年前破的,对不对?”我心里猛地一沈,几乎叫了出来。
“看起来差不多。”王医师拿了人工血管,在上面比划,“你怎么知道是三年前?”
“三年前他曾经有过同样的症状,差一点死掉。”
“病历听起来满吻合。那时候怎么治疗的?”
“没有治疗,他们去求神明。”
“求神明?”看王医师脸上的表情,不用多说,我也知道他不相信,他不停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自动痊愈。”
王医师双手交叉在胸前,似乎在考虑些什么似地。
“再剥下去实在是很危险。我记得有一次我看别人剥离,不小心剥破了,血喷出来,像一道喷泉,喷得天花板都是血,一下子就心跳停止了。现在不止腹部血管瘤,胸部还有,看来实在不妙,我们从血库叫了多少血来?”王医师问。
“大约有四个单位,二千西西左右。”我回答他。
王医师看看血库送来的血,又抱着手走来走去。一会儿,终于对我说:“你现在下手术?,出去告诉家属这个情况,再一次确定他们的意愿。就说存活率实在是不高,如 果他们不愿意开的话,我还可以关起来。”
“可是他们已经签过手术志愿书,为什么还要再去问一次呢?”我不解地问。
王医师看着我,没说话。倒是张医师推了推我,在我耳边说:“叫你去你就去。你看不出来他已经一点把握都没有了吗?”
我像电视上常演的医师那个样子从开刀房走出来。一下子我的周围围满了家属。老实说,我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像现在这般地重要。
“如果这个手术不开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在我把王医师的话说明过后,他们纷纷提出了问题。
“如果不开的话等于是装了一个定时炸弹在身体里面,随时可能爆炸。一旦爆炸,那就没有任何办法了。”我回答。
“一定会爆炸?”
“当然血压的控制很重要。不过他的血管瘤已经剥离了,破掉恐怕是早晚的事。”
“如果开刀呢?”他们接着又问。
“开刀当然是解决问题唯一的办法,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种手术的危险性,老实说,成功的机率实在不是很大。”
“那该怎么办才好,医师?”
“我们就是无法决定,所以才来征询你们家属的意见。”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我摇摇头。“你们必须给我一个决定。”
显然这是很为难的选择。可是我也只能给他们这样的选择。他们一群人聚在一起讨论了很久。
“现在我们也不晓得该相信什么才好,”说话的是病人的儿子,“不过既然你们是外科医师,就是要开刀的,我们应该相信你们。”
“那么你们决定试试看了?”
家属点点头。我也点点头。
“我明白了。”
就在我转身要走进开刀房时,病人的儿子单独走了过来,对我说:“医师,请你尽力帮忙,能救就救救我父亲。如果真的不行的话,我们自己心里也有数。不瞒你,这个 礼拜天我回南部去问神明,神明说他只剩下三天的寿命了。”
“礼拜天,”我想了一想,“今天礼拜几?”
“礼拜三。”他说。
晚上十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就是礼拜四了。
现在病人正在大出血。腹腔的血不断冒出来,抽吸器的声音好大,抽吸空瓶很快就满了,红红一大罐都是血。
“三号线,快点。”王医师正在大嚷大叫。
“不可能的,人的命运是不能改变的……”
只要一想起这句话,我的心里就不平衡。到目前为止,神明简直是百战百胜,我们医学之神希波克拉提斯却节节败退,眼看就要全军覆没。
我有点后悔自己选择了医师这个行业,也许我该去当牧师或者是法师的。
“不行,他一定要活过今天!”不晓得为什么,我也大叫了起来。
对,一定要活过今天,那怕只有半个小时也好。
我征得王医师的同意,跑到血库去找了全血四千西西,新鲜冷冻血浆六个单位。血小板六个单位。整个开刀房的准备台上都是血。
“王医师,你尽快止血,我这里的血可以撑差不多二十分钟。”我告诉他。
“二十分钟,只要撑过五个二十分钟就是礼拜四了,我看神明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
手术?上哗啦哗啦都是抽吸器的声音。抽吸空瓶满了,搬出去。不久,新的瓶子又满满的都是血。
“请血库紧急再送三千西西的全血过来。”我请开刀房内勤护士小姐帮忙再叫血。我必须维持至少十分钟的库存量。
不久,我的七千西西全血已经不够了,大部分的血液几乎都流到抽吸瓶里去了。我必须再叫三千西西的血液以及更多额外的新鲜冷冻血浆和血小板。
我彷佛可以感到死神正在另一端和我拔河,每次我输进一点血把病人的生命拉过来,死神便流出更多的血,把他的生命往另一端拉过去一点点。
“没有什么鬼怪这回事。”我在心里喊着,像是鼓励自己,又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差不多在我输进一万二千西西的血液时,我看见这时墙壁上的时钟走过了十二点。
“礼拜四!神明错了!”我兴奋地大喊大叫。
“天啊!”张医师笑了出来,“你还真相信那些什么神明的鬼话?”
血还在流着。不过奇迹似地,渐渐止住了。王医师用止血钳把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