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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里的棉花在风中发出了类似呜咽的声音。坐在竹筏上的人打捞着水面上的每一朵棉铃,它们湿漉漉地堆在箩筐里,在波动中不断改变形状,远看就像一些垂死的牲灵,那么辽阔的棉田,那么多的人,在洪水过后丰收的梦想已烟消云散。竹筏上的人们神情凄惶,他们手里的棉花是最后的一种收获。
书来远离乡亲站在水中,他注视着水中棉花纵横交错的绿影,他的焦黄疲倦的脸浮现其中,成为一片枯叶。已经没有时间等待了,书来把被包挎到肩上,慢慢地涉水而过。漂浮的棉铃看时像鱼一样触及膝盖,书来低下头,看见一群棉铃随他移向旱地,他随手捞了一朵抓在手中,手中的棉花清凉而柔软,在午后的阳光中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色。书来想棉花的颜色有时是很奇怪的,它会变化。
旱地上聚集着更多的人,他们来自周围受灾的村庄。迁徙的棉农们挤在几辆马车上等待出发,妇女和孩子尖声地咒骂或者哭泣着,书来觉得所有的人都变成了一片枯叶,他们将在唯一通往异乡的上路上飘浮,寻找干燥的肥沃的生息之地。有人在马车上看见了书来,〃书来,你也走y书来爬上了马车,说:〃走,干嘛不走?〃那人又问:〃书来你去哪里?〃书来想了想说:〃我去马桥镇投奔叔叔,他是个铁匠,可是我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那里。〃
马车经过自茫茫的水地,七月的空气潮湿而浑浊。在很久以后他们看见了真正的土地、房屋和庄稼。落日下放牛的孩子睁大眼睛,惊恐地注视着那些从灾区来的棉农。书来就是这时候跳下了马车,他没有说什么,人们以为他是去路沟里解手的。书来下了路沟,他的头部在茅草间闪了闪,后来就不见了。马车继续朝前走,马车上的人想去一个远离灾荒和穷困的地方,他们的路途非常艰辛。走了很久以后他们发现书来不见了,书来干枯的头发在茅草间闪了闪,后来就不见了。
路沟里躺着一个男人。书来先是看见许多青玉米的苞壳堆在那儿,然后就看见那个男人的手从玉米堆里伸出来,书来恍惚地以为那也是一片树叶,他没有在意。书来站在那里对着玉米堆撒尿,这时候他看见那只手颤动起来,它慢慢举起来,肮脏粗糙的手掌摊开来,像是在索讨着什么。那个男人土黄色的脸庞也从地上抬起来,他的眼睛黯淡无光,干枯的嘴唇激动着。〃给我水,我渴死了。〃他说。书来惊得跳了起来,他朝后退了几步,一边系裤带一边匆匆地审视这个干渴的男人。〃这么多的水,水快把我们淹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水?〃书来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他看见那个男人朝前爬了一点,他的脸无力地贴在泥地上,然后书来听见一种吸吮的声音,男人的苍白的舌尖像一条蚂蟥伸出来,急切舔着书来的尿水,书来喊叫了一声,随后他就沿着路沟狂奔起来,他感到害怕。那个男人身上已经散发出某种死亡的腥味,正是这种气味令书来感到深深的恐惧。
跑出路沟是一片长满杂草的河谷地,书来蹲下来喘着气,他突然意识到路沟里的男人肯定是老家的人,他很面熟。书来想他会不会就是马桥镇做铁匠的叔叔,他离家已经多年,给书来留下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书来意走回去仔细看看那个人,但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他真的是叔叔,如果叔叔现在躺在路沟里等待死期,书来就没有必要再去找他了。
书来上了大路,他回头看了看下面的路沟,有一群牛蝇聚集在一起嗡嗡地盘旋着,牛蝇总是最先靠拢那些垂死的人,也许它们已经咬破了叔叔的血管。叔叔快要死了。书来想这个季节到处水流漫漫,这么多的水,淹掉了茫茫的棉花地,淹死了人和牲畜,而这个叔叔却在路沟里舔人尿,也许他病得很重,也许他就要活活地渴死了,书来觉得这件事情有点蹊跷。
这是一个陌生的村庄,站在堤坝上眺望,那些低矮的房屋像狗粪一样稀疏地匍匐在暮色中。村巷中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狗和家畜。书来走下堤坝,看见地里有几架废弃的水车,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木桶。书来在一架风车的叶片上发现一件破破烂烂的小褂子,他拿下来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褂子上有很浓的太阳与盐的气味。书来把它套在身上朝村巷里走,所到之处有许多被丢弃的物品,书来尽量把它们捡起来,以防流浪途中的种种不测。
百里之外就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饱受干旱之苦,书来在村巷里转悠了半天,每家都是空无一人,水缸只只见底,书来又饥又渴,他希望能在哪家的墙角找到一点吃的,找到半碗水,但是这些逃荒的人带走了所有的食物。书来只在某家的屋檐下找到两只晒干的红辣椒,他很快地把辣椒吞下了肚。然后就是一阵更加猛烈的焦渴的感觉,书来用棍子敲碎了他看见的最后一口水缸。这个村子竟然没有一滴水。书来悲哀地走出了最后那户人家,他坐在一只石磨上,仇恨地扫视着这个干涸无人的地方。路沟里那个垂死的人从眼前真切地一闪而过,那只枯叶般摊开来的手,书来至此理解了那只手的含义,书来现在懂得干旱与大水同样可以置人于死地,它们同样地令人恐惧。
书来走过晒场时看见一只鸡食钵,两只老鼠趴在那里,鸡食钵里留下了这个村庄唯一一点水,书来犹豫了几秒钟后果断地冲上去,赶走了老鼠。那些浑浊发苦的水使书来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想他必须离开此地朝前走了,如果走得快,说不定能在第二天赶上乡亲门的马车。
在堤坝上书来遇到一个逃荒的家庭,枯瘦的男人和女人拖着枯瘦的孩子朝平原上走去。男人的身上背着许多玻璃瓶,女人的身上背着一袋干粮,书来默默地跟着他们走,其实是跟着食物和水走。那个男人对书来怀有明显的戒备,他猛然站住,对书来说:〃走吧,别跟着我们。〃书来说:〃我不知道该朝哪里走。〃男人说:〃到有水的地方去,朝西走吧。〃书来苦笑着缩起了肩膀,他说:〃我就是从大水中逃出来的,西面发大水,把棉花地都淹掉了。〃男人怀疑地看了看书来的脸:〃那我可管不着,你别跟着我们动什么鬼点子,我让你别跟着我们,否则我就把你宰了。〃书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他摇着头说:〃我不相信,都这么饿,这么渴,你还有劲杀我y那个男人说:〃就是因为又饿又渴,才想杀人越货,这个道理你不憧?你这个傻瓜看来迟早会饿死渴死。〃书来慑懦着说:〃也许会的,我看我还是在你们前面走吧,这样我就不会抢你们的水和干粮了。〃
书来后来就在那家人的前面走。远处的天空一点点地黑下来,远处的路也在一点点地模糊起来。书来突然想起家乡漫漫无际的大水,想起无数雪白的棉铃在水上漂泛;这么多的人从灾荒中逃离,就像水淹的棉铃盲目地漂泛在途中。这么多的人,满怀着迷恫和仇恨的情绪,离乡背井,他们到底要去哪里?
朝南部平原走,路上随处可见逃荒的人。但是马车上的乡亲们早已消失不见了,书来难以猜测他们的去向,他也倦于这种无谓的寻找,这样的年月谁也救不了谁,只有靠自己了。书来想。不管怎么说,在人群中书来不再感到孤独,书来跟随着人流朝南部平原走。
南部平原在这年夏季免受了水患和干旱之灾。到了这里灾民们总是能从地里和沿路人家弄到吃的。让人不安的是平原上的枪声,从早晨到夜晚,枪声在远远的地方不断炸响。书来难以计算枪声的距离,他只是觉得路途上仍然埋伏着可怕的灾难。虽然摆脱了饥渴,书来仍然心事重重。
人们谈论着平原上的战争。战争的双方经常是变化着的,令人难以捉摸。有时候是国民党的军队打日本人的军队,有时候是日本人的军队打共产党的军队,有时候却是共产党的军队打国民党的军队。书来经常看见远处硝烟弥漫的村庄,从那些村庄里逃出来的女人和孩子凄厉地哭叫着,汇入逃荒的人流,书来还看到过一个奇怪的男人,剃着光头,拖着一条血淋淋的断腿,一蹦一跳地跟在人流的后面,那个人不停地咒骂着什么,朝别人的背袋里挖干粮吃。有人告诉书来,那是一个逃兵,还说他迟早会被枪毙。书来回头望望伤兵那条血淋淋的断腿,书来说,为什么要枪毙他呢?他都断了一条腿了,他已经不能打仗了。书来正说着就听见背后一声枪响,再回头时那个伤兵已经卧在血泊之中。伤兵手里的一块馒头滚落在书来的脚边。人群顿时被惊散了,书来却被近在英尺尺的枪声吓愣了。他站在那里,看见两个骑马的士兵从野地里飞速而来,他们把中弹的伤兵拖上了马,书来睁大惊恐的眼睛僵立着,他看见伤兵的一条断腿像被风折断的树枝,在马背上无力地摇晃着,新鲜的血在上路上滴成一条不均匀的红线。他们真的把他枪毙了;书来浑身颤栗地抱住一棵大树。书来被亲眼目睹的场面吓呆了,一个人好好地走着路,突然就死了。
〃太可怕了。〃书来后来经常对别人说起这件事,〃打仗比大水可怕,比干旱可怕,再也没有什么比子弹更可怕了,我亲眼看见他们枪毙了一个人,你不知道那个人已经断了一条腿,他已经够可怜的了,〃书来又说他不明白那两个士兵为什么要枪毙那个断了腿的人呢?有人回答说,因为他逃跑,书来仍然不明白,他说:〃他当然要逃的,谁都怕死,眼看着要死了,他怎么会不逃呢y
书来带着满腹的疑问露宿在一片槐树林里,林子里有一间小棚屋,已经挤满了人,书来迟了一步,他只好睡在露天了。书来把麻袋铺在地上,摊开湿漉漉的棉被,然后脱下鞋子做枕头,书来就这样睡了。逃难的路上总是这样过夜的。异乡的空气有异乡的特点,甚至漆黑的夜空和灰白的星星,甚至树木和房屋在夜色中的轮廓,它们部使书来感到陌生,没有到处奔涌的水流,没有到处飘飞的棉花,异乡之夜枯燥而漫长,书来在进入睡梦前依稀看见一朵孤独的棉铃在水上漂浮,是一朵会变化颜色的淡红色棉花,它给书来绝望的心灵带来唯一的抚慰。
午夜时分大路上响起杂沓的马蹄声。愧树林里的人被惊醒了,书来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喊,快跑,抓壮丁的来啦!书来跳起来就跑,他光着脚像野鹿一样飞跑着,听见后面的槐树林里一片骚乱,枪声夹杂着人声,有一颗流弹嗖地掠过书来的头顶,书来拼命地奔跑,直到听不见任何声响,他扑在一堆干草上喘着粗气。庆幸自己又一次脱离了危险。书来说,我才不当兵,我才不会去送死呢。
夜路上只剩下书来一个人了,而且书来把被褥行囊以及沿途收罗的所有东西都丢下了。书来光着脚走在月光地里,心里非常沮丧,他舍不得那些东西,那些属于他的最后一点财产将被另外的逃荒者拾起来,变成他们的东西。而书来现在除了一具疲惫的身体,到处都是空空荡荡。
一个炎热的下午,书来辗转来到马桥镇。这是一个以手工业作坊闻名于南方的集镇,书来以前从没有到过这里。他依稀记得马桥镇离家乡并不遥远,只有七八十里。书来想他在外面流落了整整一个夏季,走了起码五百里路,突然却来到了马桥镇。书来想他肯定在哪儿迷失了方向,原想走得很远,结果离家乡越来越近了。
马桥镇其实是一条小街,街两侧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店铺。书来站在一口炸撒子的油锅前,望着在锅里翻滚的馓子。书来对站在锅边的女人说,真香啊,多少钱一个?女人斜眼瞟着他说,你有钱买馓子怎么不买双鞋穿?你看你的脚趾里全夹着狗粪。书来说。是的,我没钱了,我原来还有些夹在棉被里,可我把棉被也弄丢了。女人用筷子拨了拔锅里的馓子,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么多逃荒的人,你们要逃到哪里去呢?书来舔了舔嘴唇,他说,只有老天爷知道,他让我逃到哪里我就去哪里。女人说,今年是大灾年,种田的人遭殃,我这小生意也不景气了,没有人来买馓子吃,他们情愿饿死也不肯掏钱买馓子吃。书来觉得女人说的话没有道理,他纠正说,他们一文钱也没有,你让他们怎么掏钱头馓子吃呢?女人抬头瞪了他一眼,突然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