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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玉成的话果然惹恼了陈生,他气乎乎地说:“吃菜才用筷子呢,筷子也是个馋鬼,想要沾沾荤腥。我就不让!好东西我要抓着吃,手指头是自己的,不体己它还体己筷子呀?筷子算什么东西!”付玉成本想再给陈生点蒜泥,怕他又会骂蒜泥也是为了窃取饺子的香味,也就闭口不谈了。
陈生放慢了吃饺子的速度,他开始慢慢地咂摸。每每觉得那味道确实深入人心,就使劲地吧唧吧唧嘴。园子中传来各种虫鸣,陈生不时地朝着发声处张大嘴呵上一口气,说:“你们馋了吧?闻闻味吧!”虫子的嗅觉想必没那么灵敏,所以仍是叫个不停。陈生便说:“等我吃饱了,就匀上两个给你们。”陈生坐在地上后,他的两条罗圈腿平摊开来,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个圆圈。盘子就置于中央,仿佛他的双腿是桌子的边缘。陈生一会儿看看月亮,一会儿又看看园田,忽然心下涌起一股温柔的情感。这时付玉成的女人端着一茶缸酒朝他走来,暗夜中她单薄的身影就像一支芦苇。她把酒递给陈生,微微叹了口气,说:“喝吧,饺子不够屋里还有,你放开量吃吧。”陈生喝了一口酒,一股热辣辣的气息顷刻间由口腔弥漫到全身,使他热血沸腾。他再抬眼望月的时候,便觉得它是玫瑰色的了。他又接连喝了几口酒,觉得周身从未有过的舒展,他不由想起了所看过的电影中的男欢女爱的片断,抑制不住地发出嘿嘿的笑声。就在这种时刻,他蓦然回忆起了什么,他回头望望,没有发现人影,他便站起来直奔屋里走去。才进灶房,便见付玉成的女人在舀饺子汤,付玉成蹲在锅台前喝酒,陈生张口结舌地说:“我———又想———要了———”付玉成的女人一惊,已经舀好了的饺子汤又洒回了锅里。她微微抬起头,幽怨地看了眼陈生,然后又凄怨地看了眼付玉成。付玉成“啪”地把酒碗摔在地上,说:“没门!”“你要让我做的事我都答应。”陈生又说。
付玉成的三个丫头在里屋正逗付大头玩,听见碗碎的声音,纷纷探出头来,个个眼里都流露出惊恐神色。付玉成伸出手指,弹烟灰般指着三个丫头说:“吃饱了吧?吃饱了就睡吧,明早还要上学呢。”三个丫头不敢不从,倏地缩回了头,就好像三朵怒放的昙花突然间闭合了。陈生愣怔着,看着付玉成勾起手指把他的女人叫到院子里,他们窃窃私语着,女人的声音似乎比男人的高一些,好像她在争论着什么。最后他们的声音趋于一致,细若游丝了,看来是观点达成了一致。
付玉成歪着肩膀走了进来,他拍了拍陈生的肩膀,说:“咱哥俩儿再接着喝,今晚来个一醉方休!”说着回头对自己的女人说:“饺子再给我们爷们热一下。不是还有一捧花生米么?炸了炸了,要盐的,不要放糖,给我们下酒!”陈生跟着付玉成走进付家的后屋。屋子又小又暗,炕上的被子散着,加深了陈生想要睡觉的欲望。付玉成把被子朝炕里挪了挪,然后从墙角把一张很小的炕桌搬到炕上,用袖子抹了抹桌面,凑近陈生的耳朵说:“你多喝酒,一会就让你在这———”这时女人进屋送上来两双筷子和一对酒碗。
付玉成说:“炸完花生米把那些碎碗碴给扫了,别弄得丫头们半夜撒尿时扎着了脚!”陈生很不喜欢他那耀武扬威、指手画脚的样子,在他看来那就像是吆喝牲口。女人飞速地看了眼陈生,然后到灶房忙活去了。付玉成开始唉声叹气地跟陈生诉苦,说他被付大头给折磨得夜夜做噩梦,不是上吊,就是投井,再不就是被炸弹给炸得骨肉分离。正说着,灶房传来“8啦”的叫声,看来是花生米进了沸油了,跟着一股浓郁的香味像丰腴的妇人一样款款动人地飘过来。陈生使劲嗅了一下,叫了声:“好!”
陈生和付玉成相对而坐,守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和香酥的花生米继续吃喝。从顶棚垂下来的十五瓦的小灯泡在他们之间散发着微弱的黄光,样子既像害了黄疸的一只牛眼,也像乳猪的尿脬。
付玉成说:“陈生,王来喜家的马好了么?”“不淌泪了。”陈生说,“都是他们家自己作践的。外面一来了玩的人,他们就让那马出去给人骑。爱玩的人就让马快跑,马跑不快就挨揍,它能不流泪么?它还得给家里干活,还得让人耍,我真是气不过。” “唉,我的日子过得更遭罪,还不如那匹马呢。”付玉成说完,就掉下了几滴眼泪。可是陈生对他的眼泪却难以动情,在他看来那眼泪就像羊粪蛋一样让人生厌。陈生喝得头脑发沉,但他并没有忘了正事,他舌头发木地问:“说话算数么?”付玉成明白陈生问的什么,他点点头。“她是你的女人,你真的愿意?”陈生往嘴里填了一粒花生米说, “要是我就不愿意。那样她再生孩子不就是杂种了么?”付玉成张了张嘴,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陈生的酒碗又添满。付玉成说:“陈生,咱俩比比酒量,碰个响,一口气干了怎么样?”陈生说:“这一碗酒下去,肚子还不得着火呀?”“你不敢干?”付玉成说,“那我就不答应那件事了。”陈生想了想,便把酒碗端起,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光。喝完他就两眼发花,他觑着眼看灯,觉得眼前的灯泡一下子大了几十倍,灯影下的付玉成就像条鱼干一样悬在那里。陈生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脑袋几乎磕着了桌角,最后是身子一斜,“咕咚”一声倒在炕上睡了。
陈生一睡下,付玉成就唤老婆收拾桌子。女人在他们喝酒期间已经按计划好的服侍三个丫头睡下,并且给付大头灌了安眠药。
付玉成小声问她:“睡得沉么?”女人噙着泪水颤声说:“那药劲真大,睡得孩子连眼皮都不眨了。”“外面没有人了吧?”付玉成依然小声问。
“该睡的人家都睡了,只有王来喜家的院子还亮着,他家好像在干什么活。”“他们家总有干不完的活!”付玉成说,“我再过一会儿绕着王来喜家走,陈生一时半会醒不了。”女人没有吭声。“他吃了几个饺子?”付玉成的声音也有些抖了。
“五个。”女人抽了一下鼻涕,眼泪抑制不住地下来了,“我想让他吃六个,六个上路顺当,可他说啥也不吃第六个。”“我也不想亲手去———”付玉成的眼泪也下来了,“可是你想他这样下去怎么办?你我活着还行,有人照顾他,等我们死了,他的几个姐姐都嫁人了,他该多可怜?”“我们把账赖在陈生身上,我心里不好受。”女人抹着眼泪说,“他又没有———”“原先让他去做这事也是成不了的。”付玉成说,“你没看出来么?陈生和他有感情,陈生再魔症也不会把他扔进河里。”付玉成话音刚落,他老婆就哭出了声。她仿佛看见了冰冷的河水中漂浮着儿子的尸首。他的大头漂在水面上,就会像太阳落入水中一样给她带来暗无天日的日子。
付玉成压低嗓音厉声道:“别把他们哭醒了!”女人哆哆嗦嗦地说:“我舍不得— ——”“你以为我———”付玉成颤声说,“这样对他、对全家人都有好处!”女人掩面出去了,她到园子中哭去了。她的泪滴在泥土和植物的叶脉上。泥土的感觉是以为下雨了,它正渴望得到浇灌;而叶脉以为是晨露降临了,只是觉得时辰不对,因为它同时也能感觉到月光的照拂,但不管怎么说它的心房得到了滋润,就不去计较水滴的来源了。泥土吮吸着泪水,叶脉亲吻着泪水,月光也觉得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濡湿了,月光抖了抖脚,还是踉踉跄跄地在泥土和叶脉上站住了。
午夜十一时左右,付玉成悄悄抱起付大头,沿着小镇歪歪斜斜的栅栏朝河边走去。那条河没有名,人们只叫它河,它也的确就是条河。河水在冬季时结冰,夏季时镇里的男人喜欢去饮牛马,顺便洗洗脚上的泥;而女人们则喜欢洗那些很难洗的衣裳,把衣裳浸湿,打上厚厚的肥皂让它充分朝污垢处浸透,然后到岸边的草丛中去采野菜或者野花,野菜供人或畜食用,而花则用来亮堂屋子。所以女人们若是洗一回衣裳,带回来的就不仅仅是衣裳了。河面不宽,河水也不深,但水流湍急,常常把涉水而过的人打翻在漩涡里,不过那都是有惊无险。从河水中站起来的人一律嘻嘻哈哈笑着,好像漩涡只不过是在同他们开玩笑。付玉成由于喝了些酒,再加上心情沉重而又慌乱,所以觉得怀抱中的儿子分外沉重。他走得摇摇晃晃,心慌气短。他不敢看儿子,也不敢看天,他更不敢回头,怕看见家里暗淡灯火下悲恸欲绝的女人。付大头睡得从未这么沉迷过,若不是他还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付玉成会疑心他已经未溺而死。夜色模糊了一切场景,四周静极了,静得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直害怕。后来他感觉到一股逼人的凉爽像闪电一样锐利出现,他明白已经接近河边了。他加快了步伐。
河就在眼前。它在夜色中泛着发亮的灰色,水声很响亮。付玉成前后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人影,这使他略微放了放心。他打算亲吻孩子一下就让他随波而去,可他努力垂了几次头都失败了。他的脖子直直地梗着,只能望着河对岸泼墨似的柳树丛。他很想说一句“对不起,儿子”,可他的舌头变成了石头,硬得迸不出一个字来。付玉成只好闭上眼睛,把孩子丢进河里。孩子没有发出任何啼哭,倒是有水声持续不断地传来。付玉成想看看河水,可他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忽然涌过一阵热流,跟着鞋子便湿津津的了,一股臊味儿冲入他的鼻孔。付玉成知道自己尿了裤子了。长大成人后他是第二次有这种经历。上次是六年前在滩头村给人打家具,家里突然差人叫他回去,说是他的老母亲病危。付玉成便问:“还有气么?”来人不会撒谎,便如实说老太太已经故去,付玉成便打了个激灵,把一泡尿撒在了裤子里。
付玉成回到家里后便哆嗦在柴堆前。女人见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就把左手的小拇指塞进嘴里,狠命地咬着,这时她的脸就变幻多端了。从眼里流出的是泪,而从嘴角流出的是血。付玉成见他的女人因为咬手指而能流泪,就把手指也伸进嘴里去咬,结果咬出的只是血,泪水仍然满满当当地淤积在心里。女人一见丈夫如此悲恸欲绝,就把手指从嘴里抽出来,然后去夺丈夫含在嘴中的手指,夫妇双方抱在一块颤抖不已。
付玉成在女人的帮助下把尿湿了的裤子换下,女人也清理干净了身上的血迹,然后他们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端了一盆凉水走进小后屋,将陈生的鞋和裤脚都浸湿。
陈生被凉水激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耸了一下身,迷茫之中以为自己踩进了河水。跟着,他觉得疼痛在他周身蜂飞蝶舞般地出现,叫骂声也像蜜蜂一样嗡嗡地飞来。接着是哭声旋风般地刮起,他被人给从炕上拖到地下,一直拖到院子里,陈生这才彻底醒来。
邻居们从睡梦中被惊醒,纷纷跑过来询问事情原委。付玉成的女人就泣不成声地说,好心好意让陈生晚上来吃饺子,还让他喝了酒,吃喝完了他非要抱付大头出去玩,谁知一抱出去孩子就没了,他一个人回来的———
“你把孩子弄儿哪去了?”邻居都问。“你看他的鞋和裤脚都湿了,他肯定是把孩子给抱到河里去了!”付玉成声泪俱下地说。
“我———”陈生才吐出一个字,付玉成的巴掌就掴在他脸上,打得他哑口无言,懵头转向。
“陈生,你杀生可以,怎么把孩子往河里丢?他虽是个大头,可终归是个人哇—— —”邻居们义愤填膺地数落他,并且有人开始帮助付玉成揍他。陈生看着自己的湿鞋,也不明白睡得好好的怎么去了河边,他又是怎么把付大头给抱去的。付玉成的三个丫头因为弟弟突然没了,一个个哭得满脸的眼泪和鼻涕,其中常请陈生来吃饭的二丫头还从屋里拿把剪子出来,口口声声说要铰掉陈生的耳朵,最终是被付玉成给夺下了剪子。人们又尽兴地揍了一通陈生,还故意往他身上吐痰和擤鼻涕,直到把他打得瘫在地上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邻居才恍然大悟地说应该去河边看看,兴许陈生只是和付大头闹着玩,把他扔在了岸上而不是水里,于是几个人就随着付玉成打着手电去河边。
后来陈生被闻讯而来的李三章给扶回家。陈生觉得浑身散了架,脚已经不会走路了,所以他把大半个身子都倾在李三章身上,悬着脚走,弄得李三章气喘吁吁的,一个劲地数落陈生:“你看你这一身的肉!”屋子里的青草味像张泛黄的老照片一样使陈生心酸。天已经隐隐亮了。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