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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俭是老官油子许敬宗的外甥,这个主意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李义府立即拍板照办,而王德俭也给予充分的合作,当下就让李义府代自己出勤,到中书省去值夜班。趁着这个“月黑风高好办事”的夜班机会,李义府叩阁上表,请求废王皇后立武昭仪。
李治接到这道表章,简直大喜过望:竟有朝臣主动将自己想做的事情提了出来。他连夜召见了李义府。面谈之下更是心旷神怡,于是李义府时来运转,不但不必被贬出京,还得了重赏:官复原职加一斗珍珠。第二天,李义府还接待了前来看望自己的武昭仪特使;不久又升为正四品下的中书侍郎。
李义府之事,算是正式为后位之争拉开了最后一层帷幕。也是高宗在官员任免上一次违拗长孙无忌意志的行动。——这意味着,是否废后、立谁为新后,不仅仅关乎后宫,也关于高宗与长孙无忌之间,谁真正掌握朝政大权的争夺:高宗的“实习皇帝”是否期满?长孙无忌的托孤权臣是否该功成身退了?
最初,高宗还是不打算撕破面皮的。他先用的是软招。
然而无论高宗如何软语相求,重臣之首长孙无忌仍然不肯松口,既不同意外甥皇帝废后,更不允许选武昭仪为后。
事实上,长孙无忌反对册立武昭仪为后,理由是很充分的,谁也不能说他有错。只是在整个过程中,他透过反对废后一事所表现出来的蔑视皇帝的态度,却是大错特错。——多年独掌朝政的顺遂,使长孙无忌也犯了历代顾命大臣不善终的同一个毛病,他对年青皇帝的感觉,一厢情愿地停留在了先帝托孤无条件依从的那一刻。最终使一件宫闱之私的废后之事,转变成了皇帝对权臣疑忌惮讳,欲除之而后快的祸源。
首先,对于高宗几次三番表达“欲立武昭仪为后”的愿望,长孙无忌都“固言不可”。
那好吧,高宗冥思苦想之后,决定向舅舅给足诚意。遂从自己的私房内库里精选了宝器锦帛,足足装了十几车,悄没声儿地密送到了国舅府,并且随即亲自登门拜访了。收下了重金之后,这一次拜访似乎君臣、舅甥、宾主尽欢。高宗越发觉得曙光在望,于是在宴席上又高高兴兴地送给舅父第二件大礼:平白无故地擢升长孙无忌三个儿子做朝散大夫。两样大礼送出,高宗真正的意图也就浮出水面。当然他身为皇帝,虽能当场提出交换要求,却不一定会将事情讲到透。担此重任的是武昭仪的母亲、即武士彟的继室杨氏。高宗回宫之后,杨氏满怀希望地登场了,她来到国舅府求见,希望长孙无忌能够应允高宗与武昭仪的“申请”。
然而,杨氏失望了,高宗和武昭仪也失望了。长孙无忌安享皇帝的贿赂不说,还居然敢收了钱不办事,毫无回转余地地将废王立武的申请打回了。
这事虽然是私下进行的,但消息很快就被广泛传扬开去。士大夫阶层自然认为此事更进一步显示了长孙无忌的势不可挡并牢固了长孙无忌在他们中间的地位,却也有识时务的当即看出了其中的危与机。许敬宗就是这些识时务者中的一员。
许敬宗生于公元592年,武德初年便已出仕,可算是唐初三朝老臣,可惜他官运坎坷,总是在将要看见提升之望的时候被生活细节撞下马来。经过三四十年的颠簸,这时的许敬宗已是见多识广,可惜虽然壮心不己,却还只是个六十好几岁的从三品卫尉卿。做为一个老于世故的官场中人,许敬宗很快就知道了废后的枝枝末末,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而李义府的例子更是明证。于是许敬宗“见义勇为”,明确地站在了皇帝与武昭仪的一边,旗帜鲜明地向长孙无忌表示应该废王立武。
长孙无忌虽然不卖高宗武昭仪杨氏的帐,却也还看在一大票贿赂的份上给了三分情面。对于许敬宗,他也就没那么好气了,许敬宗劝了好几回,换来的却是一回比一回更利害的斥喝。许敬宗的颜面扫地自不必说,就连他身后的高宗皇帝都面上无光:国舅爷不但要牵制皇帝的朝政大计,甚至还顽固地要把手伸进他的后宫,干涉他的床闱之事,自己这个傀儡皇帝当到几时才是个头?高宗废后的愿望更强烈了,他不但想要废后,他还想借废后打倒那批把自己当无知小儿指挥的老臣,真正实现自己君临天下的梦想。
终于,王皇后“厌胜”之事恰到好处地出笼了。
自永徽五年那桩小公主暴薨事件之后,王皇后就处在风雨飘摇中。长孙一派力保她当皇后,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高宗武氏竭力要将她废掉,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皇帝和顾命大臣们借她的废立之事为名,行彼此心照不宣的君权相权争夺之实,而她本人,却只是冷宫中度日如年的一个活死人而已。
由于自己莫明其妙就成了杀女疑凶一事,王皇后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了武昭仪的可怕。这个在一帆风顺中生活了二十八年(假定她与高宗同龄)女人,在此之前她人生最大的难题只不过是长夜寂寞,而如今她不得不面对皇帝由此对自己产生的嫌恶和决裂,面对自己和家族可能万劫不复的危险。惊恐的王皇后再也无法信任身边的宫人宦官,只能向自己的家人求助。而这个决定就更加速了她的万劫不复。
永徽六年六月,武昭仪控告王皇后,说她与母亲魏国夫人柳氏施行巫蛊之术,妄图祸殃皇帝。对于古代中国宫廷来说,这几乎是必杀绝技,王皇后果然再也抵挡不住。高宗也当即以雷厉风行的速度处置了王皇后的家族:后母柳氏不得入宫,后舅吏部尚书柳姡П嵛熘荽淌贰A鴬'在七月秋老虎的炙烤下怆然行至扶风,又被投机者榨了最后一道油——岐州长史于承素揣摩上意,奏报说柳姡曳⒗紊В麓笏列铩S谑橇鴬'又被再贬为荣州刺史。王皇后的宗亲近支被扫荡干净,废后之事正式提上议程。
八月,长安令裴行俭与长孙无忌、禇遂良私议武昭仪立后之事,感慨国家之祸必由此始。结果不知是谁大嘴巴使内幕外泄,竟被中丞袁公瑜打听了个清楚。袁公瑜立即向武昭仪之母应国夫人杨氏报信。结果可想而知:裴行俭贬放西州都督府长史。长孙无忌的盟友开始了被拆散的第一步。
老臣帮开始被打散洗牌,完全听命于皇帝的人马却纷纷进入枢机。九月,许敬宗荣升礼部尚书。高宗打算正式出手了。
这天上朝已毕,高宗传召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勣、于志宁、褚遂良四相入内殿。禇遂良知道,“今日之召,多为中宫。”他慨然誓言曰:“太尉是国舅,司空是功臣,不可以使皇帝有杀舅杀功臣之后。我禇遂良起于草茅,无汗马之劳,位极人臣又受先帝之托,若不以死相争,何以见先帝!”他的一番慷慨激昂并没有达到希望的效果——司空李勣并不情愿被扯在里头,他称疾不入,于是“共赴国难”的就只剩了三人。
进殿之后,李治果然开门见山:“皇后无子,武昭仪有子,今欲立昭仪为后,何如?”禇遂良立即上前陈词:“皇后名家,先帝为陛下所娶。先帝临崩,执陛下手谓臣曰:‘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这可是陛下你亲耳听见过的。再说皇后未闻有过,岂可轻废!臣不敢曲从陛下,上违先帝之命!”
这番话听在李治的耳中,非常不是滋味:“皇后未闻有过”,那就意味着小公主之死、厌胜之事,就这样都被轻轻地揭去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于是这场会谈草草收场。
第二天,李治做好了准备,再一次提出议案。岂料所有的准备都白搭,谁也不曾想到,禇遂良竟会将最见不得人的事情当众说出来:“陛下必欲易皇后,伏请妙择天下令族,何必武氏!武氏经事先帝,众所共知,天下耳目,安可蔽也。万代之后,谓陛下为如何!愿留三思!臣今忤陛下,罪当死!”说完,禇遂良将朝笏置于殿阶,解巾叩头流血道,“还陛下笏,乞放归田里。”
禇遂良此举,无疑事前曾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安排,他或者是认为如此一闹,武昭仪从此下不来台,皇帝也只能偃旗息鼓;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话儿是气赶出来的,气头上这位顾命大臣的嘴没了把关的。无论如何,这番激烈的表演起了反效果。更何况如此一来,高宗若对禇遂良有丝毫让步,都表示默认了他的指责内容。恼羞成怒的高宗不给这位顾命大臣任何面子,立即下令将褚遂良拖出去。
同样愤怒、甚至更愤怒的还有武昭仪,她这时就藏在高宗身后的帘中。听到禇遂良如此嚣张大胆的言论,她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大声地尖叫了起来:“何不扑杀此獠!”
事件的整个过程如此迅速如此激烈,令观者不及掩耳。于志宁吓得连话都不敢说,长孙无忌也只能勉强出头:“遂良受先朝顾命,有罪不可加刑!”总算阻止了高宗颁下“扑杀”的旨意。
消息立即传出,举朝惊骇。长孙无忌的姻亲韩瑗随即进谏。高宗不肯接纳。韩瑗不甘心,第二天又谏,而且当场涕泪交流悲不自胜。孰知高宗毫不在乎他的眼泪,干脆命人将韩瑗拖出殿去。韩瑗只得书面进谏:“昔吴王不用子胥之言而麋鹿游于姑苏。臣恐海内失望,棘荆生于阙庭,宗庙不血食,期有日矣!”来济也跟着上书:“孝成纵欲,以婢为后,使皇统亡绝,社稷倾沦。有周之隆既如彼,大汉之祸又如此,惟陛下详察!”
毫无疑问,这些老家伙的进谏对于高宗来说,不但不入耳,更极端刺耳。不但起不了作用,反效果倒是越来越显著了。
李治当年能正位储君,长孙无忌之力最大。以至于太宗宣布立储之后竟对李治说:“汝舅许汝矣,宜拜谢。”后来太宗去世,李治也首先抱着舅舅的脖子嚎啕大哭;此后整个永徽年间的政事,也基本都在长孙无忌的安排下进行。只是这原本非常和谐的画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变了味。长大的李治不能忍受舅父的耳提面命,急不可耐地渴望当“真皇帝”,长孙无忌却始终掂记着自己的扶立之功,他的盟友们也不例外,只要逮着机会就要提醒李治“先帝顾命”之类的东东。他们都忘记了一件事:“先帝”已经死了,眼前的这个青年才是他们的现实主宰。做为皇帝,李治只愿意承认自己是太宗嫡子,理所应当继位;而不是每天听人提醒“你的皇位是别人帮你弄来的”。
然而易后遭到这么多重臣的反对,高宗也不能不顾忌,这时的他急需在重臣中找到自己的支持者。他想到了一直都沉默的司空李勣。
李勣的立场很明确,何况长孙无忌曾经借高阳公主谋反案杀掉了他的多名军中同僚,因此他根本不打算帮长孙无忌淌这趟混水:“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对高宗来说,掌握军权的李勣如此表态,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只要军队肯支持自己,还怕长孙无忌一派翻出什么大浪来?他当即下定了与顾命文臣彻底决裂的废后决心。
与此同时,许敬宗在朝臣中宣言曰:“农夫多收了十斛麦,尚欲易妇,况天子欲立一后,何豫诸人事而妄生异议乎!”这番话虽然粗俗无礼,却也是另一种表态,高宗更要大干一场了。
于是,禇遂良“还陛下笏”的愿望得到了实现:这位顾命大臣被贬为潭州都督,远去湖南了。
禇遂良被贬的第二个月,即永徽六年十月。这个月份对于武昭仪来说,是一个大吉大利的月份。本月十三日,高宗颁下了一道冰冷无情的旨意:“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岭南。”谁也不知道,王皇后与萧淑妃“谋行鸩毒”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怎么能发生得了的?但是皇帝的旨意谁也不敢质疑。
十九日,另一道匠心独运的圣旨公布:“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待从,弗离朝夕,宫壸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一句“事同政君”,轻飘飘地翻过了武媚出自太宗后宫的记录。不管世人如何讪笑,他们也只能仰望着三十二岁的武媚登上富贵的巅峰、只能弯起他们自命高贵的膝盖向她叩拜如仪。
大获全胜的武媚很愿意做出母仪姿态,就在册后大赦的当天,她向高宗上表:“陛下前以妾为宸妃,韩瑗、来济面折庭争,此既事之极难,岂非深情为国!乞加褒赏。”高宗意味深长地将这道表章拿给韩瑗来济观看,而韩瑗与来济也都看懂了:正共同品尝胜利的帝后此时是何等亲密,武皇后的表章该是怎样泡制出来的?这与其说是新皇后在故示大度,不如说她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