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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上海男人-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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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周天健先生告别在人生的行旅中踽踽前行,一路上和形形色色
的人或者牵手终身,或者擦身而过,或者共行一段,或者惊鸿一瞥。大多数
的人,像传真纸上的黑墨一样,当时鲜明,后来悯然,墨迹再浓也抵不过时
间的消灭。有些人,即使是吉光片羽的交会,却纳入了记忆的盒子。盒子在
岁月里尘封,但并不消失。它只是等待,等待你有一天不小心碰倒了盒子,
里头的东西,所有你以为早已忘怀了的东西,撤了出来,清清楚楚在眼前,
消失的竟然是时间。

大学刚毕业的我提着行囊到新竹的交大去报到。院长室隔成两间,里
间是院长——其实也就是校长,那时交大只有工学院的办公室,外间是秘书
室。两张极大的原木桌并在一起,一张属于院长的资深中文秘书,一张属于
新聘的英文秘书。我只能假想在1974 年9 月的那一个日子里。周秘书怎么
看那踏进门来二十二岁的女秘书。她竟然像学生一样还穿着不怎么干净的牛
仔裤和凉鞋,显然还不懂得社会有社会的规矩。她短发齐耳,年轻得可以,
脸上既是懵懂,又是好奇。她大概很礼貌地和长辈周秘书打了招呼,坐进了
旋转椅,然后问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做。

周秘书捧过去一大叠公文,“练习盖章吧!”他说。

她盖了一上午的章,不知道盖的是些什么东西。周秘书抽着烟,很有
兴味地看着她一页一页翻着盖章。不写英文信件,不招待外国客人的时候,
她就帮着盖章,盖章,盖章。

她盖章的时候,他就抽着烟讲故事,讲文学上的典故、讲乡野传奇。
一天下午,他不知说什么说到十只狐狸精,“。。只见它一只尖嘴巴,一束
大尾巴,一溜烟就不见了。”语言太传神,小秘书从公文堆里猛然抬头,仿
佛寻找狐狸的影子,他瞪着眼,“真的,一点儿也没骗你。”他写诗,旧诗。
小秘书求着要看,他就给了她一卷一卷的手稿。二十年后的今天,他诗中的
一句,毫无来由地,仍旧留在她短浅的记忆里:“起引茶缸坐向晨”,写的是
失眠,写的是与孤独相对的苦茶和香烟。他的孤独,二十年之后她才恍然,
是一种遗民的孤独吧!他的诗稿,小秘书能领略其中情怀者不过十之一二。
她不知道周秘书曾是“江西九江小神童”,不知道他曾是“江西才子”,不知
道他“诗可成家”。读了外文想出国留学的小秘书,即使知道眼前这位长辈
是一代才子,“才子”在台湾的现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或许反而要问。

粗枝大叶的小秘书丢三丢四的,最重要的信件都会被她归档而归得不
知去向。周秘书从来不曾批评过她,却总以一种带点惊讶的,研究的,觉得
饶有趣味的眼光看这个年轻一代的种种作为。然后有一天,正埋首批改期末
国文试卷的周秘书突然抬起头来,说,“我过来看看这个。”他的学生之一在
期末考卷的底端多写了几句话:很仰慕周老师对面那位英文女秘书,可是害
羞,请老师介绍云云。周老师的眉批是用红笔写的,彼姝出国在即云云,大
意是说,反正人就要走了,劝你还是另找目标吧。

“彼姝?”我是“彼姝”?“哈,”周秘书笑着,吸一口烟,“你知道‘姝’


的意思吗?”小秘书摇头。

“《邶风·静女》传曰:姝,美色也。”他得意地念着,“总不能称‘该
女’吧?”“彼姝”出国,走上了不可预见的旅程,和形形色色的人或者擦
身而过,或者共行一段,或者惊鸿一瞥;忘记了大多数的人,可是,不清楚
什么原因,她一直记得坐她对面的周秘书。她对他了解如此之少,不知他家
中有谁,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丈夫,父亲,朋友,不知他正直或虚伪,道德
或不道德。但是在时光的河流里,她一直记得他,记得他的雍容大度,记得
他的温煦善良,记得他写诗的热情与孤独。好几次,当她从海外回来,她想
找找他,不为什么,也许就问问他知不知道当年他盖的是些什么章。

我当然不曾去找过他;像人生里许多其他的事情,愿望与梦想,憎恶
与欢喜,都是电光火石,从指缝间流走,悯然不知,能握住的本来极少。漫
漫二十年,不曾给过他一个字;今晨偶翻报纸,知道他走了,在江西老家。
啊,难道,当年“起引茶缸坐向晨”的彻夜不寐还有诗以外的原因?周先生
不知道他在一个小秘书的旅程上留下了一点足迹,就譬如我不知道我的脚印
留在哪个偶然的交错的蹊径。也没什么遗憾,这趟旅程本来就无从规划。

第4 节 软枝黄蝉

“你也流亡吗?”他们索性笑出声来,一点儿也不掩饰眼中的讪笑和嘲
讽。

12 里开始。

我则继续干我的活;在厨房里和孩子们烤蛋糕,在市场里找某一种牌
子的洗衣粉,在教室里和学生谈台湾文学。一个有丈夫、有孩子、有职业的
女人,你可以说她拥有整个世界,但她失去了时间。我没有时间去问自己是
否流亡。

直到有一天,有人送来一盆花。

“这是什么花,”他笑盈盈地说,“我都不清楚。只是觉得它漂亮。”几朵
蓓蕾像细小的海螺似的层层窝卷着,只有一朵盛开着。不必伸出手,我也知
道那花瓣的质感类似最柔软的金丝绒布;花瓣的蒂处呈深杯型,里头刚好容
得下三只最肥胖的蜜蜂。花的淡淡的香味,闭着眼,给我一百种花我都喊得
出:这个,这个就是软枝黄蝉。。给花徐徐浇水,放在窗台上。那朵鹅黄金
丝绒似的花朵映在玻璃上,俏生生的,好像就要往上窜爬。

我开始想自己的流亡。

追根究底,什么叫流亡呢?不过是迫不得已地离乡背井,身不由己地
进入一个语言文化都属陌生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个人的生存意义成为一
个孤岛。如果我不曾流亡,为什么又四十年来一直此身若寄?对身边的玩伴
们,我有着深深的嫉妒。一班六十个学童,大约只有一个“外省人”,五十
九个本省人。什么叫“本省人”呢?就是有自己的房子的人。不管是市镇里
头大街上的香铺、杂货店,或者是乡下田陌中竹林围绕的农舍,那些房子都
属于他们,他们的父母,他们的祖父母。你瞧,他们的房子里面,墙上总有
一帧又一帧瘪着嘴的老人的画像:祖父祖母的、曾祖父曾祖母的、姨婆叔公
太公的。院子里头不是有栋玉兰,就是有株含笑,反正都开着奶油色的花,
发着包不住的浓香。尤其是含笑,那香好像甜得可以化在嘴里。然后小伙伴


不经意地告诉你:“那含笑啊?三叔公种的,他小时候种的。”檐下墙角,总
坐着一个黑衫黑裤的老阿婆或老阿公,搂着花猫打着盹或呼噜呼噜抽着旱
烟。屋子里通常是幽暗的,神秘的藏着因年代久远而乌黑发亮的橱柜;那是
祖母带过来的嫁妆。

没有谁和我一样,住在“公家宿舍”里。公家宿舍,就是别人的房子。
前任搬走了,你们搬进去。前任可能是夫妻俩,你们却有兄弟姊妹四五六七
个。卧房反正只有一间,于是那作母亲的,将厨房后墙打通,搭出一个克难
间,走廊里再添一张双层床。女儿若大了一点,就在某个角落里牵上一根麻
绳、披上一块布帘,作为闺房。

公家房子,所以墙上都是钉子,有的生了锈,有的还新亮,这是不同
的人在不同的年代打的洞。这儿一块那儿一块的框痕,曾经挂过什么人的什
么照片或奖状。现在又拆走了。而你们能挂上去的,顶多不过一张全家福,
或许竟有父母在逃难前有预感似的补拍的一张结婚照。其他就没有了;总不
能把奶奶临走裁的一只布鞋底挂在墙上吧?墙,国家说是穷,长年不修,残
破不堪。墙里头破棉絮似的干裂土块不时纷纷落下,睡觉时,落得你一头一
脸。

公家房子,所以院落里——如果竟然有院落的话,也不会有什么长得
大、会开花的树;屋子里的人两三年一换,种子尚未抽苗,人已远离;谁去
种树?为谁种树?本省人,就是那在清明节有墓可扫的人。时节雨纷纷,行
人欲断魂,我们念。水光潋滟的稻田边,就是坟场。孩子们帮着大人抱着钱
纸提着食篮,气喘喘走在狭窄的田埂上。整个田野都是晃动的忙碌的人影,
拔草、扫墓、焚香、祈祷、跪拜、烧纸。。一霎时,千百道青烟如丝如缕卷
上天幕;在漠漠水光和淡淡天色之间,青烟像一只只渴求到达、渴求触摸的
柔弱无骨的手臂。

坟场外,沿着公路有一排木麻黄。一个小女孩倚着树干,远远看着烟
雾缭绕里的人们。

本省人,也是那时不时会请丧假的人。请了丧假的孩子好几天不出现。
出现时,着卡其制服的臂上别着一枚素色的小绒花。老师蹬过去摸摸他头,
告诉他不必当值日生,早早回家去吧!

一有假期,本省人就是那大包小包要去看亲戚的人。阿婶一家人住在
乌日,我们要坐火车去,火车坐了还要换台车,小玩伴说,所以明天不能跟
你玩。她的眼睛晶亮,想着阿婶家整个晒谷场上追逐嘶喊的堂兄堂弟表姊表
妹还有叫不出辈分的小萝卜头们。小玩伴的妈妈在一旁打点东西,掐着指头
计算她应该备礼的人头:阿婶阿叔阿舅阿嫂阿兄侄儿侄女堂兄弟堂姊妹三叔
公。。。一块大花布摊开在木床上,刚出笼的红稞等着要包。两只鹅已经脚
对脚地绑在厨房柱下,不时发出拍动翅膀的声音。

木麻黄下的小女孩,和那死去的人没有关联,对那活着的人也觉得陌
生。玩伴口中的婶叔舅姑甥孙等等最亲呢的呼唤,于你只是空洞而抽象的名
词。连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像是课本里的东西,而课本里的东西都带点假。
玩伴对你挥挥手。“怎么他们亲戚那么多?”你不了解自己的情绪,只是百
般无奈地回到自己那别人的家去。

难道,公家宿舍里就没有和你一样孤立的孩子吗?有是有,可是,不
知怎么的,那些孩子,总是有的刚来,有的刚走;刚来的还不熟悉,刚走的
已永远走出你的人生,虽然你还懵然无知。而你自己,也总是刚从某个地方


来,或者马上要离开这里到某个地方去。和公家宿舍里的谁刚刚交换完“我
永远和你好”的信物,刚刚勾过手指,不是他要走了,就是你要走了。有一
个孩子走得更离奇。考上了初中没钱交学费,作基层警员的爸爸跨上摩托车,
带着孩子去四处借钱,被火车撞上,听说孩子的头倒插在柔软的稻田里。他
就这样走了。

年纪小小的,你就发现,原来“永远”和夏天的冰淇淋一样,还没吃
就要溶化。年纪小小的,你已经觉得人海茫茫,你像一条飘荡的小船,找不
到停靠的陆地。所有以为是陆地的东西,其实都会突然漂走,连声招呼都不
必打。

所有的陆地其实都是孤岛。

你不理解为什么永远是你,两耳发热、两眼发直,被一个莫测高深的
老师带到大众面前:“同学们,让我们欢迎新同学。。”你是永远的插班生。
孩子们用好奇而热烈的眼光盯着你。趁着老师转身写名字的时候,有人大胆
而俏皮地喊了一声:“外省仔!”你还没开口,他们怎么就知道了呢?孩子没
有恶意,只是再度提醒你,你和他们之间有一种你们彼此都还不理解的距离。
而他们如此庞大,如此的彼此熟悉,你却渺小,孤单。不过,你以为所有的
“外省仔”都是孤单的,直到有一天,你发现了一个村子,名叫眷村。

外省孩子竟然有他们自己的村子、自己的围墙、自己的杂货店、中肉
面馆、脚踏车店;竟然有这么一所学校,里头全是“外省仔”,没有祖宅和
田地、没有丧假和亲戚的外省孩子。他们都说着和你一样利落的国语,还有
好多你没听过的辞,譬如“屌”。他们的爸爸不说“干你娘”而说“操你妈
个B”。他们的妈妈穿着旗袍,脸上红红白白的化着妆,坐着打麻将。他们
也说:“哼!我妈说这算什么古董!拿给她家喂狗都嫌太粗,我妈说的,在
大陆的时候。”我竟然是属于他们的吗?你惊讶的自问,然而语音未落就已
发觉,眷村自成一个孤岛,你不住在那家“老家牛肉面”的方圆五里之内,
就是孤岛外的孤岛。

眷村的男孩子穿着汗衫球鞋一天到晚打篮球,或打架;眷村的女孩子
骑着屁股翘得极高的自行车,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迷你裙,不是赶舞会就是
谈恋爱。你觉得他们的男孩子流气,女孩子俗气,哎,还真不如本省孩子的
土气,你觉得自己比较清高,有点儿不屑;看着眷村的孩子狐群狗党、目中
无人地呼啸而过,你退闪一边,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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