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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巴黎的车已经报了,先生。”拎行李的雇员提醒道。
“我不乘这趟车了,把这些东西全存到行李寄存处去吧,该死的!”德·夏吕斯先生嚷道,边把二十法郎递给了雇员,雇员为他突然变卦感到奇怪,又被那份小费给迷住了。如此慷慨的施予立即招来了一位卖花女郎。“请买石竹花吧,瞧,这朵美丽的玫瑰,我的好先生,它会助您交上好运的。”德·夏吕斯先生好不耐烦,给了她四十个苏,卖花女郎报以祝福,并再次送上花。“天哪,她让我们安静一下就好了,”德·夏吕斯先生象个神经质的人,用讥讽中含着哀汉的口吻对莫雷尔说道,觉得求助于他,倒有几分温馨的感觉。“我们要谈的事就已经够复杂的了。”也许那位铁路雇员还没有走运,德·夏吕斯先生不愿让很多人闻见底细,或者把这番附带的话可以容他不失既含蓄又傲慢的神态,免得过分露骨地提出相会的请求。军乐队员毫不客气地朝卖花女郎转过身去,显得态度果断,不可抗拒,朝她抬起手掌,将她推开,向她表示他们不愿要她的花,让她尽快滚开。德·夏吕斯先生出神地目睹了这只纤美的手所完成的威严而又充满阳刚之气的动作,也许对这只手来说,这动作还太笨重,太粗暴,但它带着早熟的坚毅和灵巧,给这位嘴上还无毛的少年陡添了年轻的大卫的威风,堪与歌利亚①交锋。男爵在赞叹中无意伴着一丝微笑,我们感到好象在一位孩童的脸上发现了与其年龄很不相配的严肃神情。“我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我多么喜欢由他作为旅伴,帮我做事!他该会给我的生活带来多么便利!”德·夏吕斯先生暗自说道。
①《圣经》人物,身材高大,作战时所向无敌,后被大卫所杀。
开往巴黎的车子(男爵未乘)离站了。我和阿尔贝蒂娜进了我们那趟列车,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后来到底忙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们永远不要再斗气了,我再次请求您宽恕。”阿尔贝蒂娜影射圣卢那段插曲时又对我说。“我们俩什么时候都该亲亲热热。”她满怀深情地对我说道,“至于您朋友圣卢,如果您认为他会引起我什么兴趣,那您错了。他身上唯有一点惹我高兴,那就是他显得那么爱您。”“那是个好小伙子。”我尽量避免凭自己想象说罗贝尔身上具备多少优良品质,可要是换了别人,面对的不是阿尔贝蒂娜,我准免不了会出于友情,对他大加赞美:“那是个完美无瑕的人,直率,忠诚,正直,对他呀,什么都可以信任。”我说这番话时,妒心奋起阻挠,所以,只限于谈些圣卢的实际情况,再说,我讲的确也是实情。想当初我还没有认识罗贝尔时,曾想象他如何与众不同,如何傲慢不逊,心想:“大家都认为他好,那是因为他是位大老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跟我谈起他的情况时,用的正是我刚才讲的那番话。后来,我在旅馆前看见了他,他当时正准备驾车离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感叹了一句“他该是多么幸福”,我猜想他婶祖母说的纯粹是上流社会的客套话,目的在于奉承我。可事后,我想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想到了自己的读书爱好,我意识到她说的是由衷之言,因为她知道圣卢喜爱的正是这一点,就象遇到有人想撰写自己的祖辈《箴言录》的作者拉罗什富科的历史,希望去请教罗贝尔时,我也会真心诚意地说上一句:“他该是多么幸福。”这是因为我认识他也有个过程,不过,我初次与他见面时,真不相信一个与我的颇为相似的精神世界,竟会拥有如此风雅、做作的外表。我仅凭他的外表,便判定他属于另一类人。可是现在,也许多少由于圣卢出于对我的善良,待阿尔贝蒂娜冷冰冰的缘故,反倒由阿尔贝蒂娜道出了我以前的想法:“哼!他会忠心耿耿到这个程度!我发现只要是圣日尔曼区的人,人们总会把他们说得十全十美。”然而,这些年来,我一次也未曾想过圣卢是圣日尔曼区的人,他渐渐剥去了威望所构成的外表,向我展现了他内心世界的美德,审视人的角度常会变化,这在普通的社会关系与友好交往之间引起的差别就已经比较明显,在爱情之中就更为惊人了。在爱情中,欲望将细微的冷淡的表示置于极大的比例尺上,扩大得显著至极,以致即使阿尔贝蒂娜不象圣卢初次见面时那样冷漠,我开始时也几乎觉得自己为她所蔑视,想象她的那些朋友都是些不可思议的薄情女郎,当埃尔斯蒂尔怀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感叹圣卢时的同样情感,对我说那一帮女子“是些好姑娘”时,我觉得他这样评价只是出于宽容,人们普遍把宽容当作美,视作某种风雅。然而,当我听到阿尔贝蒂娜说:“不管忠诚不忠诚,我反正希望再也别见到他的面,因为他造成了我们俩之间的不和。我们俩再也不该生气。这不好。”我不是也情不自禁地对她作出同样的评价吗?既然她似乎渴望着圣卢,那么我感到自己过去以为她爱着女人的想法一时几乎消除了,因为我认为这两者之间是不可调和的。阿尔贝蒂娜身着胶布雨衣,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在雨天里不知疲倦地游荡,而那身雨衣此时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富有弹性,看去灰不溜秋的,似乎不是在保护她的衣着免受雨淋,而被雨淋之后,那雨服好象紧粘着我的女朋友的躯体,仿佛要为一位雕塑家取下她体形的印模,面对这身雨服,见它令人嫉妒地紧紧贴着一个渴望已久的怀抱,我猛地将它扒了下来,一把将阿尔贝蒂娜朝我拉了过来,用双手捧着她的脑袋说道:
可你,麻木不仁的旅人,难道不愿
把额头倚在我的肩上做份甜梦?
同时,我让她细细观看窗外那辽阔的牧场,牧场水汪汪一片,静悄悄的,在夜色渐浓的黄昏中一直伸向天际,与远处高低起伏的黛色山峦连成一体。
两天后,是非同寻常的星期三,我刚从巴尔贝克乘坐了小火车,去拉斯普利埃去吃晚餐,我在车上盘算着千万不要在格朗古尔—圣瓦斯特错过与戈达尔见面的机会,维尔迪兰夫人在这之前曾又来电话,告诉我可在那儿与他见面。他该从格朗古尔—圣瓦斯特登上我这趟牢,指点我该在哪一站下车,去乘坐从拉斯普利埃派出接站的马车。格朗古尔是东锡埃尔过后的第一站,由于停靠时间很短,我没有到站就提前立在车门口,多么担心看不见戈达尔或他发现不了我。担心纯粹多余!我确实未曾想到小圈子根据同一的类型,把所有“常客”塑造到何等相象的程度;他们都身著气派的晚礼服,在月台等车时,只要凭着他们的某种神态和目光,很快就可认出他们,他们一个个都带着某种自信、风雅和随意的神态,那目光穿过平民百姓的拥挤人群,犹如越过一片旷野,任何东西都不屑一顾,但却密切窥视着某个在前一站上车的常客的到来,为即将开始畅谈而闪闪发亮。一起聚餐的习惯在小团体成员的身上打下了这一选择的标记,唯在他们人数众多,济济一堂时,这一标记在他们身上才不怎么突出,他们在旅人的群体中——布里肖称之为“群畜”——只不过组成了一个较为明亮的光点,在这些旅人阴沉沉的脸上,看不出与维尔迪兰家发生过任何关系的表示,也见不着想去拉斯普利埃参加晚宴的意思。再说,若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那些信徒们的大名,这些平平庸庸的旅客也许比我还更不感兴趣。据我的耳闻,早在我降生之前,那时代已经相当遥远,也较难以确定,我不禁夸大事实,说那个年代已经十分久远,反正,早在那个时期,那些忠实信徒们中间就已经有数位常去城里聚餐了,如今,他们一如既往,还继续参加聚餐,令我见了好不惊诧。这些人不仅生命还在继续,而且始终体魄强健,但又有多少友人精力耗尽,在此处,彼处相继去世,为我亲眼所见,这两者之间适成鲜明的对比,给我造成了一种感觉,当我们在报纸的《最新消息栏》读到的正是我们最料想不到的新闻时,感受到的正是这种感觉,比如某人突然夭折,我们甚觉意外,因其致死的原因我们始终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就象死亡给人们的打击并非是均衡的,而象一排刀片,悲剧性地向前推进,其中一片较为凸出,夺走了某个生命,而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其他生命却幸免于难,还能长时间安然无恙。而且,我们在后面还将看到,死神四处游荡,来无影去无踪,形形色色的死恰正是报上的讣告具有特殊的意外效果的原因所在。我继而发现,真正的天赋有可能与交谈中最可恶的庸俗气味相并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渐渐露出峥嵘,令人敬服,不仅如此,连一些平庸之辈也会占据崇高地位,在我们儿时的想象中,如此崇高的地位只属于少数几位声名显赫的长者,想不到多少年过后,当这些长者的弟子成为师爷,象他们当年受到的那样,令人敬畏时,他们也会成为显赫的名人。但是,即使这些忠实信徒的大名不为“群畜”所知,他们的外表也可向平民百姓显示出自己的身份。哪怕在列车上(他们每天各自要做的事情把他们偶然汇集在一起),需在下一站接一位独行的同伴,他们全体乘坐的车厢也会远远地开花吐艳,有雕塑家茨基弯肘的标记,也有戈达尔《时代》杂志的装饰,如同一辆豪华轿车,在指定的车站接走姗姗来迟的朋友。唯一可能错过这些福地标志的只有布里肖,因为他眼睛几乎半瞎。但是,准会有哪位常客自告奋勇,为这位瞎子担当起观察哨的职责,一旦发现他的草帽,绿伞和蓝眼镜,就连忙轻轻地把他领向选定的车厢。因此迄此尚未有过先例,有哪位信徒在途中未能与其他信徒相会,要不准会引起他人极其严重的怀疑,怀疑那人是个矮小的畸形人,或者压根儿就没有“乘火车”来。偶尔也会发生相反的情况:某位信徒下午要去较远的地方,因此在小圈子的人汇合之前,不得不独自走一段路程;但是,即使他如此孤独,别无同类相伴,也往往少不了产生某种效应。他走向的未来使坐在对面座席上的旅客对他另眼相看,寻思“这恐怕是个人物”,而且通常会在戈达尔或雕塑家茨基的软帽四周发现一圈隐隐约约的光晕,因此,当下一站到达终点,一伙风雅之士在车门迎接这位信徒,簇拥着走向一辆已在恭候的马车,受到多维尔车站的雇员低声问候时,或在下一个中转站,一群雅士涌进车厢时,对面座位上的旅客就不那么大惊小怪了。停靠的列车就要离站,恰在这时,由戈达尔跑步率领的一伙人马朝我乘坐的车厢奔来,他刚从车窗发现了我的信号,由于好几位常客姗姗来迟,他们不得不快步奔跑。布里肖也在这批信徒之中,这些年来,不少人每次聚会必到的劲头渐渐低落,但他却有增无减。由于他视力不断减弱,即使在巴黎,他也不得不逐渐减少晚间的工作。再说,他对新索邦学院没有多少好感,那儿,德国式的追求科学准确性的思想已经开始压倒人文主义。现在,他仅限于授课和考试委员会的工作;这样一来,他用于社交活动的时间就更充裕了,所谓社交,就是参加维尔迪兰家的晚会或参加这位或那位信徒激动得浑身发颤,为维尔迪兰夫妇举办的晚会。确实,有过那么两次,爱情险些促成了研究工作难以办成的事:把布里肖拉出小圈子。但是,维尔迪兰夫人“时刻防备不测风云”,并为了她沙龙的利益养成了这种习惯,她精心筹划,最终从类似的悲剧和表演中获得了一种毫无利害关系的乐趣,不失时机地挑唆他与危险人物发生纠葛,拿她的话说,这种危险人物善于“把一切整治得秩序井然”,“用烧红的烙铁往伤口里戳。”最危险人物中有一位普普通通,是布里肖的洗衣女佣,对付这种人,维尔迪兰夫人就更得心应手了。她经常光顾教授居住的六楼,每当她俯允拾级登楼时,总是洋洋自得,满面红光,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那位无足轻重的女佣人撵出了门外。“到底怎么回事,象我这样的女性来您府上是您的荣幸,可您却接待那种女人?”女护主责问布里肖。布里肖永远忘不了维尔迪兰夫人对他的帮助。使他的垂暮之年免于落个卑贱的结局,为此对她日渐情深,而与这种旧情复萌形成反差的是,很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女护主对一个顺从有余,肯定会对她俯首贴耳的忠心男子开始感到厌倦。不过布里肖与维尔迪兰家过从甚密,从而满面生辉,在索邦学院的所有同事中显得引人瞩目。他常给同事们谈起晚宴的盛况,因为从未有人邀请他们参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