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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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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服不穿坏起来快。我是不会穿它们了,可不能跟着我糟蹋了。” 
  家珍说也给我做一件,谁知我的衣服没做完,家珍连针都拿不起了。那时候凤霞和有庆睡着了,家珍还在油灯下给我缝衣服,她累得脸上都是汗,我几次催她快睡,她都喘着气摇头,说是快了。结果针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着去拿针,拿了几次都没拿起来,我捡起来递给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她病了以后第一次哭,她觉得自己再也干不了活了,她说: 
  “我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指望?” 
  我用袖管给她擦眼泪,她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我说她是累的,照她这样,就是没病的人也会吃不消。我宽慰她,说凤霞已经长大了,挣的工分比她过去还多,用不着再为钱操心了。家珍说: 
  “有庆还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泪流个不停,她几次嘱咐我: 
  “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结,我到了阴间解不开,拿一块干净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说:“凤霞大了,要是能给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闭眼了。 
  有庆还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吓唬吓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待后事,我听了心里酸一阵苦一阵,我对她说: 
  “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 
  “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家珍在床上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干,慢慢地又有点力气了,她能撑着坐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里高兴,想试着下地,我不让,我说: 
  “往后不能再累着了,你得留着点力气,日子还长着呢。” 
  四 
  那一年,有庆念到五年级了。俗话说是祸不单行,家珍病成那样,我就指望有庆快些长大,这孩子成绩不好,我心想别逼他去念中学了,等他小学一毕业,就让他跟着我下地挣工分去。谁知道家珍身体刚刚好些,有庆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庆他们学校的校长,那是县长的女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时出了很多血,一只脚都跨到阴间去了。学校的老师马上把五年级的学生集合到操场上,让他们去医院献血,那些孩子一听是给校长献血,一个个高兴得像是要过节了,一些男孩子当场卷起了袖管。他们一走出校门,我的有庆就脱下鞋子,拿在手里就往医院跑,有四、五个男孩也跟着他跑去。我儿子第一个跑到医院,等别的学生全走到后,有庆排在第一位,他还得意地对老师说: 
  “我是第一个到的。” 
  结果老师一把把他拖出来,把我儿子训斥了一通,说他不遵守纪律。有庆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别的孩子挨个去验血,验血验了十多个没一个血对上校长的血。有庆看着看着有些急了,他怕自己会被轮到最后一个,到那时可能就献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师跟前,怯生生地说: 
  “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嗯了一下,没再理他,他又等了两个进去验血,这时产房里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医生,对着验血的男人喊: 
  “血呢?血呢?” 
  验血的男人说:“血型都不对。” 
  医生喊:“快送进来,病人心跳都快没啦。” 
  有庆再次走到老师跟前,问老师: 
  “是不是轮到我了?” 
  老师看了看有庆,挥挥手说: 
  “进去吧。” 
  验到有庆血型才对上了,我儿子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跑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叫道: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点血就抽一点,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他还硬挺着不说,后来连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说: 
  “我头晕。” 
  抽血的人对他说: 
  “抽血都头晕。” 
  那时候有庆已经不行了,可出来个医生说血还不够用。抽血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把我儿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干了。有庆嘴唇都青了,他还不住手,等到有庆脑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来医生,医生蹲在地上拿听筒听了听说: 
  “心跳都没了。” 
  医生也没怎么当会事,只是骂了一声抽血的: 
  “你真是胡闹。” 
  就跑进产房去救县长的女人了。 
 
                                 余华·活着                 七
  
  那天傍晚收工前,邻村的一个孩子,是有庆的同学,急冲冲跑过来,他一跑到我们跟前就扯着嗓子喊: 
  “哪个是徐有庆的爹?” 
  我一听心就乱跳,正担心着有庆会不会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个是她娘?” 
  我赶紧答应:“我是有庆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着鼻子说: 
  “对,是你,你到我们教室里来过。” 
  我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这才说: 
  “徐有庆快死啦,在医院里。”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问那孩子: 
  “你说什么?” 
  他说:“你快去医院,徐有庆快死啦。” 
  我扔下锄头就往城里跑,心里乱成一团。想想中午上学时有庆还好好的,现在说他快要死了。我脑袋里嗡嗡乱叫着跑到城里医院,见到第一个医生我就拦住他,问他: 
  “我儿子呢?” 
  医生看看我,笑着说: 
  “我怎么知道你儿子?” 
  我听后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错了,要是弄错可就太好了。 
  我说: 
  “他们说我儿子快死了,要我到医院。” 
  准备走开的医生站住脚看着我问: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有庆。” 
  他伸手指指走道尽头的房间说: 
  “你到那里去问问。” 
  我跑到那间屋子,一个医生坐在里面正写些什么,我心里咚咚跳着走过去问: 
  “医生,我儿子还活着吗?” 
  医生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才问: 
  “你是说徐有庆?” 
  我急忙点点头,医生又问: 
  “你有几个儿子?” 
  我的腿马上就软了,站在那里哆嗦起来,我说: 
  “我只有一个儿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医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说: 
  “你为什么只生一个儿子?”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急了,问他: 
  “我儿子还活着吗?” 
  他摇摇头说:“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见医生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半晌我才问医生: 
  “我儿子在哪里?” 
  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那张床是用砖头搭成的。 
  我进去时天还没黑,看到有庆的小身体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我儿子闭着眼睛,嘴巴也闭得很紧。我有庆有庆叫了好几声,有庆一动不动,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儿子,有庆的身体都硬了。中午上学时他还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怎么也应该是两个人,我看看有庆,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儿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庆的体育教师也来了。他看到有庆也哭了,一遍遍对我说: 
  “想不到,想不到。” 
  体育老师在我边上坐下,我们两个人对着哭,我摸摸有庆的脸,他也摸摸。过了很久,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我问体育老师,这才知道有庆是抽血被抽死的。当时我想杀人了,我把儿子一放就冲了出去。冲到病房看到一个医生就抓就住他,也不管他是谁,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医生摔到地上乱叫起来,我朝他吼道: 
  “你杀了我儿子。” 
  吼完抬脚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头一看是体育老师,我就说: 
  “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说:“你不要乱来。” 
  我说:“我要杀了他。” 
  体育老师抱住我,我脱不开身,就哭着求他: 
  “我知道你对有庆好,你就放开我吧。” 
  体育老师还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拚命撞他,他也不松开。让那个医生爬起来跑走了,很多的人围了上来,我看到里面有两个医生,我对体育老师说: 
  “求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力气大,抱住我我就动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说: 
  “你不要乱来。” 
  这时有个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让体育老师放开我,问我: 
  “你是徐有庆同学的父亲?” 
  我没理他,体育老师一放开我,我就朝一个医生扑过去,那医生转身就逃。我听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县长,我一想原来他就是县长,就是他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我抬腿就朝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县长哼了一声坐到了地上。体育老师又抱住了我,对我喊: 
  “那是刘县长。” 
  我说:“我要杀的就是县长。” 
  抬起腿再去蹬,县长突然问我: 
  “你是不是福贵?” 
  我说:“我今天非宰了你。” 
  县长站起来,对我叫道: 
  “福贵,我是春生。” 
  他这么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说: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说: 
  “你是福贵。” 
  看到春生我怒气消了很多,我哭着对他说: 
  “春生你长高长胖了。” 
  春生眼睛也红了,说道: 
  “福贵,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摇摇头说:“没死。” 
  春生又说:“我还以为你和老全一样死了。” 
  一说到老全,我们两个都呜呜地哭上了。哭了一阵我问春生: 
  “你找到大饼了吗?” 
  春生擦擦眼睛说:“没有,你还记得?我走过去就被俘虏了。” 
  我问他:“你吃到馒头了吗?” 
  他说:“吃到的。” 
  我说:“我也吃到了。”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死去的儿子,我抹着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说: 
  “春生,我儿子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生叹口气说:“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我想到有庆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小屋里,心里疼得受不了,我对春生说: 
  “我要去看儿子了。” 
  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春生说: 
  “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儿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里就发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着儿子。眼看着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难,想想怎么去对家珍说呢?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家珍已经病成这样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来,把有庆放在腿上,一看儿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阵又想家珍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先瞒着家珍好。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回到家里偷偷拿了把锄头,再抱起有庆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坟前,挖了一个坑。 
  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我让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学时跑去的情形,书包在他背后一甩一甩的。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来。我那么坐着,眼看着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脱下衣服,把袖管撕下来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里。我对爹娘的坟说: 
  “有庆要来了,你们待他好一点,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用手把土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捡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埋掉了有庆,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家里走,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又怕家珍听到,就捂住嘴巴蹲下来,蹲了很久,都听到出工的吆喝声了,才站起来走进屋去。凤霞站在门旁睁圆了眼睛看我,她还不知道弟弟死了。 
  邻村的那个孩子来报信时,她也在,可她听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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