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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西红柿成熟的巅峰状态。一旦过了这个极限,它就会义无反顾地衰败下去。
“这个大柿子,怕有一斤多吧!”罗阿姨察觉到了老主人的不快,搭讪着称赞道。
沈三山一惊。他还从未把自己的劳动果实同斤两联系起来,平常总是象小孩子一样地数
个。秧是一棵棵栽,西红柿是一个个红。其实,早就该想到斤的!
沈三山兴奋起来:“找个秤,赶快称一称!”
罗阿姨手忙脚乱地寻找。家里从来没有过秤,这她很清楚。将军家中不预备这东西,就
是在粮食最困难的时期,他们也不必量米下锅。老阿姨只是为了让主人能高兴起来。
过了半天,她不得不说:“找不到了,我用手掂掂就知道分量。常上自由市场买菜,这
点准头还是有的。嗯,足足有一斤二三两!”
沈三山知道阿姨的话里肯定挣了水分。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个了。秤象一根雷管,引爆了
一块凝固已久的炸药,在他的头脑中轰然作响。
西红柿红了,为什么不可以到街上去卖呢?总不会全市的人都糖尿病都牙痛都对西红柿
吐酸水吧?天下是如此之大,上过大学的儿子怎么就单想出一个馊主意!
沈三山很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振奋。一个多么出其不意的妙计!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沈三山是满怀轻松入睡的。醒来后在太阳底下却分外沉重。往往是这样,夜里一个极漂
亮的主意,被清晨的冷风一吹,就黯然失色了。
一个将军去摆摊卖西红柿!老战友们知道了,会怎么想?熟人碰见了,又该如何解释?
穷不起了?发神经了?是不是故意要对这个世界发泄什么不满?休干所的领导会不会以为他
是在施加某种压力?还有儿子……
儿子前些年是颇以有这样的老子而自豪。这些年不大提起了。倒是沈三山时不时以儿子
为骄傲。当他第一次坐上儿子以自己名义派来的小车时,禁不住眼眶有些湿润。他一生坐过
许多远为豪华的轿车,但这辆并不高档的车,却使他对儿子刮目相看了。
儿子是不会同意的。尽管一只羊换一把斧子,一普特粮食换十五尺布,是经济学课程里
的基本常识。
腰背交接处的弹片,象齿轮切割机一样噬咬着他的筋肉,今天什么活都没开始干,它却
痛得十分剧烈。
也许该休息。他还是到西红柿地去了。
一夜未见,西红柿又疯狂地红了起来。脚下的黑泥上中仿佛蕴含着一种红墨水样的物
质,趁着夜色飞快地输进了每一个果实,那红颜料象云朵般弥散开来,直到菲薄的果皮再也
包裹不住那沸腾的红色。
沈三山觉得弹片将他从中腰截断了。上半截那个配戴着金星的将军飘浮在空中,嘲弄地
俯视着他。下半截那个裤腿上溅满泥点,脚趾在胶鞋里依然牢靠地抓着地面的种莱人,正期
望他做点有道理的事。
他的思绪飘起来,又沉下去,最后重重地摔在土地上。
其实,他是做过买卖的,那是在五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春荒时节,他曾到集上给东家卖过
粮……
同是一个沈三山,那时卖得,这时就卖不得了吗?
沈三山困惑地扬起灰白绳索一样的眉毛。天上挂着一轮红红的太阳,象一个巨大的西红
柿王。
并不是所有产生于黑夜的主意都要在太阳底下消融。人老雄威在,沈三山下定决心了。
坚冰一旦打破,航线一旦开通,后面的事,似乎很容易。
一辆很气派的皇冠车停在了岔路口,沈三山提着两只很重的真水牛皮箱走了下来。
“首长,您这是要到哪里去?要不要我再送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司机谦恭而疑
惑地问。
“不。不必了。”沈三山只顾调整他的箱体位置,头也不抬地回答。
“什么时候来接您?”司机想起了不该问的不要问这条保密纪律,但他实在弄不清这老
头是来干什么的。况且不管来干什么,总要回去吧?
“不用接了。”沈三山挥了挥手。他坚信自己的西红柿一定能卖出去。
小车屁股上冒着黄烟开走了。沈三山突然感到了片刻的孤独,仿佛是一根结实的脐带断
了,他被抛到这离休干所很远的郊外市场附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谁。
这难道不是他希求的吗?此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管怎么样,没有车,他是回不去了。只有朝前走。
农贸市场的入口处静寂了一下。这老头衣着平常,却有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姿态,
特别是他的皮箱,阳光下,铜扣反射出耀眼的灯光。
小商贩们贪婪地盯住了沈三山。这老头要是停下来买点什么,一定出手大方。赚钱就是
要赚这种人的。
沈三山对周围的暄闹颇不习惯。以往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肃静一片。
“小鬼,你这个西红柿,怎么卖的呀?”沈三山亲切和蔼又居高临下地问。
“小鬼”怔了一下,大概是有感于这称呼的生疏。紧接着想起“和气生财’的古训,告
诉他一个价目。
小鬼的西红柿还没有水牛皮箱内的货好。沈三山有些得意。他定一个更便宜的价,还怕
卖不出去吗?
他踌躇满志地朝前走去。
“哎——这位大爷您别走哇,嫌要得多了价钱还好商量……”小鬼在后面直嚷。
沈三山没听见。他已经瞧好了一块地方。以多年练就的观察地形的眼力,他断定这地方
得天独厚兵家必争。
他把箱子打开,把西红柿摆出来。一路走过,他已对今天上市的西红柿情况了如指掌。
再没有比他的西红柿更好的了,沈三山不禁微微浮起一丝得意的微笑。这种发自内心的笑
容,他在平日里极难流露。这里虽然很杂乱,但给人一种混水摸鱼的温暖感、安全感,沈三
山觉到了一点开心。
“嘿嘿!今天老子晚来了几分钟,打哪钻出来你这么个老杂毛,赶紧拾掇清了给我滚!”
沈三山大吃一惊,不知这是在说谁。待看到那个骆膊上刺着一条紫龙的小伙子,仄着眼
睛正看自己,不由得怒火填膺。
这是在说他呢!他何时受过这种污辱!谁给谁当老子?老子参加革命那年,你老子还不
知在哪儿当儿子呢!沈三山呼呼喘着粗气,要不是溶化在血液中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真
想劈面打他个满脸开花。
“嘴巴放干净点!自由市场,哪个地方不能摆摊!你还把这儿霸下了?”沈三山竭力压
仰住愤怒,话音沉闷得象打雷。
“嗬,还真有不怕死的!不给你点厉害瞧瞧,还真不老实。”小伙子说着,拉开一个很
不地道的骑马蹲档式,胳膊上的小龙突突直跳。
这真是奇耻大辱。沈三山两脚象生了根似地栽在地上,眼里喷出一股股的火焰。只要这
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先动手,他就象当年肉搏一样狠狠收拾一下他。
“哎哟,老哥!你哪是他的对手!换个地方就换个地方吧,哪儿不是一样做买卖!人叫
人不语,货叫人自来……”旁边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忙着劝阻,又低声手了一句:“甭跟这小
流氓一般见识!”
沈三山这才意识到形势的悲哀。别看小紫龙嚣张,当年的肉搏英雄尽管弹片在腰、鬓如
霜雪,犯他撂翻在地还是不在话下的,只是这一仗纵使赢了,前陆军少将又有什么光彩?周
围好管闲事的人已经围拢过来,地盘的事情弄大了,沈三山的事就办不成了。
罢!沈三山不屑地拧着眉毛,象大兵团作战时对付小股流匪一样,目不斜
视地不慌不忙换了个地方。
这地方相对比较僻静,来去匆匆的行人,或拎着采购已满的篮袋,或兴致冲冲地往前
赶,就是没人停下来看看沈三山,看看他的西红柿。
沈三山感到冷清和凄凉,甚至比刚才争斗时还要沮丧。人们完全无视他的存在。没有人
对自由市场角落里那个默不作声的卖西红柿老头多看一眼。
尽管他的西红柿的确很出色,尽管他的西红柿王在明媚的天空下闪耀着夺目的红彩!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是哪年哪月参加革命的;没有人知道他腰上有伤,箱
子里有功勋证书,每年还要多发几个月工资的资格费。没人知道这些。人们只看到一堆西红
柿的后面,笔直地站着一位衬衣扣直系到项间的普通老人。
沈三山想到这儿,不由得恼恨起面前的西红柿来,都是你们!要不何至于要老子来出这
个洋相!
他几乎想一走了之。回去吧,回到那安宁静谧象模范幼儿园一样的优雅院落中去,唯有
那里的人们才记得他是谁!
“老头,想躲呀?没那么便宜。交了税再走!”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走过来拦住了去路,
她正用一个盖着红章的小本子不停地扇着风,小本发出秋风扫落叶一样的哗啦声。
“交什么税?”沈三山又一次莫名其妙了。
“装什么傻呀?地皮税,卫生税……你这摊位就白占了?卖完了东西一抬腿走人,弄得
满地猪圈似的,雇人擦屁股也得掏钱哪!”小姑娘狠狠地白了沈三山一眼,密集的话语象机
枪一样横扫过来。
沈三山膛目结舌。他何时被人这样劈头盖脸地数落过?!就是吃了败仗犯了过失,组织
上也总是和风细雨治病救人。这小姑娘是哪部分的?要干什么?她凭什么训斥别人?
没有解释。周围的小贩们纷纷解囊掏钱。
沈三山约略明白了。不就是要钱吗?他有。他只求速速离开此地,至于钱是为什么交
的,他无暇顾及。
“这卖柿子的才来,一个柿子还没卖出去呢,您就缓会儿收吧。我做证。您要是信不过
我,还可以跟旁人打听。我们俩一块来的。”花白胡老头不知何时也挪过来了,一边把自家
的嫩黄瓜垒得城垛般整齐,一边替沈三山求情。末了又补了一句:“我也是还没开张。”
“甭打马虎眼!你刚才在那边卖半天了。哄谁呀?掏钱!”小姑娘抄起一根黄瓜,用细
碎的牙齿把黄瓜皮啃下来。
沈三山不屑为自己辩解。他愿意出一笔钱,然后把这些西红柿永久地遗弃在这里。
然而姑娘却正把西红柿王拈起来:“这么大的西红柿还没卖出去,看来是真没开张了!
得了,先免收你的,呆会可别忘了补交!”
花白胡子一个劲示意沈三山表示感谢,沈三山却反应不过来。这一辈子,他还从未感谢
过如此年轻的姑娘。
“对了,你有没有自产证?”姑娘仍没放过他。
“什么自产证?”沈三山又一次不知所云。
“就是说这西红柿是不是你种的?”姑娘以为他耳背,放大了声音解释。
“是我种的。”沈三山口气肯定。
“拿自产证来。”姑娘也毫不含糊。
“我没有这个证。”沈三山有许多证:休干证、功勋证、荣誉证……还有残废证,就是
没有这个什么自产证。别说没有,连听都没听说过。
“要是拿不出自产证,你这个西红柿就是趸来的,还要加收费。”这老头看着眼生,姑
娘耐着性子说。
什么叫趸?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沈三山困惑地扬着灰白眉毛。
“就是说这西红柿不是你种的。”姑娘对着他的耳朵喊。
沈三山终于明白了。这不等于说他是二道贩子吗!交多少费他不在乎。要说西红柿不是
他种的,这可是天大的笑话!
“你们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可以到休干所问问去,下秧搭架施肥浇水,哪
一宗不是我亲手干的?别人能种得出这样好的西红柿吗?”沈三山从姑娘手里抢过西红柿王
急切地为自己辩白,已全然失却平日风雨如磐的镇定。
姑娘不动声色地听着。打出休干所的牌子唬不住她,所有的趸爷都会指天咒地地发誓。
但这老头敢把西红柿从她手里夺过去,倒使她另眼相看。
“老大爷,让我看看你的手。”小姑娘难得地柔细了嗓音。
沈三山不知何意,顺从地伸出了手。
高级军官的手。是应该归入文人的范畴。多少年前枪击碰撞出的茧皮,早已被粗大的红
蓝铅笔磨得细腻,只有时常发号施令的食指,还保持着刚健与力度。
但沈三山的手已不是这样了。当然还远不及他这个岁数的老农那般皲裂苍劲,但茧痴叠
起,绿汁漫染,也很有几分饱经风霜的样子了。
沈三山有点惊奇:自己的手何时变成这样了?以前怎么没发现?
“好了。这就是您的自产证。我相信您了。”姑娘灵巧的手在他板结的掌上击了一下,
象是双方达成了什么契约。“您还得学着吆喝。就这么喊:‘快来买红沙瓤的大西红柿哟,
又红又便宜,不买就没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