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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邓先上车的时候用两个宽袖将双手笼起来,接着从袖子里悄无声息地取出刀片,然后切开自己的右手腕,一边静坐一边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他肥大的袖子和一直苍白的脸色完美地掩饰了自杀行动。
畏罪自杀,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荀诩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他没办法再撬出更多东西,比如说邓先究竟是如何与曹魏联系上的;他在南郑是否还有同党;他所泄漏的情报究竟危害性有多大;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与“烛龙”之间是否有关系。这些问题已经永远不可能有答案了。
两名惶恐不安的卫士跪在荀诩面前,口称死罪,邓先的死完全是因为他们的疏忽大意而导致的,荀诩拂了拂衣袖,冷冷地说道:“回道观再说,先把现场收拾一下。”
此时周围好奇平民已经聚集了不少,他们都站得离现场远远的,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裴绪连忙命令手下人立刻将邓先的尸体重新扶上车,然后找附近的店铺借来几个簸箕,撮起黄土把地面上的血迹盖起来。
回到道观以后,荀诩把善后工作交给裴绪,自己则直接去面见姚柚。姚柚已经等候多时了,自从昨天晚上突袭邓先的住宅扑空以后,他就一直在道观里等候结果。
“如何?”姚柚直截了当问道。
荀诩也直截了当地回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任务成功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对,这全看要从什么心态去理解了,悲观的或者是乐观的。”
“乐观的是什么?”姚柚索性把手里的工作放下,两只手垫住下巴,这是他表示不满的一个动作。
“我们一下子就获得了两项成果:成功地抓出了一只老鼠邓先;而且进一步确认了徐永的可靠程度。”
“这听起来不错,那么如果从悲观心态去理解呢?”
“邓先刚刚自尽了。”
姚柚的两条眉毛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唰的扬了起来。他的紫棠色方脸现在看起来更加发紫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荀诩把事情讲了一遍,姚柚听完他的汇报以后,闭上双眼,用两个食指顶住了太阳穴,半个身子伏在案几上。过了半天,他才缓缓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件事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吗?”
“这是我的失职。”荀诩承认,不过他又辩解道.“但至少我们挖出了一只老鼠。”
“问题不在这里。”姚柚摇摇头,“问题在于邓先的身份。他是李都护从江州带过来的部属,李平那个人你也知道,对于这件事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但是我们证据确凿。”
“证据曾经确凿。”姚柚纠正他,“但现在人证已经死了,剩下的是可以任意解释的一堆死物证,而官阶大的人显然拥有更大的解释权。”他不安地翻弄着手里的玉佩。他知道在一个官僚的世界里哪些矛盾可以置之不理,哪些矛盾必须慎重对待。
荀诩并不赞同姚柚的观点,他认为邓先是一个突破口,不是一个麻烦。不过他没有说出这个想法,只是小心地挪动一下脚步,让自己站得更舒服。姚柚阴沉着脸,轻轻用指头敲击桌面,发出浑浊的咚咚声,以此来强调他的情绪:
“总之,这件事暂时要绝对保密,我先去请示杨参军和诸葛丞相,看他们是什么意见。”
“好吧,我知道了。”荀诩只好表示赞同。姚柚的担心也是不无道理,靖安司一向都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如果他们怀疑某一部门的成员,而这名成员是清白的,部门主管就会愤怒地指责靖安司是妄想迫害狂;如果这名成员不是清白的,部门主管就会愤怒地指责无能的靖安司为什么不尽早觉察。
“你先回青龙山继续询问工作,邓先就交给裴绪来处理好了,让他直接向我汇报。”
“我该怎么跟徐永说?”
“实话实说,比如说:由于本司工作人员的可悲表现和无能,你揭发的那名间谍幸运地逃脱了惩罚,希望下次你能把有用的情报直接告诉有用的人,等等诸如此类……”
“这个回答不错。”
交谈中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
荀诩从姚柚的屋子出来以后,并没有马上前往青龙山。他先把自己的衣服换下来,让一名小厮送去浆洗,接着叫伙房烙了两张干饼,就着蕨菜叶子与茶水草草吃完,然后趴在靖安司值班用的木榻上打了个盹。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荀诩才悠悠醒过来。他用木桶里的水洗了洗脸,然后走出值班室。这时外面还是如以往那么热闹,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夹着薄厚不一的文件行色匆匆。荀诩正在想究竟是直接前往青龙山还是先坐下来喝杯热茶,迎面正撞见一个人。
“孝和!”
那个人喊道,荀诩抬头一看,赫然发现是狐忠。他和狐忠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已经有十几天没见到过了。荀诩也很高兴,他刚要开口问候,猛然想到一件事:狐忠现在是李平的参军,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靖安司,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说,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荀诩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是专程来探望我的话,我会很高兴。如果不是的话……”
“那看来你要伤心了。”狐忠晃了晃手里的文书,“我是奉命前来的,公事。”
“公事?奉谁的命令?”
“当然是李都护,那是我上司。”
荀诩一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用右手撑住低垂的额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么说你全知道了?”
“是的。”狐忠点点头。
“我是指邓先这件事。”
“当然,难道你们还做了其他对不起李都护的事情?”
“目前就干出了这一件。”荀诩回答。狐忠盯着这位前同事看了一阵,问道:“孝和,能跟我一起去见姚大人吗?”
“为什么是我?去姚大人房间的路你比我还熟。”
“你知道为什么。”狐忠丝毫没有退让,语气十分坚决。荀诩最后屈服了,他悻悻地举起双手嘟囔道:“好吧,好吧,我带你去。真希望我们每次重逢都这么激动人心。”
狐忠没发表什么评论,两个人转身朝着姚柚的办公室走去。当他们路过其中一个人的房间时,从门缝里闪出一道得意的目光。
姚柚这时正在考虑该如何向杨仪汇报。杨参军最近的性情越加古怪,动辄就对下属连发脾气,这主要是因为他的死对头魏延很是春风得意。一名侍卫出现在门口。
“大人,狐参军求见。”
“哪个狐参军?”姚柚不耐烦地问,他刚想到一句委婉精巧的话,现在思路被打断了。
“狐忠参军。”
听到这个名字,姚柚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嘴无声地蠕动了两下,似乎是在骂人。
狐忠一进屋子,首先热情地向他昔日的上司拱了拱手。姚柚回了礼,同时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在狐忠身后出现的荀诩。略事寒暄之后,狐忠开门见山地说:“我此次前来,是奉了李都护的命令,来了解关于鄙署邓先的事。”
“狐参军,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能否先问一句,李都护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姚柚脸上笼罩着寒霜。荀诩站在两个人旁边,一脸无辜沉默不语。
“我们有我们的渠道。”狐忠避实就虚地回答。
荀诩这时候不满地插话道:“我说守义,大家都是熟人,不妨直接说。你们是不是从姚大人身边的某一个人那里得到的情报?”
“我们的渠道确实很广泛。”狐忠答非所问,他什么都没说,但荀诩和姚柚已经听出了潜台词。三个人相视一笑,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
狐忠从怀里掏出一叠文书,指头沾了点唾沫翻开其中一页。姚柚的表情又严肃起来,他知道私人寒暄已经结束,接下来该是官方的发难了。狐忠抬头看看姚柚,宽慰似的笑道:“姚大人,不必这么紧张,我不是替李都护来找麻烦的。”
说完他将翻开的文书递到姚柚面前,解释说:“李都护得知邓先的事情后非常震惊,特意派我来提供给你们他以往的履历档案以及相关资料,希望对于调查工作有所裨益。”
“什么?!”姚柚和荀诩都大吃一惊,他们没料到李平的反应居然和预料完全相反,非但没有大吵大闹,反而主动送来档案配合。
“李都护也希望能尽早查明真相。”狐忠说完将目光投向老朋友荀诩,后者仅仅以用苦笑来回答。
文书交割完毕以后,狐忠谢绝了姚柚宴请他这个旧日部属的邀请,表示要尽早赶回去汇报工作。荀诩主动提出送狐忠出门,于是两个人并肩朝外面走去。一路上两个老朋友愉快地聊着天,荀诩询问成蕃最近的情况,狐忠讲了几件他的风流韵事和那著名悍妻闹出的事,让荀诩哈哈大笑。
当他们走到一处靠山墙的僻静走廊时,荀诩忽然强行转移了话题。
“老实说,守义,李都护的这个举动让我很疑惑。”
狐忠丝毫没觉得意外,他只是眨眨眼睛,示意荀诩继续说下去。
“给我的感觉,李都护象是急于撇清自己与邓先的关系,好像是怕被人觉察到什么,这个反应有点不太自然。”
“那自然的反应该是什么?”
“一般来说,得知自己的部下被靖安司调查,身为上司首先做的应该是先设法把他弄出来,再搞清真相;而李都护得到消息后一个时辰内就立刻送来了他的档案,好像他老早就知道邓先是间谍似的。”
“那是你吃的瘪太多,偶尔一次别人肯合作,你反而受宠若惊了吧?”狐忠揶揄他。荀诩自嘲地摊开手:“也许吧。上一次靖安司跟别人合作愉快是在什么时候来着?我记得先帝那时候还健在。”
“你总不能指望那些间谍在背后挂着块‘我是间谍’的牌子招摇过市。”
“我干过。在我受培训的时候。”
“结果呢?”
“结果被靖安司的人抓去了,他们真是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这才是你加入靖安司的理由吧?教他们讲冷笑话?”
“我本身已经快成为一个笑话了。”荀诩两眼看天,语气充满了自嘲与无奈。
两个人走到道观的大门口,狐忠与荀诩道别,然后翻身上了马。趁小厮在解拴在停马柱上的缰绳的时候,荀诩仰起头向狐忠嚷道:“到底是靖安司中的谁传给你们消息?”
“我不能说,这不礼貌。”狐忠狡黠地回答,然后一甩缰绳,转身离去。
荀诩笑了,他已经知道是谁了。一直以来他和狐忠都很有默契。
三月十二日傍晚之前,荀诩回到了阔别一日的青龙山。邓先事件的善后工作交给裴绪去负责,有了李平那边的配合,工作进展应该就会变得很顺利。最迟到明日裴绪就可以初步建立起关于邓先的调查档案。
留在青龙山上的徐永情绪很正常,没出现什么不良情绪。他今天一天都在和阴辑下棋,下午的时候他甚至和卫兵们进行了一场蹴鞠比赛,杜弼也参加了,两个人配合无间,最后以三比零的分数大胜。
荀诩连夜召来了杜弼和阴辑,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详细跟他们介绍了一下。
“……究竟邓先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要等明天鉴定出来才能下结论,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邓先绝对是只老鼠。”
荀诩对他们说。在靖安司的术语里,家养老鼠是指原本为蜀汉官员后来被敌人拉拢变节的间谍;而野生老鼠则是指一开始就是曹魏派遣渗透进来的间谍。一般来说后者比较狡猾;前者的危害性比较大。
“即是说,徐永提供的这份情报是值得信赖的喽?”阴辑听完荀诩的报告后,有些释然地向后靠了靠身子。
荀诩轻松地说:“至少在邓先这件事上他没有撒谎。”
“可徐永提供的情报里还存在一些细节矛盾,比如……”阴辑翻了翻纪录,“……他提到邓先在建兴八年五月开始发挥作用,可那时候邓先还随同李严都护呆在江州,一直到七月才进入汉中任职。”
“小纰漏罢了,徐永他自己也承认他并不在这条线上工作。如果他是存心撒谎,本来是可以撒得更漂亮一些。”
“你认为这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消除他的嫌疑?”
“七成,不,或许八成可能。我不想太乐观。”
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杜弼这时候摆了一个犹豫的手势:“理由还不太充分,但我认为差不多该进入‘烛龙’的话题了。”
“英雄所见略同。”荀诩点点头,把手里的毛笔滤了滤墨,放回到笔架上,“看看这一次他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故事。”
三月十三日,中断了一天的询问工作再度开始。
有了先前几天的磨合,徐永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形式的谈话。他一进屋子就与荀诩、杜弼两个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