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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成珏太像他了……实在是太像了,连他自己都没瞧出来他们甥舅两人有多像,比如此时他嘴角带着笑,眼角却没有一丝笑纹,眼神看起来是久别重逢的惊喜,脚却摆出想要随时逃掉的样子,管仲明久走江湖,什么人没见过,连成珏刚一坐下来,他便察觉了……
程家对不起你,占尽了你的便宜却弃之不顾,我这才想要劫了珍宝斋,替你讨回公道,因此才失风折损了最后的心腹,你欠我的。管仲明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是有得选,他定会当场格杀了连成珏,偏偏他没得选,这两日已经有几拨人来过关帝庙探听他的下落了,若非他扮得实在是好,八成早就……
连成珏暗自握紧了拳头,却也只得绽开了一朵笑,舅舅您只要不嫌烦,我那里自是您想呆多久,便呆多久……
许樱抿了一口颜色浑浊的药汤子,安胎药说不上是顶苦的,偏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怪味儿,滑腻中带着点儿甜,甜里又透着苦,再加上枯枝败草的味道,混在嘴里竟比纯粹的苦还让人难忍,连成璧坐在一旁看着她皱着眉头喝药,似是觉得药难喝得很,可还是咬了咬贝齿像是下了什么狠心一样,吸了一口气,自丫鬟手里拿过药,猛地一口灌进去,再拿蜂蜜水冲淡了嘴里的药味……那模样透着十足的孩子气,与她平素里佯装出来的大人模样全不相同。
大夫每次来都说我这一胎极稳当,偏又每次都让我喝这苦药汤子,好似是不写药方,便白来了一趟一般。
娘子果然神机妙算,那神医定是这般想的。连成璧笑道,他身在翰林院,每日里除了公文琐事,便是听同僚说各地风情,其中有一个恰好家里世代为医的,便说了这许多为医的关窍,听起来颇长见识。
许樱瞪了他一眼,今日老爷您过午便回了家,可是衙门里无事?
末时正梁兄的幼子周岁,在一品楼设宴款待同僚,衙门里又没有什么不能推的事,索性过午便都回家换衣裳了。连成璧弹了弹自己的衣袖,翰林院只有在皇上忙的时候才忙,如今皇上还没有亲政,刘首辅自有亲信,虽说翰林院的事也不少,但绝称不上是忙,现在他身在翰林院才想明白,所谓清贵,头一宗就是清闲。
许樱看了眼座钟,老爷既是无事,等会儿人牙子进府送丫鬟,您不妨与我一同挑一挑。
谁说我无事?连成璧挑了挑眉,我还有一本书没看完呢。
许樱知道他是既不想在书房里呆着,又不想跟她一同料理琐事,只是想在她左近磨蹭,便也不拆穿他,既是如此,您在屋里看书就是了,我挑完人就回来。
外面来得人,虽说是人牙子带来的,也难保身上带着些虱子跳骚,你离远些。
晓得了。
老总管找来的人牙子是个四十多岁微微有些发福,长得像白面团似的妇人,青衣白裙瞧着利索得很,一张嘴也是极利落的样子,奴家姓吴,您叫我吴婶便行了,原就常在京中大宅门里走动,原也听说了探花娘子您是个随和大度的,偏无缘相见,今日见了,旁人倒漏说了您貌美如花呢。
许樱抿嘴笑了笑,懒得与人牙子多言,不知这次吴婶您了几个孩子供我挑选?
您家里想要买人伺候,奴家自然不敢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过来碍您的眼,挑来捡去的带了十个供您挑。
十个……若是十个顶好的,也尽够了,许樱也知道京里买奴婢的规矩,大户人家甚少从外面买人,多半先可着自家的家生子,家生子不够了这才买外来的,便是如此,像是吴婶这样常在大宅门里走动的人牙子,手里常年都备着好货,挑来捡去好一半坏一半的买,比如这次来连家,他们是头一回打交道,吴婶说带来的都是顶好的怕是说瞎话,可有一两个壮门面的倒是真的。
许樱点了点头,拿外袍盖了肚子,侧坐到了廊下,吴婶拍了拍手,刚才躲在月亮门后面的十个女孩子走了进来。
许樱在山东也是买过丫鬟的,多半是家贫无着这才卖女,便是人牙子也不是那些个有钱给孩子们换新衣裳的,都是瘦骨伶仃脸色泛黄,身上的衣裳补丁摞着补丁,脚上有些连鞋都没有,可这京里的丫鬟不一样,头发不管是黑还是黄,都梳得油光崭亮,留着整整齐齐的齐刘海,身上穿着一式一样的蓝布白边衣裳,瘦倒是都挺瘦的,可脸上至少有些血色,脚上的鞋也是一式一样的黑色素面鞋,长得也都还算整齐,没有什么丑得看不下去眼的。
翠菊。许樱使了个眼色,翠菊到了这十个孩子近前,伸出手来让我瞧瞧。
十个女孩都伸出了手,果然是虽然都不算是多鲜嫩的手,但指甲缝里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翠菊又瞧她们的袜子,也都是崭新的白袜,再瞧瞧头发,也都是没有什么跳骚之类的,干净头发。
都多大了?
女孩都报上了年龄,最小的十岁,最大的十二岁……吴婶又在一旁解释,奴家听说您是急等着要人手,没敢把年龄小的给您带来。
许樱点了点头,已经相中了两三个不错的,就在她刚要说挑选哪个时,忽听门外一阵的喧哗,她使了个眼色,丝兰出了院门去瞧瞧情形,过了一会儿丝兰有些为难地回来了,禀太太,麦穗姐拎着点子土产,想要见太太,被门房给拦住了,她便硬闯,门房见她大着肚子不敢下死力拉她,这才让她闯进了二门里……
麦穗有孕了?要来见她?许樱目光闪了闪,既是她来了,何必硬拦着,我也惦记着她呢,不知她嫁人之后情形如何,丝兰啊,你让她稍安勿噪,把她带到后座房等着,待我办完了事再找她说话。
是。
许樱原想着快些打发了人牙子,听见麦穗来了,倒有了一个一个慢慢问这些女孩子的耐心,一个一个的将她们叫了出来,问了年龄、家乡、父母、兄弟姐妹、因何卖身。
其实这些个女孩子都是被□过的,这些主家爱问的事儿,多半也都有类似的回答,家乡多半是京郊农家,只有一个是来京里投亲不着,盘缠用尽,典卖女儿凑路费的,父母多半是农人,也有做买卖赔光了银子的小商贩,家里有女儿的自是卖女儿留儿子,这些小姑娘也是泰半如此,许樱挑了四个口齿伶俐长样清秀家里情形普通的,余下的让丝兰一人给了她们一块点心,便让吴婶带她们走了,谈价钱那是赵管家和冯嬷嬷的事。
今年不是灾年,这个整齐的丫鬟,要值十贯钱,若是灾年,一贯钱能买四个。
麦穗透过打开的窗看着外面的情形,她和这些女孩子相似也不似,她是杨家佃户的女儿,七岁之前没穿过完整的裤子,十岁时才有了自己的第一双不露脚趾的鞋……那是娘为了让她能被主家选上连夜做的,许是因为那双鞋做得实在是好,她才被选上了,她走的那天娘搂着她哭了两声,就被爹给一巴掌打到一边去了,是啊,主家是替姑奶奶选丫鬟,是去大宅子过好日子的,哭什么……
后来她怎么就忘了自己怎么从泥地里摸爬滚打混成人样的呢?怎么就觉得初次见面像是神仙一样的姑娘,会任由自己摆布呢?怎么会把自己折腾成现在的模样呢?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紧紧巴巴完全盖不住肚子的旧衣裳和自己磨出了老茧的手,昨晚被丈夫硬生生扭得快要断了的手腕上指痕清晰可辩……廖家……没一个好人!
公公整日喝得醉熏熏的,好酒买不起,做菜的浊酒也是能喝的,婆婆整日不是唉声叹气,便是挑拨他们夫妻打架,丈夫更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日除了游逛就是赌钱,里里外外的事全靠她一人操持,就是这样廖家的人一样瞧不起她丫鬟出身,昨日她不过顶了两句嘴,说他们也是奴才,就被丈夫一顿好打,完全不顾她怀着五个月的身孕。
婆婆冷笑着在外面瞧了一会儿,这才进屋装起了好人,让她带着礼物进城,去求求太太,找份体面的活计,临走时那个姓廖得说得明白,若是太太不应,她也不用回来了,她这才硬着头皮上了京……
182进退两难
你在廖家……过得可好?许樱问出这句话时;麦穗眼里的泪珠止不住地滚了下来,心里藏着的火却慢慢地越烧越旺;好不好……她又怎么会好?就算是她痴心妄想老爷;甚至做出了种种勾引老爷的事,可她从没有害过姑娘;便是到如今也未曾将姑娘的秘密泄露给旁人知晓……可姑娘竟对她赶尽杀绝……将她一手推进火炕;现在她宁可姑娘冷酷无情些,也不要这样气息平稳声音温和地问她过得可好。
好。麦穗低下头,小声地说道。
好……我就放心了。恨她?许樱心里一阵冷笑,是啊;麦穗是该恨她……这人不怕蠢不怕傻不怕笨就怕不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十贯钱四个丫鬟,自此之后四个人生死荣辱全凭她;那四个孩子现在记得自己幼时的穷困,被转卖时的忐忑,年深日久……未见得会记得……麦穗不是忘了吗?她再狠,也不过是将麦穗打回了原形罢了,如果麦穗这次诚心悔改,她也不会放着麦穗不管的,她若真留下了麦穗,让她在府里帮忙,廖家又能拿麦穗如何?你大老远来了,我本该留你用饭的,偏今个儿事多,我等会儿还要出去一趟……待会儿我让丝兰领着你用饭,然后再派车送你回家。
麦穗听到送她回去,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太太!她跪了下来,太太,您千万不能送我回去,那廖家的人不是人!不是人啊!太太!
粗劣如同砂纸一样的手刚一放到许樱的手上,许樱就向后缩了一下,你怎么成了这样?
姑娘!姑娘!我什么也没说啊姑娘!心里恨又怎么样?恨过了一样要拿苦水浇熄,麦穗跪地磕头,姑娘!姑娘!我什么也没对外人说,姑娘!求姑娘看在我忠心耿耿地份上……您就算不想管我,好歹看在我孩儿的面上,姑娘!
她这么大声叫嚷着什么也没说,跟大声把那些许家的秘密、许樱的秘密说出去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在乡下的时候她又能跟谁说?跟廖家的人说?廖家的人又能去对谁说?许樱盯着她的肚子,摸摸自己只是略有些圆润的肚腹,我没什么不可对外人言的,你若想说便说吧。
她的声音淡淡的,传到麦穗耳朵里像是一盆冷水一样,姑娘生气时不吓人,真吓人的时候便是这般声音淡淡的,眼睛里像是一块冰一样,四爷、四奶奶、老太太唐氏甚至是栀子……她怎么忘了呢,姑娘苦口婆心的劝自己不要再有非份之想的时候她怎么只记得好姑娘,把那个姑娘给忘了呢?姑娘……麦穗抬头看着许樱……姑娘!奴婢罪该万死啊姑娘!姑娘……
来人,请个大夫给廖俊生家的看看。许樱认得那眼神,心如死灰一样的眼神,不知怎地心里揪了一下,难道她的良心随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长回来了?她伸手摸了摸跪坐在地上的麦穗的头发。
抬起头,却看见不知站在窗外多久的连成璧。
我一直觉得你比我强。连成璧枕在许樱的大腿上,小声地说道。
呃?
我自从认得了你,便在心里想着,若是异地而处,我会如何……我怕是会不及你吧。
人若天生的好命,何必脏了自己的手。许樱用手指梳着连成璧的头发,若非两世为人,她又岂能有那般狠辣的手段。
梨香死了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原来我活到现在,竟只因连成珏的一念之差……连成璧、连城璧……连家价值连城的宝玉,竟然是靠着旁人才活到如今的,他虽知道连成珏的狼子野心,竟只顾自己任性、发脾气、使性子……丝毫不知该如何反击……
他未让梨香动手,你才未能查觉梨香的异动……再说……便是知道连成珏已死,梨香也不过是想要我肚里孩儿的命罢了,一分一毫也未曾伤过你……你未对她起疑心……实因她从未想害你……
连成璧摇了摇头,他本就是自许高洁的性子,可这些事却逼得他慢慢入世,若非许樱,怕是他更仓惶无依吧……他伸手摸了摸许樱的肚子,他的孩儿在里面长大,若是他还低头只顾自己,怎对得起妻儿?我要去苏州。
呃?大齐律……京官无旨不得出京……
武兄弟奉了皇命要去苏州采办丝绸,听说能多带一个文官……按理不管怎么样都不应该带一个翰林院的编修去苏州,可武景行现在是正经的一等侍卫大齐朝驸马爷,皇上的宠臣,他说多带一个翰林院的编修,只要理由编得像样点,还是成的。
你去苏州又能如何?
管仲明是连成珏的舅舅这件事不能泄露,连成珏连活着的事也不能外泄,这两人是连家的心腹大患,必定要除了我才能心安。连成珏的性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既然躲到了苏州,又娶了穆家女,打得八成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主意,若不趁他羽翼未丰时除了他,待他羽翼丰满连家也好,他也好,想要除了他怕是都要费一番的功夫,甚至有可能原气大伤,他现在不是当初那个无牵无挂的探